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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人 正文 封城(1)

所属书籍: 名利场人

    封城(1)

    两人玩过头,半夜才睡。

    周六上午的运营例会,韦荞差点迟到。许立帷看见她匆匆坐下的身影,不见平时的沉稳,下意识多瞧了几眼。这一瞧,正好瞧见韦荞将额前的散发拢到耳后,颈后肌肤几处红痕,那是昨晚被人用力咬过的证据。

    许立帷懂了:岑璋那个家伙,精力也太旺盛了,东南芯片那么难搞的事压在他身上,晚上还那么活跃——

    今天,道森度假区群星云集。

    新场馆试运行首日,林清泉带着一帮亲信,大张旗鼓搞了个剪彩仪式。林清泉费了不少心思,活动办得很接地气,特地安排了陪同第一位游客参观新场馆的流程,将亲民的董事形象树立起来。

    韦荞全程没有插手新场馆项目,剪彩仪式自然也跟她没关系。赵江河原本的意思是她也应该去一趟,以首席执行官的身份列席,算是助阵。韦荞不想沾这事,拒绝了,赵江河也没再坚持。

    韦荞埋头集团日常运营事务,一场运营例会节奏很紧凑。议程过半,一个电话打断了整场会议。

    电话是林清泉的私人秘书任子佑打来的,韦荞看向手机屏幕,动作一顿。

    道森上下都知道,在亲子场馆项目上,韦荞和林清泉有绝对的分歧,这在大型民营集团并不少见,随之而来的是必然结果: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一定会涌现“你的人、我的人”现象。

    就像许立帷和顾清池是众所周知的韦荞的人,任子佑就是林清泉的人。任子佑任职道森六年,始终跟着林清泉做事。秘书这个位子坐好了,相当于心腹,董事地位飞升,任子佑也能跟着一起飞升。从政到商,秘书一职的升迁途径,无一不遵循这条路径。任子佑深谙职场规则,因此对林清泉言听计从,平时和韦荞素无交集。

    韦荞直觉,能让任秘书放低姿态亲自致电她,一定是出了不小的事。

    韦荞暂停会议,接起电话:“什么事?”

    “韦总,不好了。”

    任子佑一改平日冷静,语气慌张:“林董失踪了。”

    “……”

    韦荞其实不太能理解“失踪”的意思。

    任子佑虽是林清泉的人,办起事来倒是好手,他迅速解释:“昨天下午,林董行色匆匆离开办公室,我问他要去哪儿,他没说。但我猜,林董是去和近江动物园的相关负责人会面了。因为,他是在接了一通电话后走的,这通电话正是近江动物园的管理层打来的。一直到现在,林董都未再露面。”

    韦荞:“今天上午的剪彩仪式呢?”算算时间,仪式早就结束了。

    任子佑:“副总裁张名企代表林董出席的。”

    韦荞:“……”

    林清泉一手操办的新场馆项目,剪彩仪式竟然缺席,韦荞瞬间懂了“失踪”的意思。

    “你马上报警,把人找出来。”

    许立帷原本在看文件,冷不防听见“报警”两个字,动作一顿,看向韦荞。

    韦荞挂断电话,迅速和他目光汇合:“你跟我去一趟林董办公室。这人靠不出,可能出事了。”

    ****

    道森总部,董事办公室独占三层楼。

    林清泉的办公室位于四十八层,这是他指定的,“死发死发”,求一个荣华富贵的梦。

    韦荞打算破门而入,被许立帷拉住了:“你想清楚了?”

    韦荞手抵着门把,没放开。

    许立帷提醒她:“林清泉是董事,你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他的办公室进行破门硬闯,如果事实证明他没有任何问题,那么你的行为不仅违反公司章程,更可能触犯法律,比如隐私权。”

    韦荞:“知道了。”

    话音未落,她擡起一脚,就把门踢烂了。

    许立帷:“……”

    好吧,这家伙这几年的散打没白练,用来打群架都有剩余,踹个门完全没问题。

    林清泉的办公桌覆着薄薄一层灰,可见许久未曾有人踏入。韦荞吩咐任子佑打开电脑,她要查看所有工作文件。

    许立帷边翻边问:“亲子场馆项目的哪些部分是不需要你批复、林清泉自己决定的?如果要出问题,一定是这些部分出问题。”

    韦荞冷着脸回答:“全部。”

    许立帷:“……”

    他难得惊讶:“你给林清泉的执行权这么大?”

    “不是我给的。”

    韦荞没有再说下去。

    于是许立帷明白了,这个项目恐怕是经过赵江河首肯的。只有经过赵江河首肯,韦荞才不会过问。她有她的底线,赵江河就是她的底线。

    “韦荞。”许立帷提醒她,“我们不能漫无目的地找。一个场馆项目从无到有,工程量巨大,你就算请专业审计团队来审,也起码需要一个月时间。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针对性地去查。贪污受贿这些都先放一放,说到底只是道森内部事。林清泉如果真出事,一定是大事,连道森都保不住他的那种。”

    韦荞没有说话。

    任子佑叫了声“韦总”,被许立帷制止。他伸手示意,任何人不准打扰韦荞。许立帷知道,韦荞绝不是没有主意的人,她的主意都在她的沉默中成型。

    韦荞忽然道:“任秘书,把外包给近江动物园的那部分项目材料给我。”

    “好。”

    局面混乱,韦荞拨开迷雾:“项目外包,一向是风控重灾区。林清泉将一部分项目内容外包给近江动物园,我极力反对过。但他提出他是项目负责人,会全权负责,所以我没有坚持。”

    “他外包了什么?”

    “动物饲养和安全防控。”

    许立帷脸色一变。

    道森度假区是公共场所,一旦出现卫生安全方面的意外事件,会因为密集的人流效应,迅速演变成公共安全事件。

    兹事体大,许立帷异常严肃:“道森没有动物饲养和安全防控方面的任何经验,一旦出问题,我们将非常被动。”

    “是。当初林清泉就是用这个理由说服赵先生,让具有业内专家资质的近江动物园接手外包。现在看来,未必是好,反而可能引火上身。”

    任子佑匆匆递上文件:“韦总,资料在这里。”

    韦荞接过去,快速审查。

    许立帷不得不庆幸,韦荞在道森任职的时间足够长。她从十八岁起成为道森实习生,二十岁入主道森决策项目,是真正从基层成长起来的实干派。这在平时或许没什么特别,紧要关头却能救命。十几年的时间,让韦荞熟悉道森每道程序,任何事项到她手里,都能洞穿表面下的背后意图。

    韦荞翻完资料,脸色一变。

    风雨欲来,谁都难逃其身。

    “许立帷。”

    “怎么?”

    “马上报警。还有,打电话给政府部门。”

    “……”

    韦荞明白她已站在风暴中心,即将迎来职业生涯的最大考验。

    “许立帷,做好心理准备。我们可能要面临,道森度假区创立以来最严重的公共安全危机了。”

    ****

    二十分钟后,顾清池箭步上前汇报:“韦总,市政府的成部长到了,在总裁办公室等您。”

    “知道了,把道森度假区亲子场馆项目的基础资料先给成部长过目。”

    “已经送到成部长手里了。”

    “好。”

    一行人快速步入专用电梯,直达顶楼总裁办公室。韦荞推门进去,和屋内的男人正式照面。

    成理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拿着一份资料,正是顾清池方才给他的道森度假区亲子场馆项目基础资料。这份资料在他心里激起的波澜甚大,超出掌控范围。他有预感,韦荞和道森即将给他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

    韦荞恭敬致意:“成部长。”

    男人转身。

    成理很高,人也壮实,189的身高衬得整个人器宇轩昂。白衬衫,黑西服,成理有公门中人最不会出错的模样。

    他看向韦荞,并未接话,对秘书吩咐:“你们出去等我。”

    秘书点头称“是”,迅速退出去,将总裁办公室的门关紧。

    成理看向许立帷。

    韦荞懂他的意思,出声解释:“许立帷是自己人,不要紧。”

    成理接受这个说法。

    屋内只剩三人,成理单刀直入:“韦荞,现在没有外人,道森的问题有多严重,你直说吧。”

    他直呼其名,动用两人不算生疏的私人关系。

    韦荞和成理有点交情。两人同岁,在学生时代交过手。韦荞在上东国立大学攻读数学系,成理在港北本埠大学同样攻读数学系。大三,全国数学奥赛总决赛,韦荞和成理初次交手。最终胜负出炉,成理惜败,总分第二,屈居韦荞之下。两人以为就此别过,殊不知,在紧随而来的世界数学锦标赛上,他们将正式成为莫逆之交。

    那时,成理以为韦荞会成为世界级的科研人员。他在数学竞技场和人交手,佩服的人不多,韦荞是一个。当他后来知道,韦荞不止代表上东国立大学参加了世界数学锦标赛,还参加了物理锦标赛,成理就认定,韦荞若是扎根科研界,一定会大放异彩。

    然而,她没有。

    两人再次见面,已是五年后。在申南城政企新春年会上,一个是官方代表,一个是道森首席执行官,彼此遥遥一见,笑容清浅。真好,不是吗?年少时的初初相识,令而立之年的交手少了很多世俗之味。因为见过少年的你眼里的光芒是如何明亮,此后人生都愿意为这道光芒守土有责。

    “我今天没有带任何人来。”

    他秉持私交,不是给道森机会,而是给韦荞机会。他始终相信,韦荞值得。

    “韦荞,对我,你可以讲实话。我只有真正了解事态,才能和你一起想对策。”

    韦荞点头。

    她甚至忘了尽地主之谊,请他坐下。于是成理明白,韦荞要讲的事,必不会小。

    “成理。”

    她动用私人情分,将一桩泰山灭顶般的危机缓缓告诉他。

    “道森的亲子场馆,出事了。”

    “什么事?”

    “我有理由相信,目前在道森亲子场馆内的四只恒河猕猴,其中有一只,进出过医学实验室。”

    成理脸色剧变。

    公门中人,经受过风浪,猛地听闻此等事件,还是瞬间失声。

    韦荞硬着头皮汇报:“近江动物园在外包项目中欺骗了道森,用一只医学实验猴充当了亲子场馆的饲养猴。”

    成理怒斥:“荒谬!”

    他上前一步,尽力压抑怒意。除了怒意,还有恐惧。

    ——涉及上万人的公共安全事件,谁不恐惧?

    “医学实验动物废弃物的处理,有极其严格的规章制度。一般来说,实验结束,活的动物也不能外泄,要用颈椎脱臼法或过量麻醉法处死,将动物尸体集中放置于干净笼具或塑料袋内,送到指定的回收处进行无害化处理。怎么可能会流向公共区域?!”

    “是,一般说来,是不可能的。但是,为了利益就可以。”

    成理眼神森冷。

    韦荞迎上他的目光。她浸淫商界多年,见惯人性。在巨额利益的诱惑之下,人性的脆弱不堪想象。从这个意义上讲,她比成理更能接受这一悲剧事件的发生。

    “全球新型流感肆虐,各大医疗企业都在加紧研发疫苗生产。近半年来,医药研发企业‘囤猴’的消息早已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事实。实验猴身价飙升,从过去的几千元单价,上涨到目前的20万元。而且这20万元单价也只是进行时,很快会成为过去式,目前市场真正的状态是‘有价无猴’。”

    “韦荞,你的意思是——”

    “还看不懂吗?有人抗拒不了诱惑,没有将未死的实验猴进行无害化处理,而是重新流入市场,进行二次贩卖,谋取巨额利益。恐怕近江动物园,就是一处交易基地。只是不知在过程中,哪一环节出错,将原本要二次售卖给医疗实验企业的实验猴,错误地运送进了道森的亲子场馆。”

    成理脸色煞白。

    这样的事实一旦成立,将是极其严重的公共安全危机,远不是他一个分管卫生系统的部长能控制的。

    “申南城的医学实验用动物都有芯片植入,独一无二,和人类身份证无异,断不会弄混淆。道森怎么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是,道森有责任。”

    韦荞掀开权力内斗的冰山一角,“我和林清泉之间,有利益冲突。这是林清泉负责的项目,所以我没有过问。”

    事已发生,责难未必有用。成理是公门中人,最懂人与人之间那些事。韦荞说得委婉,他已听得分明。事从权宜,坦然面对才是上策。

    一旁,许立帷并不认同:“这只实验用猴究竟用于何种医学实验,是否具有传染性,目前都是未知数。贸然从公共安全事件做定性,等于要从最坏角度让道森承担一切责任。到时候,如果并不具备传染性,就算真相大白,道森也将失去辩驳的机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顿了下,看一眼在场二人:“这对道森不公平。”

    成理悍然打断:“群众安全高于一切。我必须从最坏角度考虑,将事件安全性控制在最低范围。为这个目标,十个道森都能牺牲!”

    许立帷看向韦荞:“你的意思呢?”

    韦荞声音平静:“如果能百分之百保证群众安全,那么,牺牲道森,应该的。”

    许立帷懂了。

    个体利益让位于企业利益,而企业利益,永远让位于群众利益。这是底线,绝不能破。

    “按这个推论,事情已经闹大,无法收场了。截至目前,道森度假区的在园人数已达32187人。”

    冷静如许立帷,手心也已一层冷汗:“韦荞,道森赌不起。”

    韦荞迎向他的目光:“赌不起也要赌,我们没得选择。”

    许立帷冷笑,被她不怕死的理想主义弄得很光火,“一道隔离政策下来,道森要烧进去多少亿,你算过吗?你来告诉我,钱从哪里来?”

    ****

    一时间,屋内三人一齐沉默。

    都是习惯拿主意的人,此刻全都缄口不言。心里的主意太大,谁都不敢轻易将之摆上台面。

    还是韦荞打破沉默:“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有问题我来想办法。”

    成理乐见其成:“卫生条线关于这类公共安全事件,有严格的防疫流程机制。我会让相关负责人立刻到场,像道森这种状况,隔离三天是必须的。”

    其余两人没有辩驳。

    这件事太难了,走错一步,万劫不复,道森将从此成为千古罪人,钉在现代企业史的耻辱柱上。

    成理职责在身,先行一步:“当务之急是先将道森度假区封闭管理,不能让已经可能感染的游客外流。我会立刻让公安配合,封锁道森度假区。”

    “安保的压力会很大,凭道森的安保团队,能顶住多久来自三万人的压力,谁也不知道。”许立帷面色凝重,提醒韦荞,“这个压力最后一定会传导到你身上,首席执行官会成为众矢之的,你有心理准备吗?”

    “这点准备都没有,当初我也不会回道森。”

    韦荞拿起手机。

    电话接通,韦荞利落吩咐:“陈韬,即刻起,启动道森度假区一级安全预警。”

    陈韬年逾四十,在道森度假区担任首席安全官十年,经历的风浪不算少,但从韦荞嘴里听见“一级安全预警”的命令还是头一回。

    他下意识确认:“韦总,是一级安全预警吗?”这是安全应急机制的最高等级。

    韦荞确认:“是。”

    陈韬脸色一变:“我明白了,韦总。”

    为人下属,替人卖命,最要紧是能办事。至于原因,那是以后的事。陈韬深谙韦荞为人,从不怀疑韦荞的决定。

    挂断电话,韦荞转向成理:“二十分钟内,道森会全园封锁,不进不出。隔离酒店、餐饮、安保、医疗垃圾清运等隔离条件必须全部到位,道森需要行政力量介入。”

    “这个自然,我来安排。”

    成理担心的反而是韦荞:“道森的安保压力很会大,很可能会乱,你有心理准备吗?”

    韦荞点头:“有。”

    “不要低估群体性事件的破坏性。”成理有不好预感,“即便有行政力量介入,要取得三万人的隔离同意,也很难。”

    韦荞双手撑额,靠在桌面沉思,“我知道。”

    人生总是这样的,永远没有“准备好”这一说。人生不给机会,处处是考验,她想不想接、接不接得住,都不是人生会考虑的。她迎面而上,即便早已有以身殉难的觉悟,依然会担心殉难之后的结局,是否会再次花开,值得她一死。

    成理压低声音,对她讲一些言外之音:“最好,是要让申南城最高行政力量公开表态,为道森背书。我力量有限,只能向上传达,而无法干预决定。但,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韦荞动作一顿,看向他。

    后者接住她询问的目光,缓缓开口:“韦荞,我建议你,找岑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