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仪贞霍然起身,抿紧了微颤的嘴唇,平复片刻,方接着说下去:“姐姐没见过他,并不了解他,他无论如何、都不该以刀俎比拟。”
懋兰怜惜地看她:“那么,他是一柄软刃。柔情如绢,常伴左右,却在不经意间就轻易割断血肉。并不是佩戴它的人不谨慎,而是杀戮乃一柄剑的天性。”
“可这对他不公平。他是人。”
懋兰的口吻依旧温和:“我知道。但世人皆知他是天子,仅可借-陛下-代称。”
“什么不公平?”谢昀从房顶下来,将残瓦摞在大槐树根前,一面拍拍手上的泥,一面随口问道。
“唉呀。”仪贞忙不叠地挪开自己的茶杯,“你快洗手去,真邋遢。”
水栀听了,忍笑请谢昀到旁边一口井前,打了水细细浇予他,谢昀弯腰洗了,口中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满心关怀你,你倒不领情。”
得了吧,关心是假,生怕自个儿欺负了俞姐姐半分是真。仪贞回过味来,也不戳穿,抿嘴笑了笑:“那真劳你费心啦。我们这边说笑些闲篇儿,再好也没有。”
谢昀的蝎蝎螫螫点醒了她,她所追求的,并不该是驳倒俞懋兰。若对方之言荒谬至极,一笑置之又何妨?
她的迟疑、她的困扰,别人指点不了迷津,答案深埋在她自己的心海。
回程时那群野鸭子不见了踪迹,枯白水滩无波无纹,镜子一般映出天影,亦是苍茫无色的。
马儿渡水过来,被主人轻轻勒止,随遇而安地低首啃着青黄草叶。
谢昀被朔风吹得微眯起眼,静默地凝望着一水之隔的农庄。
他其实没有家里人以为的那般频繁造访。更多的时候,他便像这样停驻在水滩这一边,放马、打水漂、与胆大的野禽搭话。
太常相见,确有逼迫人的嫌疑。
“俞姐姐有远游的打算,你知道吗?”仪贞踱到他身边,同样举目远眺。
“听她提过两句。我本劝她来年开了春再走,西风落叶的没什么看头,不过听说婆罗洲等国使者年末就要回去,一些商队依附他们同行,她能跟着,图个路途安稳也可。”
“二哥哥何不随俞姐姐一起去呢?”
“哪有那样凑巧?”谢昀笑摇了摇头:“现今兵武学堂我还撒不开手,就算交出去了,总还有别的事须奔忙。人生在世,聚少离多是常情,即便始终并肩,留在地上的鞋印子,不照样一左一右两双?”
这话又透彻过头了。依他的想头,高朋满座,不过个个茕茕孑立?
仪贞受不了这样。谢昀与俞懋兰的选择她无法插手,但她想,她自己永远不愿和所爱之人分离。
她又想到了李鸿。
她真真切切地开始思念他,但并不感到辗转反侧的相思之苦。或许如梦里的李鸿所言,她缺心少肺;或许如俞懋兰所见,她的爱恋不算呕心沥血、不遗余力。
快过年的一段日子里,她常穿上男装,同谢昀走街串巷地吃了许多阔别已久的粗简小食,滋味远没有记忆里那样惹人垂涎,但很是亲切。
除夕夜团圆宴上便有一道专给她熬来清火的红豆沙。仪贞靠在母亲怀里,享受着跟润鸣一般的待遇,津津有味地抿着一匙匙绵甜。
载懽载笑的罅隙里,一点念头偶然涌进来:这样的口味是李鸿更喜欢的。
交子时爆竹声一阵高过一阵,漫天烟花如雨如雾。仪贞揉了揉眼睛,同众人一起互相道新禧,又洗过脸,大家分食扁食,爷仨便换好官服入宫朝贺天子,女眷们倒可以回卧房去补补觉——今岁免了命妇朝贺皇后的礼仪。
正旦朝贺是一场政|治性远大于礼仪性的嘉典,四面八方的朝贺者包括在京皇族、在外藩国、衍圣公、文武百官、各地土司、羁縻卫所及附属国。一整套庆祝章程是从太|祖临朝时就定好了的,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再三强调天子的绝对权威,而文明往来、贸易互通这些倒是在其次的了。
“…黄阁老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圈。”大朝会过后又是御赐大宴,宴毕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官员们依照品阶次第退出来,由内侍一一提灯领路,窣窣走过漫长的甬路,直出了宫门,见得自家的马车在不远处停驻着,这才舒了口气,寒风中响起来零星的交谈声。
谢家兄弟在国公府马车前等候父亲一道归家,谢昀因说起庐陵王第三子入殿时的情形。
“这茶太浓了,父亲饮来不相宜。”谢时将瓷杯交给长随,“有别的热汤没有?”
“有老夫人才刚遣人送来的浓米汤,棉套子罩着还烫手呢。正是想着将军们散了酒席养养肠胃。”这长随自小就跟着谢时,军营里也待过,故而一开口仍是旧时称呼。
谢时点了点头,举目远眺一时,待谢恺豫出来了,父子三人坐进车中,这才从容地说起话来。
“这位三郎君应是庐陵王嫡次子,还未曾请封世子。”谢时道:“郡王序齿的儿子虽有五个,而今养住了的,此外不过一位庶出的五郎君,年纪又过小些。”
谢昀听他这话,便知大哥早留了心,凭借与岳白术的师生之谊,打探得颇细。
不过,一个将满八岁的孩子…
谢恺豫用过了米油,拿帕子拭过嘴,腹内熨帖,口吻亦是不疾不徐:“任他三郎五郎,这是天子家务事,轮不到咱们这些武夫操心。”
谢昀颔首称是,琢磨一瞬,忍不住露出笑意:“爹爹想是得着准信儿了?”
“做不得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自古帝心何为,便不是臣子能随意猜度的,更遑论当今这位,最是不容谁人窥测。谢恺豫吐露这一句,皆因人事已尽,悉听天命,又着意叮嘱兄弟二人,尘埃落定前,不可在家中显出半分端倪。
次日一早,宫中有赏赐传出,国公府接着消息,忙忙地设香案、着冠服,上上下下齐跪在大门前恭迎。一时传旨太监下马站定,扬声传口谕受礼,复与勋国公寒暄几句,一面令身后雁翅排开的内官们将黄绫罩托盘依次呈上前:但见各色金银器皿、妆缎织锦外,另有许多温补药材,细一辨认,样样堪称百病皆宜。
众人心知肚明,好生送走诸内侍,谢夫人并柴氏回内院,换过衣裳,再往仪贞房里去。
仪贞昨夜睡得晚,这会儿还窝在床上养精神,看到母亲与嫂嫂来了,不由得拉高熏被挡住半张脸,瓮声瓮气道:“我这就起了。”
“并没催你呢。”谢夫人轻轻按住她,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方才放下心来,说:“时辰尚早,你愿意睡一会儿也好,愿意起来与她们玩耍也好。”
仪贞这才想起来,今日阿娘与大嫂嫂要回娘家去,因笑道:“年前还同二哥哥说,等沵湖上的冰结实在了,就去滑冰钓鱼——今儿这天气正正好!”
谢夫人蹙眉笑道:“去湖边散散也罢了,凿冰垂钓却万万不许。一则你们不过图个好玩,万一一个不留神出了岔子如何是好?二则,伐冰之家,不畜牛羊。咱们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修德行惠,方为己任,何必与民人争夺食粮呢?”
仪贞听她这般谆谆告诫,受教地连声应下,说:“确实是为着玩儿的,便是钓着了鱼,原也打算放回去。”
柴氏亦笑:“妹妹性子虽跳脱,但素日行事都只有妥当的,这是自幼便蒙受娘的言传身教。再者如今往那沵湖去的,滑冰钓鱼,皆图个消遣,真为生计奔波的,并不往这地界凑。”
谢夫人点头道:“不过是白嘱咐几句罢了,大节下的,哪能真说教起孩子来。”转而抚一抚仪贞的脸颊:“穿厚实些。灶上有现成配银丝面的汤,你若想吃,就叫他们下来,想吃别的,叫他们另做就是。肚子里暖和了再出门。”
仪贞脆生应了,送走二人,又在床上出了一回神,这才起床穿新衣服,梳洗过,先去找谢昀。
谢昀早知道她会来,一面泡茶,一面笑道:“你饿着肚子走这一路,倘吃了风,叫爹娘听说,又是我的过错。只好请你吃一杯酽茶,填补填补。”
这八宝茶是他在西北时学来的泡法,红枣、桂圆、枸杞、芝麻、核桃、山楂之类随各人口味,再撒些酪丝,一杯下肚,浑身都暖洋洋的,遇上奇袭都不怕耗。
仪贞饮了两口,实在夸不出个好来,咂咂嘴,另起个话头:“来时我瞧见管家娘子带着一行人开大库房去了,可是家里有什么远客要来、擡家具拾掇屋子呢?”
谢昀眼睫微抖了下,据实道:“是宫里赏了许多衣料药材,一时用不到,好生存放起来。”
仪贞“哦”了一声,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没再问下去。
谢昀看不得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道:“爹和大哥都说,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暂且不便告诉你,省得你牵肠挂肚太久,反倒不好——可是我想,此事上头最要紧的,不就是你自个儿怎么想吗?我实在是看不明白了。”
她自己怎么想呢?仪贞说:“甘蔗没有两头甜嘛,凡事只看这人是往宽里想还是往窄里想。在家里何等松泛,又日日都能陪着爹娘,再有不足意就太贪心了。至于宫里那么些人呢,毕竟相伴这么些年,纵分开了,也不能够就半点儿不惦念。”
话都说到这里来了,再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索性又追问:“你昨儿进宫,见着陛下可好?”
“好着呢。”谢昀不咸不淡道:“多少年没这么大阵仗的八方来朝了,可不又威风又得意!”
仪贞觉得他这么说有失公允:“你也道多少年没这场面了,那不都是陛下的功业嘛。”
谢昀撩起眼皮乜了乜她,隔着厚墩墩的袖子握住她一条胳膊往直里抻:“唉,再拐仔细拐到沵湖边儿上去了。”
仪贞狠剜他一眼:“我才不去。”夺回自己的臂膀,“就搁家里待着吧!”
谢昀说“别介”,伏低做小地撺掇她几句,见她仍不为所动,居然是打定了主意的。不由得又寻思:今日那一位既送了药材进来,过个十天半月,兴许再送一回,或是派个太医来瞧,好歹把戏做足了,后头才好昭告天下、另立新后。
不出门便不出门吧,蛰居些时日也无妨,为的是将来长长久久的逍遥自在。
思及此节,趁势接着往下谋划:“事情左不过两三个月就能了结,届时倒好去金陵祖宅住一程,游山玩水,顺带也认一认那边的姊妹。”
仪贞自己掰着指头合计,计较的却不是谢昀描绘的那番前景:“你说,皇后丧仪,陛下肯不肯露面?我能不能见他一面?”
做人要有良心。她到底信奉这么个道理——皇帝要放还她,有的是直截了当的法子,眼下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顾全谢家的颜面。
她常常想,他与她之间原没有深仇积恨,诚如对谢昀说的,相伴这么些年,平地起波澜一般转眼间将两人撇开这样远,如何不叫她每每想起、扼腕叹息?
直到前回听见俞懋兰“鱼肉刀俎”之论,她才隐隐觉出几分滋味来:皇帝是对她彻底灰了心。
刀俎放了刃下鱼肉一条生路不说,还让鱼肉逃也逃得体体面面。
可她至今犹感抱憾。明知覆水难收,仍企望见他一面,大概愿见他康健喜乐,内里的亏欠方可略略消减吧。
将来去了南边儿,逢着香火灵验的佛寺,再替他祝祷夫妻谐和、儿女绕膝。
谢昀半晌没答言,似是骂也懒得骂她了,按捺一阵,西子捧心状迎着晨间凉风出了房门。
无奈归无奈,春耕节在即,做哥哥的还是给她找了个辙儿:籍田里头修建了一架新式水车,皇帝打算亲往观摩一二。
仪贞扮作长随,紧跟在两位兄长身边,眼巴巴望来了御驾,也不敢引颈擡首大喇喇地看,不过余光瞟见一点鲛青色袍角,皇帝自车驾上下了地,一众臣吏乌泱泱地从两旁随侍其后,她混在最外|围的仆役堆里,后头再没人了,这才活动了下脖子,放眼遥遥寻见一个后脑勺。
浩浩荡荡的庞大队列,龙头已到了水车跟前,龙尾尚还没曳过九宫八卦。意外的是,隔得远了,仿佛看得更清明了。
皇帝是天生的宽肩细腰,单瞧背影不觉得,侧身对着仪贞时,依稀瘦削了不少,微微仰着下巴审视面前的水车,神情淡泊地听左旁官员哈着腰比划解说,有一种锋锐的倨傲。
这种观农不同于大朝会,不唯品衔论。专司专职的官吏们簇拥在近前,以待圣上垂询。谢时谢昀这样的外行就纯粹跟着看看热闹了,离得不远不近,走马观花,也不担心妹子落在末尾有什么闪失——谢时那个货真价实的稳妥长随就近照看着,出不了纰漏。
长随叫骆达。仪贞对上过战场的军士有着天然的敬重,一口一个“骆大哥”地唤着,及至这会儿忽然哑了声,眼睛盯着人山人海里傲岸不群的那一个,几乎发了直。
骆达是个本分到木讷的性子,恪尽职守里历来只有分劳没有分忧,见状索性缄默下来,竟不宜劝慰。
未容他再掂量着应对,那厢皇帝冷不丁地扭过头,一霎目光直射过来。
仪贞被他刀子似的眼神钉在当场,慢半拍才缩了脖子。幸亏她个头不高,皇帝没能透过重重叠叠的人头揪出她,少顷,便容色如常地将脸偏回去了。
她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果然人心不足蛇吞象,偷偷摸摸地瞄了一眼,就想再多瞄一眼、再瞄真切些。
她太久没有见识过他的冷淡了,油然而生一股难以下咽的酸楚,不为自个儿,而是为他。
前方传来的动静她一时不察,全无防备地被人一扽,歪倒在地,险些崴了脚脖子,惊呼声将欲出口,酥麻麻的水汽拂在脸上,原是飘起了牛毛细雨。
皇帝下令回銮,道边顿时扑拉拉跪了一地,拱卫司及几位老阁臣则正婉劝,怕路上泥泞,赶急了不稳妥。
仪贞心里一动,眨眨眼,瞅住了天边那意意思思的几朵絮云,暗暗下了个决心。
譬如赌徒开盅前拜鬼求神一样,电光火石间,胜负已明——春雷响,万物长。牛毛似的雨丝顷刻化作豆子,“噼里啪啦”跳跃在天地万物,撒欢生长。
这是人不留客天留客。眼下再没甚可争执的了,伺候銮仪的太监们忙忙地张起曲柄金龙云纹华盖,拱卫司一班精军各个压着刀,铜墙铁壁似地护送皇帝坐进马车,一径驶入先农坛斋宫。
殿后的大臣们就得干淋着跟上,随行家仆中纵有带了伞的,这会儿也不可献好出头。仪贞扯着袖口擦了擦眼睛,搜寻着两个哥哥的踪迹,还没上去招呼一声,就被横空出世的一把雁翎刀截了道。
万幸,刀鞘还在。可拱卫司上上下下焉有吃素的,赤手空拳照样取你狗命。仪贞顾不上别的,闭眼大喊:“刀下留人!”
这话真有话本子里写的那般管用,仪贞惊魂未定地重睁开眼时,对方恪守道义地等着她的下文。
大眼瞪小眼一时,仪贞反应过来,不是江湖道义管用,而是恰好遇见了熟人。
“皇后娘娘?”拱卫司指挥使刘玉桐满脸写着迷茫,“您这是…”闹哪一出?
“刘大人别来无恙呀?”仪贞讪笑两声,也不跟他打马虎眼儿来:“我想求见陛下,大人替我通融通融吧!”
刘玉桐一愣:仪贞出宫始末,他倒是知晓个七八分,殊不知缺少的那二三分,恰恰是不离题的关窍。
总之,这位拱卫司供职的刘大人有着出淤泥而不染的仁厚心肠,当即一口答应,侧身让仪贞先行,又命属下飞速取来一把伞撑开:“委屈您,得腿儿着过去,再不挡挡雨就真是咱们做臣下的该死了。”
仪贞毕竟不是才抽条儿的小树小草,一场甘霖兜头,浇得她蔫了吧唧,此刻对刘玉桐不由得十二分感念,连周遭人等的侧目也全不当回事儿了。
不过,拱卫司乃天子心腹,历来公干私干,再离格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是以仪贞一路顺顺当当进了斋宫门,在大殿一侧拱卷掖门前等着刘玉桐入内回禀。
斋宫是院中院的布局,皇帝在后殿休憩,大臣们则在大殿与后殿之间的东西配殿安置,虽然暂无公务可忙,但毕竟圣驾当前,不好闲磕牙打发时间,不外谈些农耕蚕桑,兼或吟一二篇颂圣诗词。
仪贞鸡一嘴鸭一嘴地听着,百无聊赖之下,心跳也被雨敲瓦当的节律带偏了,如惊马如残漏,终没法消停。
她低着头,在润湿的青石阶沿磋了磋脚,不大得劲儿地又缩回去,怕泥点儿真沾上鞋面,一时不好看。
直等到雨歇了,天又放了晴,刘玉桐可算姗姗来迟,后面跟着个人,却不是皇帝,是来领妹妹的谢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