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2)
中午,道森度假区游人如织。
东门附近有一处咖啡馆,安静清幽。三三两两散客在此处歇脚,无人在意道森首席执行官的忽然现身。
岑铭眼尖,小跑过去:“妈妈!”
韦荞一把将他抱起。
岑铭正在吃冰淇淋,小嘴一圈奶油,被韦荞扶着后脑往怀里一按,全擦在韦荞衬衫上。
“妈妈,我弄脏你衣服了。”
“没事。”
韦荞抱紧他。这是她的宝贝,而她即将令他陷入危机。
岑璋看了会儿,若有所思。
他走过去,从韦荞怀里抱过岑铭,拍了下他的小屁股:“去坐在椅子上吃冰淇淋,吃完记得用手帕擦一下手。”
岑铭不疑有他:“哦,好的爸爸。”
小男孩乖乖坐下,韦荞看着这个小背影,心如刀绞。
她这个眼神没能瞒过岑璋,他擡手环住她的肩:“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刚才,韦荞给他打电话,要他立刻带岑铭去东门咖啡馆。没等岑璋多问,她已经挂断,一通电话打得稀碎。
韦荞隐忍地,极度克制:“岑璋。”
岑璋动作一顿。
他甚少见韦荞这般模样。
韦荞咬紧牙关,痛下决心:她要犯天下忌讳,公权私用了——
方才在办公室,当成理对她提到“岑璋”,韦荞脸色大变,成理误会她为难,正欲解释,韦荞丢下他就走。成理一头雾水,丝毫不知韦荞瞬间的恐惧:她这才记起,岑璋和岑铭,今天就在道森度假区。
她匆忙跑向电梯间,拿起手机同岑璋打电话,一双高跟鞋差点绊倒,被迎面走出电梯的许立帷一把扶住。他听见韦荞讲电话的声音:“岑璋,带岑铭去东门。”许立帷瞬间懂了。
四目相对,韦荞内心的犯罪感喷薄而起。
“对不起。”被许立帷抓现场,韦荞认了,“我没有办法。”
许立帷目光冷静,韦荞迎向他的凝视,破釜沉舟:“等我办完事,你可以把我交给公安,就以‘公权私用’的罪名。”
身后,成理正在到处找她:“韦荞!人呢——”
许立帷没说话,一把将她拉进电梯。
大战将至,首席执行官成为众矢之的。许立帷眼风一扫,眼见成理追着她而来,他快她一步迅速按下电梯关门键,然后闪身走出电梯。
“韦荞,做你最想做的事,我只会帮你,不管对错。”
电梯关门的瞬间,许立帷将责任担下一半,“我会想办法拦住成理,不让他跟来。你放心去,不会有人知道你去过东门。”
话音落,电梯门关闭,载着韦荞急速下降。
她的犯罪感被许立帷瞬间打消。为了孩子,她愿意下一回地狱。她方才忘记说一声“谢谢”,韦荞知道许立帷不会要,而她也会一直欠着他这一声谢。他已经陪她到地狱,如果真有无法上岸的那一天,她会同他好好说一声谢谢的。
“岑璋,你听我说。”
好不容易瞒过成理,韦荞没有犹豫,迅速向岑璋交代:“道森出事了,疾控中心和公安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再过十分钟,道森就将被全面封锁。你马上带岑铭离开,去东门,我会给徐达打电话,让你们从东门员工通道离开。你带岑铭出去之后,不要回头,离道森越远越好,知道吗?”
这很严重,韦荞知道,她的行为无异于背叛。
她要背叛道森,背叛三万名游客,只为她的孩子安然无恙。一道千古难题摆在她的面前:绝境之处,她是选择做一个大义牺牲孩子的妈妈,还是一个虽然自私却能保护孩子平安的妈妈?
她下不了手选择前者。
“岑璋,带岑铭走。”
韦荞痛下决心,推他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岑璋扶住她的肩,“韦荞,你冷静一下。”
韦荞一改平日冷静,完全失去耐心,“我叫你走!听到没有——”
尾音尖厉,忽地收声。
是岑璋。
他用一个拥抱,将她失控的理智险险拉回。
很多年后,韦荞仍然会想起这一天。阳光、林荫、咖啡馆,岑铭坐在一旁滋滋有味地吃香草冰淇淋,而她和岑璋,在拥抱。那些即将而来的风暴与战争,在一瞬间都不再令她胆战心惊。风暴而已,战争而已,都是人间常事,来就是了。
岑璋在她耳边说:“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带岑铭走?”
他擡手,指尖穿梭在她发间,顺势将她抱得更紧,要她明白他心意。
“韦荞,在我心里,你最重要。”
韦荞喉咙一紧。
他的好意,她心领了。
她过不去心里那一关,要同自己发狠赌一回:“当年我已经错一次,将岑铭害成那样。岑璋,公权私用是大忌,我知道这步棋必输,但为岑铭,我愿意输。”
天下是非即对错,她一直以为她懂。
这一刻,韦荞忽然发现,她的立场也是可变的。
负天下人,保岑铭;还是牺牲岑铭,维护天下人的公道?正邪不两立,她最终选择决绝的那一条路:只要能保岑铭,负天下人又何妨?
“韦荞,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你不用安慰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岑璋附在她耳边,压低声音,“你听我说,商业竞争向来无所不用其极,道森这桩意外,如果是冲你来的呢?”
韦荞一愣,“什么?”
“韦荞,如果对方意不在道森,而在你,那么你方才的举动,就恰好落入对方的圈套。”
“……”
岑璋用仅有他们二人能听见声音对她道:“在32187名游客被困道森度假区的危机关头,道森首席执行官却利用公权放走丈夫和儿子。这个新闻能掀起的破坏力,远比道森度假区面临的公共危机要严重得多。公共危机有官方控场,会尽各方力量将破坏性降到最低。道森只要配合,事情就不会更严重。但是,首席执行官的所作所为,就完全是私人性质了,官方也保不了你。”
韦荞脸色骤变,“会这样做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我也不打算现在去想这个问题。当务之急,是要认清现实,这件事很可能是冲你来的。那么,绝不走入对方为你而设的陷阱,才是首要事。”
韦荞一身冷汗,为名利场无底线的斗争而愤怒。
“用公众安全来要挟我,实在卑鄙。”
自古人心最难,莫过于一个“斗”字。两点横竖,就是写不好。写不好才是对的,同人斗,赢了输了都写不好一笔人生。
岑璋很珍惜不想写这个字的韦荞。
女人,男人,太会斗了,都不好。自己首先不快乐,一年如此,十年如此,百年不过是十个十年,忽然已是一生了。斗赢了又如何,人生横竖只剩两点,没意思透了。
所以,他来。
“没关系。”
他将她按向胸膛,置于最安全的位置:“无论是谁想对付你,都算错了一件事。”
“……”
“韦荞,我会帮你,今盏国际银行也会帮你。”
未等她回应,他快她一步,看透她心事,“真的不打算用我吗?”
韦荞在他怀里微微一怔,瞬间搂紧他的颈项,没有说话。
岑璋笑了。韦荞从不求人,对他也一样。昨晚一场欢爱历历在目,她颈后的红痕未褪,令他记起她的倔强,她是无论他诱哄还是折磨都选择咬牙吞的人,每次两人抗衡,输的都是他。
岑璋擡手撩起她的长发,吻在她耳后,旧痕处故地重游,有双重禁忌之感。他从来都是这样的,她连求人都不低头,那就换他来就山河,“我只有老婆一个宝贝,我不帮你我帮谁啊?”
韦荞低下头。
她有很多愧疚,“这件事太严重了,我不想把你拖下水。”
“那你想把谁拖下水,许立帷?”
“……”
谈到许立帷韦荞可就不愧疚了,“他不用拖,他已经被我按在深水池出不来了。道森有他一份,要倒霉我也得拉他一起。”
“真讨厌啊——”
岑璋口味独特,连“能和韦荞一起倒霉”这种事都嫉妒,“你和许立帷能不能别那么要好,连这种重大危机都要一起,不就是同生共死的关系了吗?讨厌死了。”
“……”
韦荞实在也是有点佩服他的。这种紧要关头,他竟然还能抽空想到许立帷,许立帷听了都要震惊。
岑璋还在那嘀嘀咕咕不痛快,“你就觉得他厉害死了,是吧?快三十岁的人了除了会赚钱还会干什么,一无是处,就你宝贝他。”
韦荞放弃抵抗,冲他点头,“好好好,你来,你下水吧,等下上不了岸可别怪我。”
“这还差不多。”
岑璋满意了。
他就像一个小学生,硬要挤进韦荞和许立帷中间。好像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好事,完全没有即将面对千难万险的恐慌。
人潮汹涌,韦荞升起些前途未知的命运之感。而她除了压上所有赌一把命,也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岑璋,我该走了。”
她望向他,眼里有很多舍不得,“道森很可能会乱,你一定要小心。岑铭交给你,我很放心。”
“嗯。”
岑璋点头。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令她明白他是在郑重承诺:“虽然我不喜欢道森,也不喜欢赵江河,但我喜欢你。韦荞,去保护你想保护的道森,去守护你想守护的人,我会一直在你身后,为你兜底的。你不用对我有抱歉,如果你像名利场最常见的那类豪门太太那样,没有理想追求,以丈夫和孩子为天,恐怕我也不会喜欢。我喜欢的,正是一往无前的韦荞,所以,你不用顾及我,去做你最应该做的事,去尽你最应该尽的责任。”
韦荞眼眶一热,喉咙好似被堵住。
来见他之前,她原本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的。
我爱你。
对不起。
令你陷在这里,还要你解围。
可是现在,这些话她都不想说了。
大战将至,因为有了岑璋,她开始有无限勇气。万山载雪,明月薄之,她要将一生最好的一面都干干净净地同他交付,不留遗憾。
韦荞倾身吻他,岑璋顺势扶住她后脑,缠绵深吻。
情难自禁之际,他忽然道:“哦不过,刚才那段话我要加一句附注。”
韦荞:“什么?”
岑璋:“你保护谁都行,就是许立帷不行。如果许立帷遇到危险,你不许去救他,我去。”
韦荞:“……”
她笑着推了下他的额头,满是亲昵:“岑璋,你再讲下去,我都要怀疑你喜欢的人究竟是我还是许立帷了。”
岑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