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1)
忙了一晚,高速回程已近半夜。
刚才在医院,趁韦荞和徐达谈话,岑璋也没闲着,他旁敲侧击,从徐妈口中问出不少事。
比如,韦荞离开他的这两年一直住在吴镇,孤身一人,不近世情。
徐妈讲的时候,岑璋听着,没说话。
他几乎能在眼前想象那两年的韦荞,那冷淡的模样,刻薄别人,也刻薄她自己。有时岑璋会有一种感觉,韦荞瞒了他很多事。他并非不想追究,他只是不敢。他不明白,他那样爱着的韦荞,为什么会忽然狠心,同他陌路。
“听徐阿姨说,‘铭记面馆’已经被人整店盘下了?”
“嗯。”
“你不打算留着它,偶尔回来看看?”
“不用。”
“如果你怕麻烦,我来处理。”
“真的不用。”
“……”
他想同她搭话,被她三言两语挡回来。
岑璋偏头,眼风略略扫过去,看见韦荞正靠着椅背,头歪在一旁,闭着眼睛。
他收回视线。
希望她是累了,而不是别的。韦荞对人冷淡的模样,岑璋并不陌生,她就会像现在这样,闭着眼睛装睡,将人晾在一旁,全然不想理。
事实上,岑璋猜对了。
今晚同他一起走这一遭,岑璋的很多表现,令韦荞不得不直面她一直在逃避的问题。
——岑璋,完全是把她当成妻子在相处。
只有韦荞自己明白,她早已不是了。
两年前的那场变故,她险险过关,至今心有余悸。走过生死门,回望当初的自己,韦荞到现在都常常会在半夜惊醒,疑心当初的自己怎会变成那个样子:她爱岑璋,也爱岑铭,但她一点都不想看见他们,到后来,她也不想再看见她自己。
两年前,何劲升拼尽全力,甚至从逻辑理论高度要她理解:“韦荞,产后抑郁可以持续数年之久,这不是你的问题。婴幼儿的高质量养育在世界范围内都仍是难题,再叠加你的工作,首席执行官的压力太大了,你不能把自己逼成这样。”
情绪问题的无能为力,就在此处。
你明明知道该怎样做,就是做不到。绝望感扩散,多少人病入膏肓,放弃了自己。
她是幸运的,命运放她一马,用两年时间治愈她一身顽疾。
每每想起,她都不会再有勇气,面对岑璋。
上天放她一马,她怎好再回头,再来一次?
方才从医院离开,两人上车,岑璋倾身替她绑安全带。完全是下意识的习惯,他养成多年,根本不打算改。韦荞心里沉沉,明白岑璋对她、对感情,都始终像这个习惯一样,他根本不打算改。
有好几次,她差一点就想对他说了:岑璋,我们能不能永远像现在这样,把岑铭养大就好,不结婚了?
心里想了好多次,始终未出口,连她自己都明白,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相当没有道德。这种关系很舒服,她既不用对岑璋负责,也不用对岑铭负责,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岑璋会永远等她,岑铭会永远爱她,明度公馆会永远为她留位置。
韦荞闭上眼,觉得自己很残忍。
所有舒服的关系,都是以一方的牺牲为代价的。舒服的是她,牺牲的是岑璋。她要的舒服关系,前提都建立在岑璋没有爱上别人的基础上。明度公馆一旦有了新女主人,哪里还有她韦荞的位置?
窗外,天幕沉沉,永无止境的黑夜,唯有用刺痛人眼的晓亮驱散黑暗,重获光明。韦荞睁开眼,眼底有点湿,她明白,她要去做那一道冲破黑暗的亮光,刺伤黑暗中前行的彼此了。
“刚才,徐达问了我一个问题。”
“……”
不期然,听见她讲话,岑璋顿了下,转头看她。
“什么问题?”
“他问我,一个人没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普通人是不是只要走错一步,后面的路就都没有了。”
前方有车辆超车,岑璋让了下。许是开车分心,他一时没有说话。
半晌,他问:“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没有回答。”
韦荞声音平静,“因为,我也没有答案。”
岑璋听懂了。
“韦荞,你有话对我说?”
高速路,车速一百二十码,仿佛人生路,最好可以一直在直线快车道行驶。一旦转弯,稍不留神,就会酿成不复从前的交通事故。人生何以残酷?原因就在此。
“岑璋。”
她看向他:“当年你问我,为什么不要你,不要岑铭。你说你永远不会要求我做全职太太,只是想要有一个爱你的妻子,爱孩子的妈妈。岑璋,诚然原因有很多,我也瞒了你一些事,但有一个原因,身为男人的你,是没有办法理解的。”
岑璋听着,放慢车速。
面对昔日最大伤口,他也不是全然有把握在高速开车不被分心。
韦荞声音孤独:“女人想要事业,本身就是一道单选题。很多人以为这是一道多选题,把家庭、事业、孩子,全都选上,再把时间分成三等份,三者各给一份,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但其实,这是一个理想化的假设,是永远不可能做到的。女人想要把事业做好,就只有一条路:选择事业,然后牺牲家庭,从此做一个不合格的妻子,和一个不合格的母亲。”
她用了很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她也挣扎过,不愿相信,拼了命地想要平衡,寻找两全其美之道。遍体鳞伤、头破血流之后,她终于愿意承认,世间安得平衡法?不过是二选一,牺牲而已。
夜色里,岑璋声音沙哑。对感情,他一向是服软的。
“韦荞,我从来没有不允许你做一个不合格的妻子。”
“是,你没有。所以岑璋,我也并不是为了这个,才离开你的。”
她是感激他的,明白这场感情里,他最大程度为她做到了迁就和忍让。年少时不懂,世界上那么多爱情,为什么相爱的人在一起会不幸福。如今她二十九岁,爱过,生过,养过,终于懂了。婚姻不易,相爱太脆弱了,远远撑不起人世间最宏大的关系。在婚姻里,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比相爱更重要。
“岑璋,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妻子和母亲,我没有把握,再来一次。”
岑铭左臂的烧伤,在幼儿园躲不过的霸凌,还有岑璋对她的心碎,都是她选择事业之后的后果。她抱憾终身,至今未痊愈。
“既要、又要、还要”,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不可能的,一个人一生就只有那么多能要的,怎么可能多给你呢?一件多给的东西都不会有。
她高中学物理,沉迷帕斯卡定律,通读其著作,偶然翻到一句,“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久念其意,不觉烦。在她看来,这世上写人写得最好的,竟然是一位物理学家。一句话写尽人的脆弱,像芦苇,那么脆弱,万物可欺负。但,有了思想,人又能挺过来,变成一个很不一般的人。
多么像她,本是芦苇,生来就是孤儿,有千万种可能泯然一生。可是她幸运,遇见赵江河。赵先生让她有机会成为了一支有思想的芦苇,人受恩,必得报,其实她也没有选择。
“岑璋,你很好,没有错。而我,也没有办法改变自己。我们两个不能在一起,谁都没有错。我们之间,或许少了一些缘分。”
这些话,她放在心里很久,始终犹豫是否应该讲给他听。她知道,一旦讲了,岑璋就真的被他亲手推开了。
韦荞转头,深深看着他。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他都做到了槐花树下的当日承诺,一直在好好爱着她,好好爱着她和他的孩子。许立帷说得对,岑璋是好人。许立帷是她的至交好友,连他都认同岑璋,不忍对她和岑璋这场婚姻的黯然收场而归责于岑璋。两个人的婚姻,从来不是一个人的责任。所有人都知道,岑璋尽力了。
“岑璋。”
她像从前那样叫他,这一次,声音无限温柔。
韦荞知道,这是她在对他正式告别了。
“你适合爱一个没有太多事业心的妻子,愿意将时间放在家里,谈一场不那么辛苦的感情。将来,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出现,我会为你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