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急(1)
清晨,天蒙蒙亮,韦荞一夜未睡。
她和转运负责人核对数据,最终确认:32187名游客,全部入住道森度假区隔离酒店,无一遗漏。
韦荞放下数据表,重重靠向椅背。
大战初歇,她疲惫至极,神经绷紧到极致之后陡然放松,有悬空之感。
六点,早间新闻轮番报道最新进展:道森度假区突发公共安全事件,引起轩然大波,凭借周到迅速的隔离措施与应急响应,再次获得公众肯定——
许立帷拿来早饭,同她一起简单吃一点。
两个人都没什么胃口,清粥小菜最适宜。
许立帷喝着粥,中肯评价:“酒店隔离、安保、清洁、一日三餐、医废垃圾清运、感染监测。还有,为了托底道森股价立刻实行的股权回购。哪项都是大额开支,几亿几亿地往外烧。”
他非常真诚地建议韦荞:“对岑璋好点,一百亿啊。家里没他这个开银行的,真经不起这么烧钱。”
韦荞扫他一眼:“一百亿就能收买你了?”
“我不用一百亿,我一亿就行,再往下降一点,五千万也不是不可以。”
“……”
两人对视,一同笑了起来。劫后余生的感觉,一半好,一半坏。好的是,挺过一道鬼门关,还活着;坏的是,恐怕从此都会噩梦不断,终生被宿命感纠缠。
“我是说真的。”
许立帷看向桌面那份公告,手指在上面敲了敲,“公告上写得很清楚,这一百亿进来,不是战略投资,也不是商业贷款,今盏国际银行是以财务投资者的身份进来的。岑璋的意思都这么明显了,你懂吧?”
韦荞“嗯”了一声,缓缓点头,“我知道。”
许立帷拿起公告,不由佩服,“如果是战略投资,今盏国际银行一定会谋求董事席,从今往后插手道森内部运营事项就是必然。如果是商业贷款,资金运用就会受到监管限制,贷款资金不能进入二级市场,道森就动用不了这笔钱用于股份回购。所以岑璋想到了财务投资者的身份,既不谋求董事席,资金回购也不会受到监管,他只要求高额回报,这对于现在的道森来说,是最低风险的要求了。公告是即时发的,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把策略想那么周全,这家伙算是把银行那套玩法玩透了。”
韦荞喝了口水,顺口道:“他本来就是银行家,在东南亚范围内都算顶级的,只不过私底下作天作地了点。”
她私心这么明显,许立帷难得笑话她:“你真是骄傲死他了啊——”
韦荞不置可否,这么明显的事实,她本来就骄傲死了。
许立帷放下公告,笑了下,“韦荞,我说真的,对岑璋好点。没有哪家银行肯做到这个地步的,岑璋为道森考虑得有多周到,他自己担下的风险就有多大。”
韦荞:“嗯。”
许立帷喝完粥,擦了擦手,“听说在今盏国际银行,岑璋一人独大,对董事会相当强势。我问过梁文棠,这件事是岑璋一个人拍板决定的。他现在没事,是因为他手上干净利落,镇得住场,将来一旦有把柄落在董事会那里,岑璋的日子不见得会好过。”
韦荞点头:“我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许立帷知道,这是韦荞心怀愧疚的表示。
两人正说着,顾清池送来一份文件,封面标注机要等级:紧急。意思就是,只有韦荞和许立帷能看。
许立帷接过,支开顾清池。
打开文件,许立帷迅速扫视:“是成理送来的隔离点检测数据。”
近江动物园误将一只医学实验用猴运送进道森度假区,一旦有传染风险,第一表征就是发烧。截至目前,隔离酒店内共有十八名发烧患者,都已接受医学检测。经确认,有十七名患者是普通流感,被排除在感染范畴之外。第十八名发烧患者是今天清早刚起症状的新病人,尚待确认。
许立帷视线向下,看见患者资料。
刹那间,他脸色骤变。
韦荞注意到他的不自然。许立帷闯过风浪,泰山压顶不变色。能让许立帷瞬间僵在原地的事,绝对不多。
韦荞看向他:“怎么了?”
许立帷没说话。
她有不好预感:“拿来我看一下。”
许立帷没动,文件被他拿着,韦荞抽了一下竟然没抽走。韦荞瞬间明白,这里面有事,而且,是很大的事。
她向他伸手:“把文件给我。”
许立帷沉默地,急寻一种对策周全,想要将对韦荞的伤害降到最低。最后他发现,他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许立帷看向她,直言相告:“最新发现的第十八名发烧患者,是岑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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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铭小时候,韦荞最害怕的,就是孩子发烧。
八个月大时,岑铭第一次发烧。凌晨两点,韦荞抱着他去医院看急诊。验血、看诊,确诊是甲流。岑铭不舒服,却始终没有哭,呼吸异常粗重,像破了的风箱,听得韦荞心都碎了。
医生很负责,宽慰她没有大碍,开药之后叮嘱她按时喂孩子吃药。当晚回去,她就按医嘱喂岑铭吃药。她已经很小心,用滴管喂,确认他没有抗拒再继续喂。一顿药喂足半小时,终于吃下后她刚松口气,岑铭“哇——”地一声全吐了。
韦荞那时正抱着岑铭,被吐了一身,一向有轻微洁癖的韦荞竟一点都不在乎,心里牢记医生的忠告:万一孩子吐了,要立刻抱起,不能让他平躺,以防窒息!
甲流来势汹汹,岑铭高烧不退,韦荞和岑璋忙一夜,不断拿冷水和毛巾为孩子物理降温。她握着岑铭小小的手,心里闪过发狠念头:如果要她抵一命,换她的孩子永远健康,她这条命不要也无妨——
后来,岑铭痊愈了,韦荞却从此落下病根:她一生为之立足的冷静与果断,在孩子生病这件事上,永远无法立足。
道森总部距离隔离区域不远,走路十五分钟。韦荞一路跑过去,全然忘记脚上穿着的高跟鞋。
隔离入口处,疾控中心负责人拦下她:“韦总,请止步。”
“让开。”
韦荞态度森冷,一把甩开上前拦截的人。对方没料到她真敢动手,一时怔住。训练有素的保安立刻上前,既怕伤到她,又怕她硬闯。
韦荞眼神冰冷,拿手机打电话。电话接通,韦荞语气不善:“把你的人撤走,否则,我立刻让道森群龙无首——”
对方一阵沉默,然后清晰回复:“把电话给疾控中心现场负责人。”
韦荞冷着脸,将手机递给方才拦他的人。那人不明所以,接过电话,听了几句,立刻站直应声:“是,成部长,我们立刻放韦总进去。不不不,成部长,我们没有为难韦总,也没有不礼貌……”
他话未说完,韦荞已拿走手机,直奔度假区酒店。
酒店大堂内,成理正等着她。
“我差人将那份报告送到道森总部,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他心下了然,对韦荞的突然出现并不惊讶。感情上,他理解韦荞,但公事上,他仍然有义务提醒她。
“道森没有你,谁负责接下去的工作?你别忘了,在这种时候,只要出一丁点差池,道森就将万劫不复。”
一路跑太快,韦荞喘得厉害。她靠着电梯墙,尽力让自己平静。
“我把道森交给许立帷了。有他在,道森乱不了。”
“韦荞,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不在,我怕许立帷应付不了。”
“成理。”
韦荞看向他,目光冷静,“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不是道森。”
寥寥数语表决心,她宁死也不负岑铭。
关心则乱,成理可以理解。
他按下电梯键,对她让步:“我带你上去。医生都来了,正在给岑铭做检查。”
屋内,两位医护人员正在给岑铭采样。
“小朋友,别害怕,张一下嘴,说‘啊——’”
岑铭配合地:“啊——”
“哎,好了。再把左手伸出来,抽个血。”
岑铭犹豫了下。
岑铭性格偏冷,很少表露喜恶,抽血是少有的例外。出生一个月时采足底血,岑铭回家哭一整晚,声嘶力竭,吓得岑璋连夜把医生请来明度公馆。连医生都惊讶,这么小的孩子按理说不会有太大反应,很多宝宝采血时甚至在睡觉。韦荞那时就隐隐察觉,这孩子不喜见血。
母子连心,她的感觉是对的。
五岁那场意外,岑铭被反复推进手术室,他问韦荞:妈妈,你能让医生叔叔别再扎我了吗?我真的不想被针扎了。韦荞说不出话,心如刀绞。她明明知道岑铭最怕什么,还是令他一再经历。
如今,她又一次尝到重蹈覆辙的滋味,自责不已。
“岑铭!”
卧室里,一屋子人同时擡头。
“妈妈!”
这一声“妈妈”听得韦荞心都化了。她箭步上前,将孩子抱在怀里:“对不起,妈妈来晚了。”
人类历经千万年,蜕化所有动物性,始终保留着最后一样本能:爱子。这层本能仿佛通灵,深藏在意识最底层,危急时刻现身,必是救人之举。既救孩子,也救自己。她的本能告诉她,她要来,保护岑铭,也保护她对自己的饶恕。
孩子在妈妈面前总是不设防的,撒娇是本能。小男孩靠在韦荞怀里,软软地诉苦:“妈妈,我有点难受。”
韦荞立刻抚上他的额头。
手心传来滚烫的温度,韦荞皱眉,担忧不已:“你发烧了,所以难受。”
岑铭喉咙哑得不像话,“妈妈,我嗓子也好疼。”
“妈妈知道。”
韦荞抱紧儿子,心急如焚,“爸爸没有照顾好你,是爸爸的错——”
岑璋:“……”
真是人在酒店坐,锅从天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