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乖(2)
徐达从吴镇来到申南城,已有些日子。
他用两天时间,找中介租下一套房子。房子很小,只有三十平,租金却不低,每个月三千八。申南城寸土寸金,好在房东人不错,深谙“小面积、大格局”的装修原理,硬是将三十平的房子装出了一室一厅、独立阳台、厨房和卫生间。徐达付定金的时候,手没抖。房东见多了人,看一眼就明白这租客不算富裕,定金却付得爽快,可见是办事的一块好料。
房东笑着鼓励他:“小徐,不是我自己夸自己,我这房子你住过,就不会想搬走了。这地段虽然不是市中心,但全国最好的三甲医院离这就十五分钟路程,哪天你把母亲接来,老人家难免伤风感冒,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这房子的好处了。”
徐达擡头看向房东:“你怎么知道我会把我母亲接来?”
“你钱包里都放着老太太的照片呢。”
徐达一看,果然是,顿时笑了。
房东挺喜欢这小伙子,孝顺的孩子大多都坏不到哪里去,“这年头,钱包里放女朋友照片的小伙子多了去了,放妈妈照片的可就太少了。小徐,接妈妈一起来,好好干,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嗯。”
徐达很快把徐妈接来了。
徐妈推开门,这三十平小屋俨然不是一周前徐达刚租下的模样。窗明几净,错落有致,客厅还放了一盆徐妈最喜欢的铜钱草。
徐达将沙发垫子向外拉,道:“妈,你看,这样就是一张床。以后你睡屋里,我睡客厅,都不耽误。”
徐妈笑着说“好”。
老太太放下行李,在客厅坐下,摸了摸那盆铜钱草,看向儿子:“徐达,这铜钱草你买得不错。这东西命贱,给点水就能活,还长得那么好看。韦荞给你指了条明路,咱们要感谢她,但不能依赖她,要靠自己活,明白吗?”
“妈,我明白。”
一对母子,生长于寒门,心气却高。不求富贵齐天,但求干净赚钱,平安生活。
徐达很快接到道森度假区的保安面试通知。
他以笔试第一的成绩进入面试,表现良好。面试那天,徐妈给他买了件新西装,熨烫得很笔挺,徐达穿上,精气神都提了一个档次。徐妈让他好好表现,徐达点头说“会的”,信心满满地出门了。
两日后,徐达接到道森人力资源部的电话,通知他面试未录取。
母子俩消沉了好几日。
还是徐妈率先振作,对他道:“从今天起,你不能再去找韦荞,明白吗?”
徐达点头,明白妈妈的意思。
韦荞已经帮了他,给了他珍贵的机会,是他能力不济,辜负了这份机会,他不能将之归因在荞姐身上。
对抗失败,徐达有丰富经验。他重新振作,揣上简历再次奔走于申南城各大求职企业。
韦荞得知这件事,是在一周后。
道森度假区的财务报表,资金流支出项目中,特保业务厉来占据很大部分。韦荞看一晚财报,仔细对比附录文件,在特保业务的支出金额下划了两道线。
她忽然想起徐达,遂打电话给特保业务负责人何忠实。
何忠实名为“忠实”,人却油滑得很,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徐达性格内向,有明显缺陷,难以胜任道森特保岗位。
韦荞听了,没有反驳,让何忠实把当日面试的视频资料送到首席执行官办公室。她看完视频资料,又要来徐达的笔试资料,一并看完。
隔日,韦荞请来第三方会计师事务所,对道森度假区特保业务进行专项审计。内审部负责人高伟对此颇为不满,韦荞找来高伟,单刀直入问他特保业务是怎么回事,高伟闭口不言。
韦荞放下钢笔,道:“内审在集团企业里带有天性的弱势短板,我不为难你。相对的,我想知道的,高总最好也不要为难。”
高伟遂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这位首席执行官还是和当年一样,十分不好惹。
高伟给了她一个名字:“汤荣福。”
事务所专业过硬,一周后将专项审计报告交予她。韦荞通览报告,证实猜想。汤荣福身为首席安全官,位列高级管理层,全权分管特保业务,何忠实一介小小负责人,只是听汤荣福行事而已。道森的特保业务在汤荣福的授意之下,沦为敛财之地。审计证实,频繁更换特保人员的背后,实质是虚假上报出勤人数、套取特保费用的事实。
很快,韦荞亲自签署首席执行官行政令,开除汤荣福与何忠实,同时移送公安机关,对道森内部的贪腐现状正式宣战。
新闻公布,公众一片哗然。
大型集团企业反腐,在当下是极为敏感的议题。对以盈利为目的的企业而言,如何反腐、以何种形式反,十分考验首席执行官的管理智慧。韦荞的举动,无疑为申南城民营企业竖起反腐先锋的样板。
哗然过后,新一任首席安全官走马上任。一朝天子一朝臣,原先的特保人员遭遇大换血。有人说韦荞冷血,有人说韦荞专横。连赵江河都亲自打来电话,过问内情。韦荞一一解释,按计划稳步实施。她给徐达打去电话,告诉他道森度假区重启保安招聘的消息。徐达如约再次前来,笔试、面试之后,被成功录取。
风口浪尖,岑璋亦有所耳闻。
周三,今盏国际银行和汇林银行签署合作协议,共同注资控股东南芯片公司。协议金额高达120亿,丁晋周亲自飞赴申南城。
飞机落地,双方见面。丁晋周迫不及待:“听说,韦荞最近动静很大?”
岑璋:“……”
他不欲将话题往韦荞身上引,不动声色道:“关于前天敲定的合作条款——”
丁晋周:“韦荞可以啊!你哪来的好运气,能让韦荞喜欢你?”
岑璋:“……”
他到底是为了合作还是为了韦荞来的?
丁晋周随手一甩:“你看看。”
“什么?”
“机场书店买的《商业周刊》,头条新闻就是韦荞。”
岑璋拿起杂志。
对企业家而言,经常登上商业杂志并不能算新闻。但,“反腐”二字极其敏感,韦荞作为新闻当事人,被赋予很多额外评论。
岑璋通览新闻,倒是看了许久。
丁晋周笑:“开始担心韦荞了?”
“还好。”
岑璋扔下杂志,“真有事的话,今盏国际银行不会袖手旁观。”
隔日,两人约晚餐,岑璋将地点定在“衡山荟”。申南城顶级中餐厅,一道古法清蒸大黄鱼,深得韦荞喜爱。
岑璋先到,韦荞推门进包间,扫视一圈:“丁晋周没来?我看新闻,他这几天和你在一起。”
“一小时前的飞机,他提前回上东城了。”
“走这么急?”
“汇林的外汇交易出事了,他赶着去救火。”
汇林银行的外汇交易资金量巨大,这在坊间不是秘密。要出事,必然是大事。能让丁晋周亲自赶回去救火,可见事态严重。
韦荞难得有兴趣:“他打算什么时候废掉费士帧的董事长之位?”
闻言,岑璋挑眉,投过去一眼。
“这样讲话,可不像你哦。”
坊间都知费士帧独揽汇林董事长大权,和丁晋周有姑侄关系。说起来,到底是一家人,台面上的事总不好做得太难看。
韦荞不置可否,看透名利场人:“属于费士帧的时代过去了,汇林将来能不能好好活,就是丁晋周一句话的事。”
岑璋边听边倒茶,没表态。
茶香四溢,余韵悠然。春夏秋冬,碧潭飘雪。
他端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韦荞擡手要喝,冷不防被他一把握住手腕。他用了劲道,牢牢扣住她,她一时挣不开,也没想用力挣,就这样被他顺势欺近。
岑璋声音低回,“你对丁晋周的评价这么高?”
“……”
韦荞回味过来,转过脸笑了。
“你对许立帷在意呢,我还可以理解,你对丁晋周都在意,你是不是没事找事?他有心上人的。”
“算了吧,他那个心上人玩他的。初恋碰上那种纨绔子弟,算他倒霉。”
“……”
韦荞听过一些风言风语,难得升起些同情。
她这个表情没能瞒过岑璋,他忽然在意起来,“如果将来有一天,今盏国际和汇林成为对手,你帮谁?”
韦荞想也不想,“帮你帮你。”
岑璋撇撇嘴,“你就敷衍我吧。”
韦荞:“那我帮汇林。”
岑璋:“你就气死我吧。”
韦荞:“……”
在道森,韦荞安抚人的本事是一绝,平时那些盯在她身上不肯散的视线不是没理由的。连许立帷都佩服她,韦荞从不刻意为之,三言两语,几下动作,总能令年轻人服帖受用。只有韦荞知道,这些本事都是在岑璋身上练出来的。有一次她跟许立帷闲聊时挑明了讲,你觉得有人作得过岑璋吗?许立帷想了想:确实,没有!
这么多年,韦荞都习惯了,推了下他的额头,“道森的事一大堆,我都管不过来,哪有时间去顾别人。”
她随手做出的私人动作令岑璋很受用。既然谈到道森,他顺势提醒她:“民营企业反腐,你要当心。”
“当心什么?”
“一为方法得当,二为不损盈利。”
韦荞听懂他的言下之意。
岑璋给她端了一碗松茸竹笙羹,道:“对道森而言,抓人,只是开始。现在急需做的,是对内部权力配置进行必要分散,在内部建立权力制衡机制,要在多个环节形成彼此制衡。否则,这种事还会有。”
韦荞难得有兴致,反问:“今盏国际银行有吗?”
岑璋不疾不徐:“‘靠金融吃金融’,听过吗?”
闻言,韦荞挑眉。
岑璋:“当权力和资本勾连,会产生什么样的新型腐败和隐性腐败,我见过,我不希望你同样看见。”
韦荞动作一顿,看他一眼。
见过血肉模糊的极致黑暗,才能习得云淡风轻的大气。三十岁的岑璋到底和二十岁不同,二十岁的岑璋举手投足间远没有一份“稳重”。男人稳不下来,总会欠些重要的东西。
她若有所思,又听岑璋道:“徐达这步棋,你走得好。”
韦荞投过去一眼,“被你看出来了?”
“还好。”
“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那天陪你去吴镇,听你邀请徐达来道森面试,心里就存了疑问。后来,你证实了我的猜想。徐达的资质完全符合要求,却未被录取,足以证明道森特保业务在招聘环节已满是问题。你用一个徐达,试出问题症结,顺势用第三方审计将特保业务的腐败连根拔起。这步棋,走得极好。”
韦荞微微一笑。
岑璋从不令她失望,这是同为最高执行官的惺惺相惜。
“任何事,都需要引线。”
“换个说法,就是一个正当的‘理由’。”
“对。”
帝王争天下,尚且要“师出有名”,何况是现代企业经营。历史从未改写,五千年光影,无非是那些承转起合。
韦荞夹起一块A5和牛粒,放在他面前:“你喜欢的,趁热吃。”
“这算对我的示好?”
“只是顺便。”
岑璋笑了下,不予追问。
吃完饭,岑璋结账,两人走出餐厅。
夜风微凉,他将外套披在她身上,“穿好它。”
完全是习惯,这些年,他独独为她养成的。
韦荞握着外套,涌起一阵暖意。
“刚才,是示好。”
“什么?”
她走上前,踮起脚尖,在他脸颊落下轻吻。
“现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