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2)
申南城商界,独有赵江河,被尊称一声“赵先生”。
“先生”这个叫法,总带着文人气质,将生意人那股商业厮杀之味略去不少。
赵江河确实不似寻常生意人。
赵家是商界名门,创立道森至今已有三代人。赵江河作为继任者,是赵家登台掌权的第二代。道森原本以电影业起家,“道森控股”前身正是“道森影业”,赵家第三代赵新喆和女明星纠缠不清,和这层渊源脱不了关系。若是按着这条路走,道森充其量就是个电影业巨头,远远撑不起“财团”二字分量。
转折出现在赵江河登台之后。
赵江河天资聪颖,含着金汤匙出生却天生是块做生意的料子,纨绔子弟的那套作风在他身上半点没有。在豪门内斗的大戏里,赵江河一路平稳、赢得轻松。十九岁入主道森董事会,三十二岁坐稳道森董事会主席之位,至今三十年不倒。道森从“影业”转向“控股”、跻身全球度假区财团的奇迹,就是在赵江河手里完成的。
至此,赵江河被称一声“赵董”,不过分。
然而,坊间对赵江河的一致称呼,却是十分斯文的“赵先生”。因为,赵江河开创了一个影响社会的举动:成立助学基金。
凡被列为赵江河助学基金资助对象,赵江河一力承担从幼儿园到硕博毕业的全部学费,所受教育皆为精英教育。可以说,赵江河不仅是在救助失学儿童,更是以一己之力为社会输送了数量可观的行业精英。
赵江河助学基金声名赫赫,一度闹出不小风波。有中产家庭为让子女进入精英名校,不惜造假身世,试图令孩子成为助学基金资助对象。最后,被基金审核委员会识破,从名单中除名。一时间,舆论哗然。赵江河助学基金的社会影响力,可见一斑。
二十六年前,第一期名单公布,赫然列着一个名字:韦荞。
那一年,韦荞只有三岁。她是孤儿,赵江河第一次在福利院见到她,她正拿着饭盆踮起脚尖打饭吃。
那时的赵江河不会想到,二十六年后,这个只求一饭之饱的小女孩,会成为日后声名赫赫的道森首席执行官,更在赵家濒临垂死之际,以力挽狂澜之姿将道森重新拉回行业霸主地位。
当赵江河明白这一点,已是年过六旬的老人。
看着昔日的小女孩再次归来,面目沉静更甚从前,赵江河心怀甚慰,明白如今的韦荞看透世事,再无心敌。
他微微一笑,道:“这两年,你清减不少。”
韦荞站着,垂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略一点头:“还好。”
“听新喆说,你开了一家店?”
“是。”
“什么样的店?”
“一家小面馆而已。”
“有多小?”
“十四平米,四张桌,最多可容纳八人吃面。”
“营收如何?”
“小本生意,稳赚不赔。”
赵江河大笑。
一句“稳赚不赔”,尽显一身本事。经济下行,小本生意最是难做,抗风险能力稍微差一点,今日开张明日关门。韦荞到底是韦荞,赵江河毫不怀疑她再把那面馆开下去,不出几年非被她搞成连锁店不可。
两人认识多年,今日谈话所为何事,彼此心知肚明。赵江河开门见山,对韦荞郑重托付:“道森有难,托赖你。”
“不会。”韦荞轻描淡写,将一桩生死之事尽量拂去些悲剧意义,“做企业,输输赢赢,是常事。有今日的输,才有明天的赢。”
“呵。”
赵江河笑了。
危难关头有人搭救,是幸事,且这搭救之人还是他以独到眼光一力发掘,意义更是不一样。
“韦荞,这些年,我多谢你。”
他承认,他有私心。
当年成立助学基金,他有私人目的。爱妻体弱,早早去了,因为这层原因,妻子生前对独生子无限宠溺。赵江河很早就明白,赵新喆被惯坏了,难成大器。他就这一个宝贝儿子,将来道森的担子压不下给赵新喆,还能给谁?他赌了一把,成立助学基金。他要借助学之名,亲自挑选道森接班人!
五千年帝王史告诉他,天子门生制,存在即合理。慈善的皮骨之下,赵江河是用千古帝王权术,给赵家谋了一条险中求生之道。
这些,韦荞当然懂。
从前她不懂,做到首席执行官的位子,不懂都难。
但她怪不了赵江河。
若非他有一己私心,也不会有如今的韦荞。“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山月谁更阔,是千古难题。
“赵先生,您好好休息。”
韦荞接下郑重嘱托,一诺千金:“我这次回来,亦有我的私心。既然我回来了,道森的事,我来。”
赵江河喜静,偌大的赵宅除了管事之外,空无一人。韦荞是开车来的,她处事一贯冷淡,也不打算同谁告别。
她走下旋转楼梯,不期然被人叫住:“韦荞。”
韦荞脚步一顿,居高临下望去。
许立帷长身玉立,正站在底楼大厅,看样子是在等她。一副无框眼镜衬得他异常斯文,略去不少平日杀性。
韦荞走下楼梯,淡淡招呼:“好久不见,换眼镜了?很衬你。”
“嗯。”
许立帷摘下眼镜,从裤袋摸出手帕,擦了下镜片又戴上,“半年前换的,戴着也习惯了。”
“以前那副呢?”
“摔坏了。”
“你不像是会出这类小事故的人。”
“人都有情绪,那天没控制好情绪,把眼镜摔了。”
“哦?为什么?”
“那天,岑璋对道森正式下了战书,申南城没有银行敢贷款给我们。先前谈好的,也都反水了。”
“……”
韦荞听着,随即懂了。
许立帷到底是许立帷,铺垫这么多,就是要告诉她:岑璋动手了,你怎么办?
韦荞看着他:“道森就是有你,才能活到今天。”城府那么深,若不是许立帷无心恋权,只为报恩,恐怕道森的历史就要从此改写。
赵江河的助学基金,实在是高招。
一个韦荞,一个许立帷,当年赵江河从福利院看中的两个孩子,如今再次联手,要从今盏国际银行这头沉默巨兽口中,救下道森。
他想从她那里,得一个确认:“韦荞,下定决心了吗,即便岑璋反对,也不会再离开道森?”
“嗯。”
“为什么突然?”
“因为岑铭。”
她不瞒他:“因为岑铭喜欢道森度假区,所以我不会让它轻易垮掉。”
许立帷莞尔。
他们这样的人,入世太深,早已将人性染色。尔虞我诈是本能,要看透权谋,看透敌我,要在名利场杀出重围,挣一个一席之地。唯独韦荞是例外,她身陷名利场,却总能置身事外。外界多少轩然大波,到她这里,轻轻一句解释就过去了。
媒体头版头条:《韦荞强势回归,剑指道森董事席》
谁说的?
她当真辜负媒体盛情,她只为岑铭。
正好见到了,韦荞顺便吩咐他:“把道森这两年的资金流情况整理好给我,我这几天看一下。”
“好。”
许立帷接着问:“然后呢?”
“你跟我,去找岑璋。”
许立帷沉默半晌。
他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之后,很不厚道地想撇干净这事:“你一个人去行了,我就不去了。”他们夫妻俩干架,他去干什么。
“不行,你一起去。”
韦荞主意已定,拖许立帷下水:“多个人,岑璋不敢乱来。”
许立帷想了想,也是。岑璋那种男人,和前妻单独相处,指不定搞出什么下作事来。许立帷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这两人很快就会发现,他们还是低估了岑璋下作的程度。
岑璋对韦荞乱来那是本能,无论多几个许立帷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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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年底,岑璋的时间很难约。寻常商业伙伴想要约岑璋尚且不易,何况是他亲手封杀的道森。
但韦荞有韦荞的办法。
周五,岑璋飞赴外地参加银行界峰会,当天来回。晚上七点,岑璋结束当天行程,闸机走出机场通道,赫然看见通道尽头站着两位重量级接机人:韦荞,许立帷。
岑璋看一眼,懂了。
“黄扬。”
他声音不大,穿透力极强,将威慑的意思表达得很到位。
“你胆子挺大,自作主张的事都敢做了。”
黄扬畏惧不已。心一横,决定装死:“岑董,是您昨天吩咐,派一个司机到机场接您。荞姐说了,她正好有一个司机,开车技术很好,我就让他们过来了。”
岑璋冷冷地盯他一眼。
黄扬头皮发麻。
很快,他听到老板发落:“你这个月的绩效奖取消。”
黄扬表情沉痛,心里却不伤心。
还好,一个月绩效奖,也就五六万块钱的事。损失这点小钱,为荞姐办事,黄扬觉得特别值。昔年,韦荞还是岑太的时候,对他多有关照。那时黄扬初入职场,好几次办错事,都是韦荞不动声色替他解决。他几次致谢,想送她礼物,都被她拒绝。那时的韦荞对他说,我不是帮你,我是在帮岑璋,手下人得力,老板才不会累。
黄扬一直相信,没有人比荞姐更爱岑董了。
即使后来他们离婚,黄扬还是对此坚信不已。用潮流的话来说,他就是岑璋和韦荞的CP粉。
事情已成,黄扬迅速溜了。
见岑璋走出来,许立帷特别自觉地上前替他拿行李箱,笑容热情,服务属性拉满,将今天的“司机”角色扮演得很到位。
“岑董,我帮你拿。车就停在B1,我去开过来,你和韦总在这里等我就行。”
“……”
冷面如岑璋,都被许立帷这随时随地投入角色的演技搞无语了。许立帷就是这点特别好,无欲无求,不爱谁也不恨谁。道森需要他与岑璋为敌时他能说出“韦总是岑董前妻”这种话气得岑璋三天没睡着,韦荞需要他为岑璋当司机时他又能迅速投入新角色活像给岑璋开了十八年车的老司机。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戏台,许立帷无牵无挂。
岑璋盯着许立帷的背影:“你为了堵我,不惜把你们道森的厉害角色都拉来当司机,可以啊。”
韦荞难得有兴致:“你对许立帷的评价这么高?”
许立帷在道森十年,给赵江河当了十年私人秘书,职位从没变过,职务从没升过,既不是高管也不是股东,和韦荞这类有正式首席执行官任命书、拿高管工资的人完全没得比。有意思的是,许立帷职位不高,名声却很大。外界人人都知,道森除了韦荞,真正拿主意的人就是许立帷。
对这些,岑璋当然懂。深不可测的信息网,是今盏国际银行立于不败之地的第一道屏障。
“韦荞,我跟你之间的账还没算清楚,你就先拉上许立帷一起来堵我了?”
“没有堵你。”韦荞垂手插在风衣口袋,端出一副无害之姿,“想和你谈点事,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未免看高你自己。”
“我把许立帷都拉来了,这点诚意不够和你谈几分钟?”
“让许立帷来给我开趟车就算诚意?”
“嗯,他开车技术真不错的,你等下坐了就知道。”
“……”
韦荞来真的,岑璋拿她没办法。尽管他根本不想坐,他连谈都不想谈。
很快,许立帷开车过来:“岑董,上车吧。我送你,你去哪?”
行李箱已经被许立帷绑架上车,笔记本电脑和公司机密都在里面,总不见得丢了它不要。道森的一二号人物联手,功力非常。
岑璋扫了一圈眼前二人,暂时妥协。
他上车,对许立帷吩咐:“去今盏国际银行。”
“好。”
韦荞跟着坐上车,和岑璋保持距离,两人一同坐在后座。
黑色轿车平稳发动,岑璋态度不算好:“从这里到今盏国际银行,开车只需要二十五分钟。”
韦荞转头:“然后呢?”
“你只有二十五分钟的时间,把你要和我谈的事讲清楚。”
“不用二十五分钟,五分钟就够了。”
“哦?”
“我回道森了,下周起会正式向申南城各大银行谈贷款事宜,希望你不要插手这件事。”
“……”
车内一阵沉默。
岑璋心底震惊:她这几句话,每个字都是朝他心上剜下去的,她怎么敢?
许立帷也震惊,不过他震惊的内容比较八卦。
他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二人,暗自权衡:像韦荞这样,上来就敢对岑璋干出点找死之类事,是不是证明,他俩感情其实还挺好?否则,韦荞怎么敢?
岑璋哂笑:“就这些要求?还有没有?你一起提。”
韦荞虽然不姓李,但和李云龙一样,最擅长正面突围,当即点头道:“有。”
本来她是不想说的,既然他问了,索性她就大胆往前再冲一步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今盏国际银行可以接受道森的贷款申请,额度至少在50亿左右。”
“……”
车内一阵沉默,连许立帷都觉得韦荞疯了。
50亿的资金量,不是小数目,别说道森如今每况愈下,就算是当年如日中天之时,要得到这么大一笔放贷也绝非易事。
岑璋一笑。
“好啊,可以。你一定要谈这件事,我就跟你谈。”
韦荞转头看他,眼神戒备。
岑璋的为人她比谁都清楚,他做生意讲究连本带利赚。他对蝇头小利从来没兴趣,岑璋有兴趣的,从来都是“血赚”二字。
韦荞问:“怎么谈?”
岑璋看向她:“你先陪我睡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