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1)
韦荞回到吴镇,关店歇业一周。
既然决定回道森,韦荞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她费了点时间,将道森近两年的资料过目一遍。
晚上,韦荞正在看文件,手机忽然震动。
她顺手接起:“喂?”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她追问:“哪位?”
“妈妈。”
“……”
韦荞完完全全怔住。
午夜梦回,这个声音,她想了无数遍。如今真切响起,她狂喜,无所适从,几乎要落泪。
“岑铭?”
“妈妈,明天上午九点,我还会去道森度假区玩。”
说完,电话挂断。
韦荞喜不自胜。
她和岑璋的婚姻一败涂地,她后悔很多事。后悔结婚,后悔爱他。唯一不后悔的,就是生下岑铭。
隔日,韦荞起得很早。她匆匆喝了碗粥,一顿早饭简单应付。这两年,很多事在韦荞这里都是匆匆应付。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工作、婚姻,她曾经全力以赴,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人生这类严肃话题,她再拿不出力气郑重对待。
除了,岑铭。
许久不化妆,粉底液、唇膏皆已过期。她不介意,拿来临时应对。二十分钟,完成一个清透通勤妆。她在道森担任首席执行官的那几年,对通勤妆游刃有余,练就五分钟上妆速度,如今到底是手生了。
七点,韦荞匆匆出门。道森度假区不远,仅需二十分钟车程。她心里挂了人,坐立不安,只有出门赴约能令她稍得宽慰。
买票,刷卡。重回道森度假区,恍如隔世。
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来。
“一辈子”到底太长,太长的事,说不准。
她不安又紧张,在露营区来回踱步,微信步数增速惊人。还没见到岑铭,步数已超一万五。
“妈妈——”
“在。”
她连忙应答,满怀期待转身,却发现应错人。身旁经过一对游客母子,看她好似看神经质,母亲搂过儿子赶紧走,生怕这个连孩子声音都会应错的女人精神不对。
韦荞神情恍惚。
这两年,她听不得小孩子喊“妈妈”。听见了,下意识都想应一声。岑铭小时候喊妈妈,她常常在忙,不是回应慢了就是潦草敷衍。再后来,岑铭就不叫了。
湖边起风,吹皱一池湖水。像极了她心里的伤口,坏了好,好了坏,也不知是否还会有痊愈的那一日。
恍惚间,有人拉她的手。
韦荞低头望去。
“妈妈。”
岑铭叫了她一声。
韦荞心跳失序,蹲下身,摸着他的脸,看他好一会儿。她苦等两年,终于等来一个再次确认的机会。
“岑铭,妈妈在。”
韦荞和岑铭在湖边度过一上午。
母子俩都不是多话的人,寡言少语是常态。岑铭伸手,韦荞把果酱递给他,岑铭切好吐司,涂上果酱,韦荞尝一口。岑铭清浅一笑,韦荞会意,摸了摸他的头。岑铭好似受到鼓励,从口袋摸出一个小挂件,挂在她的钥匙扣上。
韦荞定睛一看,是一个熊猫挂件。憨态可掬的大熊猫拿着竹叶,头顶一个小招牌,上面写着四个字:国富民强。
——真是非常正能量的小挂件。
韦荞很喜欢,拿在手里爱不释手:“送给我的?”
“嗯。”
岑铭一贯淡淡,那些辗转反侧想要把礼物送给母亲的失眠夜晚,他已学会压在心底,只字不提:“之前学校春游,去北京看萌兰,在动物园买的。”
韦荞很喜欢听他讲生活中的小趣事:“你喜欢萌兰吗?”
“喜欢,因为它好聪明。”
“嗯。”
“季封人最喜欢花花。”
“呵,是,花花可爱,性格也好。”
岑铭扬起脸,问:“妈妈呢?有没有喜欢的熊猫?”
“有。”
母子俩并肩坐在草地,韦荞双手交握,搁在腿上,不似母子,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妈妈喜欢灵岩。”
中国大熊猫界强手林立。
在北有萌兰,南有花花,前有陈圆润女士率领的狗门家族,后有渝可渝爱兄妹档异军突起的顶流横行时代,偏居十八线山脚的灵岩在颜值、地理、曝光度都不占优势的情况下最终杀出重围,挣得一席之地,凭的就是中国人最常讲的一句古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岑铭会意:“妈妈心里有理想。”
韦荞摸了摸他的脸,没有说话。
理想这些东西,曾经,她是有的。有的还很多,多到岑璋无法忍受的地步。后来,她就没有了。岑璋讲得对,既要、又要、还要,她要得太多了,满溢则损。
岑铭又道:“‘国富民强’,看到这四个字,我就想到妈妈了。”
“……”
她在孩子心里,竟是如此根正苗红,韦荞深感荣幸。
韦荞将熊猫挂件牢牢握在掌心,郑重以待:“妈妈很喜欢,一定好好收藏。”
岑铭清浅一笑,看样子是高兴的,不由多讲了一些事:“我也送给爸爸一个了,挂件上的字也很适合爸爸。”
“哦?是什么?”
“‘我爱老婆’。”
韦荞:“……”
她还不晓得,不知从何时起,父母在岑铭心里已有清晰的画像。
岑铭眼中的母亲,其家国情怀和理想主义都和母亲相得益彰,而他的老父亲,纯纯就是一个恋爱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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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华珺看着母子俩,心里甚为安慰。
韦荞得了空,亦迫不及待,要同这岑家明理人聊几句。
“林姨,这两年多谢你,没有离开岑铭。”
“韦荞,这是我应该做的。你走后,我也舍不得走了。若是我们都走了,叫孩子怎么办。”
“是,是我的错。”
“还有,岑璋。”
“……”
这回韦荞没有接腔。
林华珺不避讳,将一席话说给她听:“你那样走了,你得了救赎,可是把岑璋留下了,留下的人怎会好过。他日日面对岑铭,即便心里痛苦,也不能流露。”
韦荞听了,淡淡开解:“林姨,他会好的,他那样要强。”
“韦荞,你这样说,我就不爱听了。”
“好,不说了。”
她懂分寸,不与对她有恩的老人起争执。
两人各自避开,缓解气氛。
十点,岑铭收拾小书包,道:“妈妈,我要回去了。”
“这么早?”
“嗯。”
韦荞端详他的脸,有很多很多舍不得。岑铭匆匆来,匆匆走。这孩子从小被岑璋带大,同他父亲一样,严格遵守时间观念。
林华珺走近,轻声对她道:“今天上午,岑璋有两个会,走不开。岑铭就是知道,才会这个时间约你来。”
韦荞听了,心如擂鼓。
林华珺肯定了她的想法:“孩子很爱你,特地避开岑璋,想办法来见你的。”
可不是吗,才七岁,那么小的一个人,为了见妈妈,动用多少心计。要避开爸爸,深夜打电话给她,还要避开爸爸,与她独处一小时。七岁的岑铭做这么多,就是为了平衡他那一对分崩离析的父母。令他既能见到母亲,又不至令父亲难过。单是想想,韦荞心都要碎了。都说苦孩子早慧,岑铭就是一个苦孩子。
“不过,”林华珺又道:“其实,岑璋知道这件事。”
“什么?”
“岑铭今天来见你,他是知道的。”
“……”
昨晚林华珺听闻屋外有声响,披了外衣出门瞧。这一瞧,瞧见深夜一幕。
凌晨十二点,岑璋站在儿童房门口,背靠着门,驻足良久。岑铭心计再多,也还小,控制不好音量,偷偷同母亲讲电话时声音大了,被屋外的岑璋全数听去。
他没有反驳,没有表态,就那样站着,沉默地听。岑铭挂断电话很久,他还站着,林华珺都不知他何时离开。
“韦荞。”
“嗯。”
“这两年,他很想你。他再要强,还是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