谢昀冲刘玉桐拱手一揖,谢他走这一趟,而后转向仪贞,漫然笑笑:“我带你去烤火,等衣裳鞋袜干了再回去。”
仪贞不答,眼眸从刘玉桐身上转过,转到后殿紧闭的门窗,云散雨霁,琉璃瓦上隐隐泛出虹光来,瓦檐下空无一人,在这片生机盎然里突兀地不合时宜。
她微错了错牙,猛然拔腿往里冲,谢昀与刘玉桐联手都没拦住,下一瞬,散布在暗处的亲卫一人一枪架住了她。
“吱呀”,浸了雨水的窗杦推起来不够顺畅,皇帝的身形半掩其后,没发话,其余人等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进来。”
没有指明是谁,仪贞生怕别人再同她争抢,挣脱迟疑松开的长|枪就开门进了屋。
“有什么事,非要见我?”刨根究底的话,声调并没有什么不耐烦,依然算得温和。
他在装相。仪贞忽然意识到,若不是才见过他在众臣属面前冷酷无情的表现,她差点真被糊弄过去了。
他无法漠视她,他痛恨她——是,只有他痛恨的人,方值得他假意敷衍。
仪贞盯着他斟茶的手,打好的腹稿像被雨淋湿泡烂了,污七糟八的墨痕辨不出只言片语,结结巴巴地拼凑起了字眼:“我…年里得了宫中的赏赐,我还没谢过恩…今儿特意…”
“就为这个?”他似是觉得有点好笑,向外挥手的姿态且透着点儿不耐烦:“往后别做这样的事儿了。刘玉桐这个人念旧,遇上他是你走运,下回再没这么凑巧,岂不血溅当场?”
她本来就要死了!依照他们的布署,她下个月就要“死”了!
她在这一刻忽然体会到了,为何李鸿从前老是无缘无故咬她。当你满心情愫不得诉、诉不得的时候,对面的人却永远驴唇不对马嘴、答非所问,那滋味无法言喻。
仪贞吸了吸鼻子,气焰尽灭:“我、我有点渴…”
牵着袖口自斟自饮的人没理会,低眉搁下茶杯,复起身吩咐:“回銮。”
拱卫司的人虽没跟着进来环侍左右,可都隔着墙屏气敛声地候着,以防真生出异变来。仪贞再多的话也没机会说了,鱼贯而入的亲军后头缀着谢昀,冲她招招手不算,生怕她犯犟脾气,进而一把拉住了她,逆流而退。
她没拧着他,让去配殿就去配殿,让烤火就烤火,让喝热茶就喝热茶,身上暖和了就裹上大哥的袍服,也不扮什么长随了,靠坐在熏笼边等谢家的马车来接。
踏出门再见天穹时,一片湛蓝,万里无云。来了又走的春雨仿佛痴人发梦。
淋了雨又丢了魂的人没作下病,千珍万重滴水不沾的人倒发起了高烧。
这一回是他自己发觉的。再没人有胆量来探一探皇帝的额头烫不烫。
起先也并不怎么。回宫先见了一轮六部的官员,庐陵王家那个李栩又捧着写好的策论来请御览。
这是皇帝昨日出的题。一天的光景难为他写了洋洋洒洒一整卷,惜乎运道不旺,皇帝不耐烦细看,随手压在玛瑙镇纸下。
带着三分倦懒处理了一整日政务,犹当是心里头的缘故。直到了安寝的时辰,躺在床上照旧不能入眠,僵挺着闭了眼硬挨,隔三道墙拐五个弯的地方有谁咳嗽一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这夜的僵卧冷得不同寻常,厚密的锦被真化作了大山,冰凉又沉重;炭炉子里毕毕剥剥响得热闹,温度却被金丝罩子全罩住了,传不出来。
他抖嗖得牙关都咯咯作响起来,神志也糊涂了,竟想不起来要叫人。
叫谁?他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外头遍是王遥的眼线——他们全都巴不得他死!
他传不出消息去的。结网的蜘蛛以身作饵,煞费苦心地静等猎物投来,小小的脑仁儿里可曾有过对穿堂清风的忧畏?
他忽地从床上惊坐起来,赤脚往外踩,平滑如镜的金砖墁地,叫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绕过屏风,跨过门槛,摸索到被他束之高阁的那把竹笛。
笛音可以掩人耳目,可以暗诉衷肠。然而吹笛人过分生疏,时断时续的噪声呕哑嘲哳,实在不堪入耳。
殿门洞开,逼上前来的阉狗竟改了狂吠恶习,奴颜婢膝地矮下身来关怀他:“陛下,您这是…”
秉笔太监孙锦舟,新近投效朕的王遥义子。
不,不是新近。王遥已经死了好些年了。
回过神今夕何夕后,皇帝紧随其后地意识到自己坐在地上。
朕梦中得了一支曲子,必得立即谱写出来——不损颜面的风流借口信手拈来,实际上却用不着他费心粉饰:呕哑的不是笛音,是他急促而无力的气息,比敷上铅粉更白三分的嘴唇洇出裂隙样的胭脂色,手中紫竹亦成了湘妃竹。
一痕痕的斑斓在眼底黯淡褪去,他人事不省前混沌地庆幸自己口不能言,不至念出谁的名姓来。
皇帝这病来得陡,去得也快。单论其表,不过是受寒发烧嘛,年纪轻底子壮,一副药煎了两日,这就坐得起身了。支颐高卧着,不忘捧一卷《本草乘雅半偈》解闷儿。
高院使陪坐在床前绣墩上,几次欲言又止,末了,医者仁心压倒了为臣的谨小慎微,开口道:“陛下圣躬才渐安,还是静养为宜,这么着太耗费精神…”
皇帝不搭话,眼睛都没擡一下。
这是看入了神呐。高院使其实也有点意动,又提议说:“或者您真要钻研这药书,容臣为您替您逐字逐句念来,也是一样的。”
皇帝通些医理,虽说熟谙程度自不可与太医同日而语,但借切磋机会兼顾规劝本分,也是忠良纯臣的拳拳之心么。
这回皇帝不仅赏了他正眼,甚至还勾唇笑了笑,可依旧不予置评。
高院使从这一哂里品出几分讥诮意思,老脸一红:看来添香伴读这种事儿,到底得由红粉佳人来做才叫个雅韵,自己这般鹤发鸡皮老头子顶多是照本宣科,怎不招人厌烦?
半是揶揄,半是感叹:“是喽,原是交予皇后娘娘最合适。”
念书交给她最合适,宽解皇帝的重任也是交给她最合适。高院使活到这把岁数,前边一大半都是蹉跎过的,而今才坐了几年太医院头把交椅,有什么看不透、舍不下的?
纵然皇帝握着生杀大权,又一贯阴晴不定,自己不引火烧身方是明智之举,可明哲保身了多少年,空怀起死人肉白骨之术,茍活着也就这么回事儿,何如摧枯拉朽烧它一场,一酬当初悬壶济世之志!
引颈而待的铡刀久久不曾落下,久到高院使忍不住活动了下后脖子,耷拉着的眼皮颤巍巍往上翻了翻——皇帝正不错眼地打量着自己儿:
“院使,你成过家没有?”问句里的中气不大足,仍是伤了肺腑的缘故,不过听上去有股不耻下问的好性儿。
高院使顿了下,在皇帝暗透着殷切的目光里,硬着头皮老实说没有。
换来对方一声冷哼,卷了边儿的药典掷下来,不偏不倚砸中他额角,即是叫他麻溜儿地滚。
啧啧,真是尊卑有别。任你活上一二百年成了人瑞,也别指望能在当今圣上跟前倚老卖老。
高院使利索地从绣墩上一个滑跪,边行着礼边匍匐退了出去。
唉,老大人拍拍官袍上的灰尘,五分嗟叹升作十二分记挂:还是皇后娘娘怜孤惜寡,只是这早晚了,怎么还不来渡一渡大伙儿?
无妻小无家累的院使大人在城东置了座两进宅院,后一进自住,前一进给两个做杂役的后生容身。
两个小子都是良籍,年纪不大,脑子也不算活,胜在老实勤快而已。高院使也没多的使唤,不外指着他们应个门、百年之后送个终便是。
仨老少爷们没一个会造饭的,每日或是从周遭的酒楼饭馆里叫菜,或是在道旁小担小摊上买个汤饼豆腐脑,丰俭由人。
这几日在含象殿不分昼夜地候命,好容易下了差,高院使准备犒劳犒劳自己,顺路捎了两盘劈晒鸡、糟鹅掌,回去了再叫小富打二两酒…
还没琢磨完,一擡眼,那小子大老远就就迎上来了。高院使心里纳闷儿:怎么今日这样有孝心?
却听小富上气不接下气道:“大人,来了位女公子,带了两担子礼,又不像是求诊的,难道是还愿的?”
高院使斥他乱说,送子娘娘跟前才叫还愿呢,自己这里无非是答谢而已。转念又觉不对:仿佛有好一程子没接诊过妇人家了。
太医院除了供奉皇家,也常替有交情的达官贵人们看诊,高院使亦是得了皇帝首肯的——当今天子春秋鼎盛,偶然头痛脑热的,远不至于令侍奉太医分|身乏术。
东想西想地进了门,只见前厅里坐着个穿青金曳撒戴幞头的俊俏郎君,唇红齿白的叫人一望便知是女扮男装。见着了主家,站起身来,揖手作了个礼:“您老人家好啊!”
高院使目瞪口呆,一个“皇”字被强行吞回去,擡手扶了扶额头,躬着老腰问:“您亲自到我这儿来,是有什么吩咐?”
仪贞“嗐”了声,摆手指挥那两个呆杂役,一人去接高院使手里的东西,一人去搀他落座歇歇脚:“如今还闹什么虚礼呀?您只看我是小辈,路过来探望探望您罢了。”
踅身又指了指摞桌上的各色锦盒:“从前您念叨过的穬麦,说京畿这边儿种的总差几分意思,不比高原长出来的好。可巧家兄有个同袍回都中探亲,送了些土仪来,我便想着您了。”
高院使连说愧不敢当,心下忐忑地复请她上座,吩咐小富沏家里最好的新茶。
仪贞婉拒了:“喝茶不如喝酒。我看您提的这两样吃食,是拿来佐酒的吧?”
原先倒是这么打算的。可谁让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身份特殊呢?再是他俩差着一大截年岁,对坐共饮也不合适。
高院使便否认了,有心趁势探探她的口风、是留下用个粗茶淡饭还是怎么,又听她接着道:“想是下半晌还要进宫去呢?”
高院使的盘算才捋到上丰乐楼订一桌席面,大菜是要水晶蹄膀还是酥酪蒸鸽雏,没细琢磨漫应了一声,这下可给了仪贞借坡下驴的机会:“您带着我一道吧!”
“什么…这、这万万不成!”高院使回过味儿,惊得险些从座位上蹦起来:“您千万体谅体谅老臣,夹带物件都了不得,更别说一个大活人,这可是要杀头的罪过!”
仪贞忙劝抚他稍安勿躁:“不是我存心要祸害您,不肯牵连家里的人——您知道的,外臣进宫要凭陛下传召,哪及您日日上值下值的便宜。我也不进内宫,就在前朝碰碰运气,万一就碰见了陛下呢?”
高院使没被她忽悠动:“您这么一说,我越发不敢辜负陛下的信赖了。”
理自然是这么个理,不过依高院使自己的想头,帝后失和终究不是好事情。譬如皇帝如今动辄抱恙,焉知不是心病?
小老头儿眨巴了几下眼睛,开心见诚地给出了个主意:“您有什么信物没有,让陛下瞧了能睹物思人、触景生情的那种?这个老臣倒可以替您传递进去。”
仪贞用心着实地想了想,不由得泄了气:“没有。”过往的欢愉日子竟全是稀里糊涂过的,如今连个凭证都留不下,难怪皇帝要跟她断情绝义——断起来也这么轻巧。
正懊丧着同高院使面面相觑,外头另一个叫小安的杂役又来回话了:“大人,孙秉笔来了。”
孙锦舟?仪贞一听先来了精神,未等高院使答言,孙锦舟已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不容分说地伸手拽了高院使臂膀,余光抽空一瞥旁边儿的人,愣了一霎,囫囵冲她行了个礼:“您在这儿也好,随咱们一块儿吧!”
本该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可仪贞听他那声口却透着不妙,一面正了正幞头跟着往外走,一面问:“出什么事儿啦?”
高家大门外停着辆半旧翠幄清油车,孙锦舟没回答她的问题,且走且说:“原是安排院使大人与黄大学士同乘,奴才随行在侧,这会儿只得委屈娘娘,将就挤一挤,奴才便为黄大人牵马吧。”
仪贞下意识摆摆手:“我有什么可委屈的?这马车宽敞着呢…只是劳秉笔费心,务必让阁臣坐稳当了。”
她这时才瞧真切门房前杵着的那位貌不惊人的玄衣男子,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内阁大学士黄碧林。
黄大学士也听出了话音儿:这位穿的像个仗着家里军功耀武扬威的纨绔子弟似的,原来就是兴出了许多风浪的皇后娘娘。
二人头回会晤,碍于事出紧急,不曾彼此稍作寒暄。仪贞见孙锦舟难得郑重模样,亦不便再多追问,老老实实地一弯腰,坐进马车中,高院使紧随其后。
马车依着惯例驶过东华门,而黄碧林与孙锦舟则走了西华门。仪贞掀开车帘子一角看看,回头琢磨孙锦舟露面后的种种安排,俱是用意颇深,这会儿终于沉不住气了,问端坐一旁的高院使:“您告诉我一句实话,陛下究竟怎么了?”
怎么了?高院使苦笑起来:“不敢欺瞒娘娘,实是陛下前几天受了凉,发起烧来,本已见好了,如今想必是时序更替,冷暖不定,又有些反复。”
受了风寒,对一个身强体健的年轻男子而言,确实不是大毛病。可这么反反复复地痊愈不了,终归不是好兆头。
仪贞心里隐隐发沉,同时又暗自庆幸:亏得她还是想方设法回宫来了,错过了今日,多早晚才能知晓他生了病?他要孤零零一个人多久?
进了宫就得下车,一路心急如焚,青石板路也跟烧红了的烙铁一般烫脚,索性不等高院使了,自个儿足下生风地一气儿往内走。
赶到含象殿,发觉有名有姓的人都在聚这儿,怪道一路无人阻拦她。皇帝在里头寝间休养,也并非孤零零一个,来往内侍端水端药、擦汗掖被,伺候周到,只是无人出声罢了。
黄碧林比她到得早,正在外间坐镇;孙锦舟派出的软辇擡来了高院使,连忙引进来给皇帝诊治。
仪贞让出床头的位置,站到角落里插不上手。
皇帝烧得有些昏沉,虽闭着眼,却显然睡不踏实,两颧透出病态的红,衬得嘴唇越发干燥苍白。
高院使锁眉号了一回脉,扭头看了一眼仪贞,又看了一眼外头的黄碧林:“陛下神思昏沉,这比高烧更险,而今只有用急法子促使陛下醒来,能服下药去,方可谈长远。”
仪贞咬了咬牙,开口时却被黄碧林抢了先:“自然以陛下醒来为要紧。”说罢又转向仪贞,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微臣斗胆,愿据实相告——含象殿往东的端敬殿里,如今住着庐陵郡王第三子李栩,娘娘理应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将来若有个山高水低,娘娘身后的谢家,当做安定庙堂的础石、扶危定倾的栋梁,这正是微臣今日甘愿冒险、无旨引娘娘面圣的缘由。”
仪贞被这番话震慑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朝臣的谋算,尚且是阳谋,便叫她一时无所适从。
华美辉煌的龙床里躺着一个生病的人,而在众人眼中,那里蛰伏着一场山雨欲来。
她定了定神,答说:“知道了。”转回身来,看着高院使将窖中新取的冰块置于皇帝膻中,又打开药箱,抖开针囊,对着皇帝两条手臂凝神刺了几处,囊中银针渐渐减少,他下针的动作亦越来越缓慢。
扎至某一处,皇帝猛然痛呼一声,旋即大汗淋漓地醒转过来,急喘两声,又跌回枕间。
高院使满头满身的汗比他淌得还厉害,也顾不上擦拭,松了一口气,手掌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几近虚脱地冲仪贞点了点头:“臣去外面拟药方儿。”
孙锦舟扶了他到外间坐下,黄碧林也出去了。床榻前空了一半,仪贞正欲走过去,手却被拖住了,回头一看,原是方才把一边床幔攥得太狠,汗水粘实了。
她张了张五指,收回手来,想一想,又拿手帕仔细揩了一通,这才坐到床头的小杌子上,轻轻拨了拨皇帝黏在眉尾的碎发。
蜻蜓点水的触碰,亦能感觉到他的皮肤微烫。先前给皇帝浸冷手巾的冰水还没端走,仪贞想着新拧一个来给他敷敷,起身时垂下的指尖被虚虚勾住了:“蒙蒙。”
皇帝乏得很,勉力睁开眼皮往上扫了一眼,朦胧瞧见一个小个子侍卫,于是放心大胆地呓语起来:横竖他们都不知道他唤的是谁。他实在太需要这个幻象了,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活似被生生碾碎一般,他甚至怀疑是他们给他下了毒。
不过他立时死了也没什么要紧了,嗣子已经寻访好了,他够对得起他们了——那些列祖列宗,将来去了阴曹地府,只有他们羞于见他的,再没有他不敢见他们的。
拢在掌心的几根指头柔软温凉,这份惬意太真实了,他情不自禁地,想再喊一喊那个乳名儿,无奈躯体太沉重了,泥沼复上他的眼睑,将他拖进了一片黑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