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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吻过巴塞罗那 正文 第60章 消失的妹妹

    “你在诉状中说,你遭到了丈夫的暴力对待。对吗?”

    “是的。”劳拉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没有底气。

    她还在想刚才的事——虽然她没有什么法律常识,但也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律师没有向被告发问,是一件不太妙的事。

    “是什么样的暴力对待呢?”

    “……他打我。”

    “你能说得更具体一些吗?他打你的哪里?怎么打?”

    “……”劳拉涨红了脸。

    乔伊感到越发不对劲。她努力向马丁律师的方向探出头去:“马丁先生,您不该反对吗?这些问题都是诉状材料中写了的,再问一遍只会刺激她而已!”

    “非提问及回答人员请肃静,否则可能会被请出法庭。”大法官在台上冷冷出声。

    乔伊只得闭嘴。

    此刻,劳拉坐在证人席上,而奥兰普正在不远处的市政厅中出席议会讨论。劳拉坚持不让贝伦和卢卡出席,因此乔伊周围几乎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或者说,基本全是不认识的男人。

    而属于劳拉的律师马丁,甚至没有回过头来看她。

    她的目光冷了下去。

    “他打你,是吗?你确认他是殴打你,而不是,怎么说呢,”加西亚揶揄地看了一眼旁听席,“夫妻之间的小情趣?”

    席上传来一阵隐约的笑声。

    “肃静。”大法官再次出声提醒。

    “我确认。”劳拉的声音有些发抖。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家庭之中的隐私,她感到无比羞耻。

    她有些后悔了。

    “你经常被你丈夫殴打吗?”

    “……对。”

    “频率是?”

    “大概……”劳拉犹豫了一下。

    “嗯?你对于遭到殴打的频率并不清楚吗?”

    劳拉更紧张了。她努力想集中精力,但脑子却紧张得一片空白:“不不,我是清楚的……大概一两周……”

    “每个月?可你在陈述材料里写的是每个月。你知道禁反言原则吗?你要在对上帝的誓言下翻供吗?”

    “不不,我没有,”劳拉惊慌失措,“是的,是的,是每个月……”

    “哦,是每个月。”

    律师略微停顿,随机话锋一转,“你报过警吗?”

    “什么?”劳拉惊愕地反问道。

    “我说,你报过警吗?”

    “……没有。”

    “哦。”加西亚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微微转向台上的法官:“经常被殴打,却从来没有报过警。”

    劳拉有些焦急:“这是因为……”

    加西亚打断她的话:“那你跟别人说过吗?”

    “呃,”劳拉不安地看了看四周,“没有,因为……”

    “我明白了。”加西亚依然没让她说下去,“也就是说,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证明你丈夫对你经常使用暴力行为。”

    劳拉又生气又委屈,几乎语无伦次:“明明,明明那一天街上所有人都看到了!”

    “但我们说的是‘经常’。好了,没关系,德莫夫人,你的情绪有点激动。你是否做过精神状况测试呢?”

    “什么?”劳拉难以置信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做测试?”

    她突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他想证明她是个疯子!这样,她就不再是个“人”——也就因此会失去所有作为“人”的基本权利。

    劳拉猛然想起自己童年时见过的那位“疯子”表姐。

    那位大她六岁的少女被家中长辈锁在阁楼上,后来她打碎玻璃跳到一楼摔断了腿,之后就被送到了“精神病疗养院”。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她。

    “……你,你凭什么说我精神不正常!我不是疯子!”

    劳拉浑身都在发抖。

    如果不是当时看到他竟然在大街上打自己的孩子,如果不是听到贝伦对他吼出的话,如果不是费尔南德斯小姐她们的劝说……她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被别人嘲笑,甚至可能会被□□起来。

    她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就因为她无法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卖掉抵债吗?

    “法官大人。”加西亚没有继续问她,而是转向了圣地亚哥,“这位女士说她经常被殴打,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您也看到了——很不乐观。”

    “你这个魔鬼!混账!你有没有良心!”劳拉愤怒地站了起来。

    “你通常都是在什么情况下被殴打呢?”他突然再度看向劳拉,“——我的意思是,德莫先生一向以温和著称,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他为什么要打你?”

    “为什么要打我?”劳拉仿佛突然被扼住了喉咙。

    “对。”

    他咄咄逼人地追问:“你为什么害怕回答这个问题呢?”

    “德莫夫人,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丈夫的事?……比如,通奸?”

    劳拉发出长长的一声哀泣,似乎要晕过去了。德莫男爵破口大骂,旁听席上议论纷纷,法庭上一片混乱。

    “反对!”乔伊猛地站起身:“这根本不相关。马丁先生,您应该制止!”

    “肃静!”大法官在台上敲响了法槌,“费尔南德斯小姐,如果你想发言,那你应该做辩护人。现在——请你马上离开。”

    乔伊被法警请出法庭前,抓住最后的机会对劳拉说了一句话。

    “劳拉,想想贝伦和卢卡——”

    然后她就被隔绝在了法庭的大门之外。

    “冒犯了,费尔南德斯小姐。”法警对她鞠了一躬。

    乔伊忿忿地扯了扯袖子,连呼吸都带着愤怒的颤抖。

    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

    原本是劳拉要用家庭暴力起诉丈夫离婚的案件,却被他们当庭翻成了对劳拉的“疯子”和“□□”指控。甚至连她们的律师,也似乎不再能信任。

    她们该怎么办?

    怎样才能扭转这个几乎无解的败局?

    没想到,当她心头沉重推开休息室的门时,第一眼就看到一个让她血压升高的场景。

    小玛丽冷着脸,正蹲在壁炉边刺啦刺啦地撕纸。

    随着白色与红色的碎纸条投进壁炉,火苗腾地明亮起来,而乔伊的脑袋则“嗡”的一声——

    那个红皮本子,她再熟悉不过,就是玛丽的家庭作业本!

    “你在做什么?!”她难以置信地冲过去,“你撕的是什么?”

    玛丽猝不及防,在看到她时露出了一丝慌乱。

    但她随即抹了一把眼睛,冷冷道:“乔伊,我不想上学了。”

    “读书根本没有用。”

    乔伊在一瞬间觉得,这个世界真的疯了。

    连日来积压的压力和怒火伴随着沸腾的血液一起冲上了头顶,她一把抢下玛丽手中仅剩的小半个本子:“玛丽·斯克沃多夫斯卡!”

    “你说不想上就不想上了?你知道让校长破格收你进去有多难吗?你对得起你自己吗?”

    玛丽猛地站起来,此时的她已经快和乔伊一样高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你!”乔伊几乎被气笑了。她什么都不懂?

    太讽刺了。

    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所以,她到底是在折腾些什么?

    她来到这个时代,明明可以凭借着自己拥有的信息差高高兴兴发大财,然后到乡下去咸鱼享受生活,别人的死活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又不是什么时代弄潮儿,更没有青史留名的野心。吃力不讨好,弄到现在这个境地,她到底图什么?

    “很好。”乔伊听见自己冷如坚冰的声音,“那么,斯克沃多夫斯卡小姐,既然你这样想,那么不如……”

    “冷静,乔伊。冷静。”她忽然被一把拉开了。

    安东尼奥安抚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好了,两个小姑娘,闹什么矛盾。”

    乔伊正在气头上,一把甩开他的手:“现在不想看到你。你也是他们的一员,你根本不在乎——”

    “乔伊。”安东尼奥忽然低下头来,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很抱歉这几天在忙委员会资格的事,但现在尘埃落定,我可以来帮你了。”

    那双透亮的蓝色眸子专注地看着她,她气得视线有些模糊,却依然在里面看到了倒映出的自己。

    “是的,我是他们的一员。但我在乎。”

    “因为你,我在乎。”

    低沉的声音仿佛大提琴声缓慢地飘落,他从礼服口袋里掏出一张雪白的手帕,轻轻地擦去了她眼角溢出的泪水,又扶着她坐到了壁炉边的沙发上。

    “好了,你太累了。现在喝杯茶,坐着休息一下,我来问问她。”

    ……

    “少爷,喝杯茶休息一下吗?”

    “好注意。哦,我还要吃一份海鲜饭。”

    约瑟夫嘟哝着下了马车,“唉,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去葡萄牙。”

    虽然在全国各地都能吃到海鲜饭,但唯独东海岸这里有这样柔软饱满的米粒和最新鲜的海鲜。

    出城之前,他得让味蕾记住巴塞罗那的味道。

    这是一家装潢十分考究的咖啡馆。他一走进去,一种令人舒适的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馥郁的花香、浓郁的炖肉香气和鲜柠檬的清香,四重奏悠扬的乐声隐隐约约传来,坐在四周的客人窃窃私语,一切都那么惬意。

    “这位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桌子都满了。您介意拼桌吗?”侍应生问道。

    “哦,没关系。”约瑟夫耸耸肩,“我吃一份海鲜饭就走。”

    “请跟我来。”

    他随着侍应生走到窗边的一张四人桌上,那里已经坐了一个黑色卷发的年轻人,正在狼吞虎咽地享用一份海鲜饭。

    啊,就是这个。约瑟夫心情愉快地想。

    点完餐后,他忍不住看向斜对面的那位年轻人。

    他明明似乎饿极了,吃得格外香。

    从约瑟夫的角度看过去,龙虾红彤彤的爪子伸到了大铁盘外,亮晶晶的米粒和透亮的海鲜热气腾腾,白瓷盘上切开的面包片洒了细碎的黑胡椒和烤熟的黄油香蒜,香气令人垂涎欲滴。

    约瑟夫静静地坐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约瑟夫。很高兴认识你!你不是加泰罗尼亚人吧?”

    这人的皮肤略微呈现小麦色,一看就没少晒,大约是个南方人。

    那人抬起头,被他突然的热情吓了一跳,随即也反应过来:“米格尔。我来自瓦伦西亚。”

    “哦!好地方。”约瑟夫笑着说,“所以你在这里用餐不喝红酒吗?”

    瓦伦西亚是西班牙最著名的葡萄酒产区。

    米格尔也笑了:“说实话,这边的红酒确实差了那么点意思——不过海鲜饭是真不错。”

    他用餐巾擦了擦嘴,叹了口气:“当然,最好的还是这里不在卡洛斯的势力范围内——相信我,那真是个噩梦。”

    “哦,对。”约瑟夫这才想起来,不久前瓦伦西亚也沦陷了。他关心道:“你是从瓦伦西亚逃出来的吗?你一个人?家人呢?”

    米格尔耸耸肩:“哎,别提了。我父亲费尔南德斯公爵就是个脑子生锈的老古董,他竟然觉得宗教裁判所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我在那里可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等等。”约瑟夫忽然想起了什么,“费尔南德斯公爵……”

    “咦,你说你父亲是费尔南德斯公爵?”他惊喜地问道。

    “对。怎么了?”米格尔有些奇怪。

    “哎呀,兄弟来到巴塞罗那,乔伊也不说一声。”

    约瑟夫亲亲热热地探过身子,“我认识你妹妹!她现在在巴塞罗那可是个风云人物。”

    “妹妹?”米格尔愕然。

    “对啊。”约瑟夫看他惊讶的模样,马上补充:“就是乔伊啊!你就是来找她的吧?”

    “可是……我没有妹妹啊。”米格尔一头雾水,“我是我父亲的小儿子。”

    “我倒是一个姐姐,但她现在就在瓦伦西亚。”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笔记:根据19世纪的法律,精神病患者没有公民所具有的权利。法律规定,可以应家庭的要求将这些人拘禁。19世纪禁闭“疯女人”的案例大幅增加,从1845~1849年的9930起发展到1871年的2万起。在这些案件中,80%是应男人的要求执行的(1/3是她们的丈夫,剩下的是她们的父亲和雇主)。——《私人生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