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云(2)
韦荞今晚跟着赵新喆来道森,心里其实不抱指望。以前,她连哄带骗,岑铭都不爱来玩。何况如今,岑璋恨透了道森。
未曾想,上天竟可怜她。
她刚踏入,就看见日思夜想的宝贝。
“岑铭!”
韦荞丢下赵新喆,本能跑向岑铭。
赵新喆想拉住她,根本来不及。赵新喆从没见过韦荞不能自己的一面,如今他终于见到了。
“岑铭!”
韦荞跑得急,差点摔倒。她浑然不顾,在岑铭五米远的距离屈膝半跪,向他张开怀抱。
“要不要快快冲向妈妈,然后大声地喊一声——”
妈妈——
这是他们母子间的传统游戏了。
岑铭刚会走路那会儿,韦荞每天下班回家,都会和他玩这个游戏。岑铭会摇摇晃晃地走向她,然后大声地喊一声:“妈妈!”
如今,岑铭只是看着她,再也没喊出那两个字。
他拉了拉岑璋的手:“爸爸。”
韦荞知道,那是岑铭不知所措的模样。
一旁,岑璋已经回神。
就在岑铭不知所措的那几分钟里,岑璋干完了很多事:找创口贴、包扎手指、收拾心情、准备战斗。
他和韦荞之间的战争,从未停止,只要她还为道森效力。
“黄扬,带岑铭走。”
“是,岑董。”
韦荞没有阻拦,也没有追上去。恩怨积重难返,难免伤及无辜。带孩子离开,是双方最后的默契。
岑璋拿手帕擦干净手上的血迹,投过去一眼。
他的前妻,一别两年,近在咫尺。
岑璋甩下手帕,走向韦荞。
天色暗透了,月光拖长影子,森冷至极。
韦荞没有站起来,许是屈膝半跪久了,腿有些麻。见他走过来,她敛了下神,撑住自己,想要站起来。
一只左手制住她的动作。
岑璋挟住她右肩,力道全数压向她。男女力量悬殊,她敌不过他,就在这只左手的胁迫之下被他打败,右肩撑不住向下一沉,整个人随之跪下去。
帝王权相,从来只容得下臣服。对群臣如此,对感情更是。
却偏偏,韦荞反骨。
她人跪着,心却不肯。她看向他,无畏无惧,像极了一败涂地的城池里,最后守城的名将。注定要以一己之力浴血开路,名留青史。
“放手。”
“不急。”
他制住她不放,居高临下,声音犹如冰冻三尺之寒:“听说赵新喆亲自去找你,费了两年工夫终于把你找到。道森养着他这个废物,关键时候派上了大用处,赵江河的算盘打得可以啊。”
“住口。”韦荞向来义薄云天,听不得他这般评价朋友,“你心里有恨,不要迁怒旁人。道森没有惹过你,和你有过节的人是我。”
“呵,我要迁怒谁,轮不到你来管。”
离婚两年,他知道一别两宽是不可能了,能彼此不见已是最好。谁知她三言两语,还是轻易就激怒他。他恨透了她护着旁人的模样,恨透了她护起道森来,将丈夫和孩子都牺牲。
“躲不住了,想要回到申南城?”
“道森如今身陷绝境。”
“和你有关系吗?”
他面对她,往日情分皆不见。
“两年前,岑铭身陷痛苦,你留下了吗?”
“……”
“我身陷痛苦,你留下了吗?”
“……”
“如今,道森身陷绝境,你倒是要留下了。不好意思,我不会肯。”
韦荞闭上眼睛,没有反驳。
世上为人二十九载,韦荞自认无愧于天地,除了岑铭。岑铭是她一生之痛,就因为她的一己疏忽,天真无邪的孩子从此落下残疾。岑铭被推入手术室反复做手术的那段日子,听着他喊“妈妈我疼啊”,韦荞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
“我承认,对岑铭,我终生抱歉。至于你——”
她望向他,眼底泾渭分明。她是真的不再恨他,两年的消磨足够将她的感情消磨殆尽。
“至于你,我们已经两清了。”
岑璋大怒。
“两清?你想都不要想。”
他捏住她下巴,骨节用力几乎捏碎她:“赵新喆开给你什么条件,让你这么等不及?如今的道森和赵江河,离身败名裂只有几步之遥,你就这么放不下,还要像当年一样放着岑铭不管,去做赵家的‘英雄’?”
他话说得难听,韦荞听了,没有反驳。
两人覆水难收,如今她无名无分,心里那点属于女人的痛苦,也不宜令他知道。何况,那点痛苦和她对岑铭的悔恨比起来,根本无足轻重。丈夫算什么?前尘往事,而已。
韦荞看向他,眼神清明:“对。道森,我已决定要回去。你和今盏国际银行,想要对道森下手,先过我这关。”
岑璋没有应声。
他忽然屈膝,身形款款半跪在地。韦荞有一瞬间失神,这个动作像极了七年前他求婚的模样。那天,他也是这样,屈膝半跪,眼里温柔得能将她化成水。
而今,斯人依旧,换了流年。
昔日恩爱,皆成往事。
她听见他不留情面的正面应战:“好。韦荞,我们试试。”
****
韦荞再次出现,林华珺有些担心岑铭。
他才七岁,身心受过那么大的伤害,又没了妈妈两年,林华珺实在不想看见这孩子再受苦。
事实却出乎她意料。
岑铭尚可。反常得厉害的,是岑璋。
他晚饭都没吃,伤口不知怎么地又裂开。他自己知道,是傍晚挟持韦荞右肩,她的体温令他暗自失控,骨节用力撑开了伤口。林华珺急忙叫来家庭医生,给岑璋消炎,重新包扎。
一通折腾,时近十点,岑铭要睡了。
岑璋照例陪着讲睡前绘本,今天岑铭很困,听完一个故事就揉着眼睛说睡了。岑璋说了声“好”,把绘本放好,亲了下他的额头,擡手关灯准备离开。
岑铭忽然叫住他。
“爸爸。”
“嗯,怎么了?”
“我想抱着衫衫睡,可以吗?”
“……”
“衫衫”是一件衣服,韦荞的睡衣。
岑铭从出生起就是个“睡觉困难户”,白天睡觉,晚上通宵。岑璋请了十几个育儿专家来指导,也没能纠正岑铭日夜颠倒的作息。而且岑铭是个门儿清的,谁都不要,就要爸妈抱。岑璋那年二十三岁,刚刚坐上今盏国际银行董事会主席的位子,父母的早逝令岑璋少了一层重要庇荫,位子坐得很不稳。岑璋白天在银行界同人厮杀,晚上通宵抱儿子睡觉,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最后还是韦荞对他说,你忙你的,晚上我来抱他睡。
韦荞其实也忙。
那时,她已是道森指定的下任首席执行官,考虑到她意外怀孕有了孩子,这份任命书才延后一年。韦荞通宵抱岑铭睡觉的时候,还没出月子。她仗着身体好,硬扛四个月,腰疼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随着年龄上涨,腰疼愈发严重,一到阴雨天,连坐都坐不住。可惜,这是后话,岑璋也都不知道了。
岑铭要的“衫衫”,就是韦荞当年抱他时穿的睡衣。小孩子有感觉记忆,趴在妈妈背上,记得的都是这件睡衣的味道,心理学上称为“阿贝贝”。这件“衫衫”对岑铭而言是救命的宝贝,他害怕手术、疼痛难忍、被人孤立,都只要抱着衫衫睡一觉就好了。
岑璋知道,今天,岑铭痛苦了。
只有当他痛苦,才会向他的“衫衫”求救,借一点力量熬过去。
“好,爸爸把‘衫衫’拿给你。”
在这件事上,岑璋展现了作为父亲的风度。他再恨韦荞,也没扔了她这件睡衣。
岑铭拿了衫衫,抱着就睡。
岑璋关门离开,在走廊里站了会儿,然后一个人去了地下二楼。深夜,他坐在家庭影院放映室,忽然很想看电影。
很老的电影,《傲慢与偏见》。
这是韦荞最喜欢的电影。
她曾经坐在这间放映室,问身边的岑璋:我能相信你吗?
岑璋说:可以的,我发誓。
那年,他二十岁,爱情和欲望汹涌而至,他全都给了韦荞。他和她第一次坐在这间放映室,电影只看了一半。剩下一半时间,两个人放肆痛快。岑璋那时很疯,韦荞远不是他对手,总是在他手里生起诸多热情。
那滋味是如何好?
他上瘾至今,欲罢不能。
男人坐着,鬼使神差。一件隐秘私事,岑璋少年时初次做,激动、羞愧、冲动探索。如今他三十岁,理智占据上风,完全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他正在失控越轨,想念不该想的人。
电影结束,他靠着座椅,喉咙发干。
他知道,这是一件说出去狗听了都摇头的事:他连孩子都有了,离婚后私生活却始终为零,全靠自己,饥一顿饱一顿。
狗都觉得离谱的是,他对自己动得了这个手,脑子里想的全是前妻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