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离开咖啡馆时,还感觉一切恍惚得不真实。
他想起自己愕然地问对面那个年轻人:“呃,米格尔,我冒昧地问一下,瓦伦西亚有几位费尔南德斯公爵?”
米格尔忍不住笑了:“我的朋友,虽然姓费尔南德斯的人很多,但姓费尔南德斯的公爵可不多——应该说,西班牙全国恐怕也没有第二位吧。”
约瑟夫暗暗吸了一口冷气。
这么说……
总不会……
不可能吧……
“少爷,我们要赶紧出发了,不然今晚就赶不到霍伊镇了。”
“少爷?真的不能再耽搁啦。”
一脸纠结的约瑟夫忽然听到远处一个声音:“阿尔先生,您的信。”
邮差!
他差点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邮差面前。
“先生,想麻烦您一件事!”他向邮差手中塞了些钱币。
“就……请您经过阿尔维里亚街的时候,跟24号的管家冈萨雷斯先生带个口信。”
“就说……费尔南德斯公爵家的小儿子来巴塞罗那了。他会明白的。”
“好嘞,没问题!”年轻的邮差接下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任务,反正他也没少接类似的奇怪委托。
他吹了声口哨,赶着车沿着电车的轨道继续往城里走。
现在,越来越多的巴塞罗那居民出行选择电车,因此道路也畅通了许多。邮差带着大包的信件,因此还是采用了传统的方式。
他穿过街道两旁阁楼悬挂晾晒的丝线,坐在马车上抬头看去。
五月的巴塞罗那已经开始拥有夏天的迹象。头顶是一望无际的晴空,白色大理石的教堂外墙被阳光照得仿佛雪原一般闪闪发亮,树藤缠绕的米黄色钟楼里藏着长颈鹳鸟筑的巢,深蓝和橙红的鸢尾花丛边,女佣和孩子们在欢快地踢毽子。
“奥斯瓦街33号……您的信!祝您生活愉快!”
“窄街17号。您的帽子真好看,美丽的小姐。”
“阿尔贝里亚街……哦对了,24号,就是这里。”
他敲响了漆成淡蓝色的门,一个小姑娘从阁楼上的窗户上探出头来,拨开繁茂得长到窗台上的柠檬树枝:“先生,您找谁?”
“冈萨雷斯先生。”
“咦?”小姑娘疑惑地想了想,“我们这儿只有古特雷斯。”
“哦,那应该是我记错了。大概就是古特雷斯。”邮差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亲爱的小姐,我还要赶着送下一家,麻烦你跟古特雷斯先生说一声,费尔南德斯公爵家的小儿子来巴塞罗那了。”
“没问题。再见,先生!”小姑娘笑着和他招手。
任务完成。邮差惬意地跨上马车,继续向下一条街前进。
……
法院休息室里,乔伊喝了一口红茶。没有加糖和牛奶。
淡淡的茶香氤氲起来,她的心情忽然平静了下来。
至少安东尼奥还记得她喝茶不加糖和牛奶。
安东尼奥则拉着瘪着嘴的小姑娘,坐到了旁边的咖啡桌边。
“玛丽,你为什么不想上学了?”
玛丽垂下头,偷偷地看了一眼乔伊,低声道:“我考砸了。”
常常翘课挂科的安东尼奥一时语塞:“……”
乔伊也有些无奈:“玛丽,你还有那么多次满分呢。一次考砸算什么?”
玛丽沉默良久,才突然开口:“不,这是第二次了。”
一行泪水忽然沿着小姑娘的脸颊落了下来。
乔伊猝不及防,差点把茶水洒了:“呃,怎么就哭了……”
玛丽一边落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上次我没考好时,我最喜欢的教授就当着全班人的面说,女孩子最后都会这样的……”
“什么?”乔伊放下了杯子。现在她对相关话题有点敏感。
“他说,女孩子能考进学校就很了不起了,但等学业难度渐渐加大,真正进入困难的研究领域,她们永远也不可能做出像男人那样的成绩。”
乔伊立马站了起来:“哪个教授?我去找他。”
把他能的。他知道自己在对谁含沙射影吗?
玛丽带着泪水摇了摇头:“现在我果然又考砸了。或许他说得确实有道理……”
安东尼奥又给玛丽递了块手帕,拍拍她的肩膀:“玛丽,不要为庸人的评价而烦恼。”
“他们只能根据过去评判,而你会创造未来。”
小姑娘擦了擦眼泪,神情还是有些低落。
“高迪先生?”有人敲了敲门,“记者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您现在方便吗?”
乔伊走过来,将玛丽揽到自己怀里:“没事,你去吧。我和玛丽聊一聊。”
等到休息室里再度落入安静,乔伊低下头来,认真地看进小姑娘的眼睛:“玛丽,抱歉刚才我发火了——我最近也有许多烦心事,希望你理解。”
玛丽默默点点头,微微抽噎了一下。
乔伊叹了口气。她该怎么对小姑娘说呢?
她怎么能告诉她,她将会在这样的阻力中度过一生。
她的学术成就,将始终伴随着别人怀疑和轻蔑的眼光。
甚至到功成名就的晚年,还会遭受到与学术完全不相干的猛烈攻讦。
最后,乔伊只是轻轻地拥抱住了小姑娘。
“玛丽,你没有任何错。你只是在男人统治的领域里展现出了天才——就因为这一点,你将会面临比男孩子多得多的阻力。”
乔伊想起小时候曾经读过居里夫人传,她还记得那本书的名字叫《女孩子必读的杰出女性传记》。
女神的事迹曾经无数次鼓励她振作起来,迎难而上,坚持下去。
那时的乔伊读到玛丽·居里的挣扎,曾经难过地想,在她一路克服困难走到的那样的高度,却还仅仅因为自己的性别而遭到谩骂和污蔑时,有没有人拥抱她,告诉她,她没有错?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那个人……竟然会是自己。
“不要在意现在社会上的杂音。与它们对抗,是我们的责任,而你只是个孩子。”乔伊慢慢地、郑重地说道。
玛丽清澈的淡蓝色眼睛那样信任地看着她,就像是当年幼小的乔伊自己,从文字中汲取前辈给予的力量。
“但我希望你记住的是——亲爱的,永远不要怀疑你自己。”
“你是我的骄傲。”
“而在未来,你会成为你的祖国的骄傲,以及全世界的骄傲。”
……
“高迪先生,刚才议长宣布议会以绝对多数通过议案时,我们看到议员们都站起来热烈鼓掌。”
记者将大厅围得水泄不通,都想抢先采访到这位创造了历史的年轻人。
“这也就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您已经成为了金碧辉煌的市政厅尊贵的客人,您的名字将永远留在巴塞罗那的历史上。”
“不过,我们还有一件非常感兴趣的事。”记者的话语有一丝意味深长的尾音。
安东尼奥面色平静地看向他,似乎早有预料。
“咳,我需要特别说明一下,”记者会的主持官员也猜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地出声,“本次记者会只针对与高迪先生有关的议案。请勿问不相关的问题……”
“当然相关!”记者连忙抢话道,“大家都知道您与费尔南德斯小姐之间亲近的关系,自然也想了解您在本次德莫夫妇离婚案中的立场。”
“有许多贵族表示,如果您如传言中所说那样支持费尔南德斯小姐的话,他们绝对不会请您来设计他们的房子,还要请愿将您从委员会中除名,说‘巴塞罗那决不能让你这样的人来设计门面建筑’!”
“请不要扰乱秩序!”主持人生怕安东尼奥回答这个问题,连忙示意警卫将激动的记者请出去。
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如今,议会想到这件事就头大。
“哦,是哪些贵族?”一片喧哗之中,安东尼奥轻笑一声,“请告诉我他们的名字。”
“不然要是不小心设计了他们的建筑,未免令人作呕。”
大厅中一片哗然。
“至于委员会……”他的声音立马被主持人打断了,那位官员脑门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记者会结束!结束!请各位记者马上离场!”
现场一片混乱。记者想抓住机会从这位叛逆建筑师口中问出更多惊爆的材料,而主持人则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言论。
不过,谁也不如一位从走廊深处的人群中挤过来的男人激动——比起身边穿着黑色礼服的各位绅士,杰克穿着蓝靛色细绫棉布的一身套装,显得与众不同。
眼看自己几乎没有可能挤到人群中心了,他心一横,干脆一把摘下靛蓝色的别致宽檐帽,猛地挥舞起来。
他一边挥舞一边高喊:“高迪先生!高迪先生!”
这一下,别说人群中心的安东尼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几名警卫瞬间脸色大变:“怎么让他跑到这边来了?”
杰克却大为得意——你们这些缩手缩脚的欧洲老古板,怎么可能拦得住我们新大陆的天选子民。
他迎着所有人惊诧莫名的目光,不管不顾地挥舞着帽子大喊道:“高迪先生!市政厅这些人拦着不让我见您!简直毫无公平竞争精神!”
“那我只好在这里说了!”
“我是美利坚合众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州长特使杰克·琼斯……”
“快去拦住他!快!”
噼里啪啦的快门声伴随着一道一道雪亮的闪光,大厅里乱作一团。
“高迪先生,我也是来了这里之后才得知您似乎已经有了冲突的委托,但是没关系,我们尊重您的选择!我们崇尚公平竞争!”
“闭嘴!出去!”
“不过看现在的情形,您似乎也会有些麻烦——不必担心,如果巴塞罗那的建筑委员会不接纳您,我们热情开放的美利坚人民欢迎您!”
“咔嚓”一声,一位记者记录下了这极富戏剧性的一幕。
汹涌的人潮之中,警卫从四面八方冲向同一个方向。
而一个穿着从未见过的蓝色套装(后来人们才知道,这叫牛仔服)的美国人高高地挥舞着自己的宽檐帽,仿佛在挥舞宣战的旗帜——
“加州政府诚邀您跨越大西洋,担任我们1879年旧金山世博会的总设计师!”
作者有话要说:1879年的世博会竞争城市——
旧金山:我觉得我能赢。
巴塞罗那:呵,你们都想抢的设计师是我的人。
伦敦:醒醒,老大还没说话呢。
莫斯科:战斗民族在注视着你。
关于杰克这个名字,忽然想起了劫机“hijack”的典故:据说Jack是最常见的英文名,所以劫机的罪犯会在端起枪的同时大喊“Hi!Jack!”这样十有八九会盲狙到叫这个名字的人。
好了,愤怒够多了,下一章准备反杀。感谢这几天投喂营养液的小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