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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人 正文 迷雾(2)

所属书籍: 名利场人

    迷雾(2)

    周六,明度公馆举行私人晚宴,主角正是岑铭。

    上周,岑铭拿下申南城奥数竞赛小学组冠军,轰动南城国小。班主任张虹激动不已,本来学校组织这次比赛只是惯例,校领导严格贯彻“育人为本”的理念,禁止内部设定获奖KPI考核,因此张虹在收到岑铭的报名表时并没有给他很大压力。谁知岑铭不声不响,一路闯过了年级组、校际组、联赛组比赛,就这样不声不响杀进了全城决赛组,震惊全校。

    张虹年逾四十,在教学岗位耕耘近二十年,为岑铭高兴之余算是看透了一件事:数学这东西,冲刺普通水平还能靠努力,高端局打的都是命运牌,命里有就有,命里没有那就真的是五行缺数学,靠努力也没用。

    岑璋和韦荞得知此事,时间有些滞后。

    彼时岑璋正和张有良极限拉扯东南芯片那宗项目的后续事宜,韦荞也被沃尔什盯上,班主任打夫妻俩电话,没一个接的。张老师本着职业精神,坚持不懈地每天致电,终于在三天后打通了韦荞的电话,张老师要求岑铭爸爸也一起过来听,告知岑铭夺冠的喜报。

    张老师拿出班主任权威,不惧强权,对一位董事长和一位前首席执行官做严肃的批评教育:“孩子取得好成绩,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何况岑铭取得的是南城国小建校以来的历史性成绩,你们作为家长,太不重视了!这是非常漠视孩子进步的表现,作为班主任,我必须对你们二位进行批评。”

    夫妻俩被班主任一通教育说晕了。

    韦荞读书时的成绩,放眼学霸界都是一骑绝尘,在数学竞赛场完全是横扫之势。三年级之后,韦荞不再参加国家级以下的任何数学竞赛,因为只要她出手,别人就没有活路。久而久之韦荞也感到很没劲,无敌的感觉就是这么寂寞。

    至于岑璋,在见过韦荞读书的模样后,完全是压倒性被吸引,他儿子那点水平在岑璋眼里就算加了父爱滤镜最多也就是个“就这样吧”的水平。

    但夫妻俩态度还是端正的,立刻对班主任保证三连:我们错了、我们重视、我们改正。

    至于怎么改,夫妻俩南辕北辙。

    韦荞买了一套《黄冈密卷之三年模拟五年上岸》,当做礼物送给岑铭。岑璋则以钱开路,豪掷百万给岑铭办了一场庆功宴。

    岑铭:“……”

    收到这两份礼物,岑铭内心也是很无语的。

    ****

    周六,岑璋推了公事,和韦荞二人世界,专心准备私人晚宴。园艺公司送鲜花过来,韦荞签收,园艺工人按部就班,在庭院内布置私宴花材。韦荞抱了一束鲜花,回客厅插起来。

    她今日穿一件白色连衣裙,私人定制款,剪裁得体,衬得整个人十分温柔,与平日里冷静果决的首席执行官模样相去甚远。一条锁骨链,泛着莹莹柔光。岑璋看了眼,喉间微微发干。

    日月清朗,百合香。

    他从身后环住她的腰,握着她的手,同她一道将一枝百合插入花瓶。晴日午后,两人有好兴致,一束鲜花在两双手里盈盈握着,花香袭人,剪花枝的人都有些微醺之意。

    岑璋半拥半抱,声音慵懒得不像话:“好想‘金屋藏娇’。”

    韦荞手握一枝百合,朝他额头敲了一下。花粉扑簌簌,韦荞又擡手将他额前头发沾上的花粉拂去一点。

    “年纪轻轻,有这样的胡乱想法,还可以理解。你都三十了,还对这种事感兴趣,就会显得——”

    “显得怎样?”

    “比较傻。”

    “……”

    岑璋顿时就笑了。

    “可是。”

    他埋在她颈窝处,半是说笑半是认真,“我真的好想把你藏藏好,不再被门外那些坏人骗走。”

    韦荞听懂他的意思,斜睨他一眼,“你一天不谈许立帷你就浑身不舒服是不是?”

    “可是他留你了,对吧?”

    “……”

    韦荞一时没回应,于是岑璋明白了,“好吧,他果然留你了。”

    “他留我不是正常吗。”

    韦荞不以为意,将一枝百合剪去些叶子,随口胡说八道:“老同事要走了,留一留,客气几句,现代企业脆弱的同事关系就靠这些仪式感维系了。”

    “哦,普通同事——”

    岑璋拖长了尾音,为她敷衍的态度而不屑,“关系还很脆弱。”

    韦荞:“……”

    他双手撑在她身侧,意思是“就是不放过你”。两个人抱着闹了会儿,像一对大学生,怎样闹都闹不够。

    不远处,这一幕被人尽收眼底。

    蒋桥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看了会儿,忍不住问:“岑璋在家里就这幅死样的?”

    林华珺点头,她也有点看不下去:“他是有点太腻人了。”

    入夜,岑家私人晚宴灯火通明。

    小伙伴悉数前来,苏珊珊今晚穿了公主裙,腰间系着一个蝴蝶结,可爱又漂亮,连岑铭都不吝赞赏:“苏珊珊,这条裙子你穿好漂亮。”

    岑铭性格偏冷,交好的女同学就那么一两个,不吝夸赞的话更是从来没有,苏珊珊可能是岑铭第一个开口说“漂亮”的女孩子。得到他这么高的评价,苏珊珊很高兴,大方接受:“这条裙子是我爸爸买的,特地为了参加你的宴会。岑铭,祝贺你得竞赛第一!”

    岑铭:“谢谢。”

    很快,季封人也来了。这孩子一向随性,私人宴会的场合穿着校服踢着球鞋就来了。

    他爸爸亲自送他,季封人跳下车,对他爸交代:“你不准进来,不准跟着我,还有,等下要来接我。”完全是无理要求,也只有他敢这么讲话。

    一群小伙伴见面,场面热络。一整晚,岑铭都在笑。韦荞站在一旁看着,觉得人生想要的,就是这样了。

    人群里,岑铭唤她:“妈妈。”

    “来了。”

    她快步走过去,只听岑铭请求:“妈妈,我想和同学们拍一些照片留念,能帮我拿一下相机吗?”

    “可以啊。相机在爸爸书房,妈妈去拿。”

    说完,韦荞径直去书房。

    从展示柜拿了相机,她正要下楼,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许立帷”的名字闪现屏幕,韦荞犹豫了下,还是接起电话。

    “什么事?”

    “韦荞,赵新喆出事了。”

    ****

    申南城,有一个地方,叫“锦流堂”。

    表面看,它是一座园林式会所。竹林掩映,小径通幽,会所大堂采用曲水流觞的地面设计,将满池红鲤鱼养在会所四周。客人踏入,步履东南西北,红鲤鱼都在脚下漫游。鲤鱼跃龙门,居于鲤鱼之上,岂非就是居于龙门之上?锦流堂有心,要在申南城跃龙门。

    今晚,锦流堂迎来稀客,总经理王坤亲自迎客:“韦总。”

    韦荞下车。

    天街小雨,她没有撑伞,王坤礼数周到,立刻向底下人使了个眼色,下面的人心领神会,一把龙头黑伞撑起,为韦总遮风挡雨。

    “不必。”韦荞没什么表情,“里头的风雨才大,外面这些,遮不遮都无所谓。”

    王坤懂了。

    她不领情,那就算了。

    他伸了下手,命令人收伞。王坤做了个“请”的手势:“韦总,里边请。”

    一路曲径深幽,韦荞被带至内堂。

    傅舅正在喂鱼。

    曲水流觞无愧中式设计顶流,不出府邸半步也可与一室红鲤鱼肆意相居。傅舅手拿鱼食,引得鲤鱼争抢。其中一条红鲤鱼甚具杀心,将另一条白色鲤鱼挤得无处觅食。两鱼相争,溅起一身水,弄湿了主人的一双布鞋。

    傅舅叫来人,吩咐:“杀了。”

    下人询问:“傅舅爷,您指的是哪一条?”

    “两条,都杀了。”

    韦荞正是在这一句“杀了”落音之时踏入内堂的。

    王坤上前,恭敬告知:“傅舅爷,韦总到了。”

    “哦,是道森的大人物来了。”

    男人转身,与韦荞遥遥相望。

    他姓傅,名舅,五十有二,坊间尊称一声“爷”。连起来“舅爷”二字,傅舅倒也喜欢。申南城千年名城,有深厚底蕴,家族、辈分,是其中的重要一环。大家族里,舅爷大过天,是极具威望的名号。这个名号,傅舅喜欢。

    韦荞垂手兜在风衣口袋,礼貌致意:“傅总。”

    傅舅笑了。

    听闻道森韦荞向来反骨,如今见了,倒是真的。一声“舅爷”都不肯叫,她的礼貌里八分是冷淡,十分不讨喜。

    “韦总是申南城企业家翘楚,做的是正经生意,来我傅某这里,委屈了啊。”

    韦荞不落圈套,浅交即可。

    “傅总,我们谈一下赵新喆这件事好了。”

    “看来,韦总是不欲与我傅某人打交道,寒暄几句都不肯。”

    男人放下鱼食,一笑:“也好。今天韦总能不能从我这儿带走赵新喆,就看韦总的本事。”

    韦荞站着,没有应声。

    傅舅吩咐王坤:“去把人带过来。”

    “好的,舅爷。”

    赵新喆很快被带至内堂。

    见到他,韦荞提着的心放下了;再仔细看一眼,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赵新喆人是活的,也仅限于“活着”而已。他双手被反绑,眼睛被黑布蒙住,嘴里塞了毛巾,脸颊、手臂、双腿都在流血,胸口那一摊血迹尤其深,可见全身无一完好,不知被打了几回。素来听闻地下钱庄行事露骨,亲眼见了才明白,真狠。

    韦荞不动声色:“我要确认他现在的状态,听他自己说。”

    傅舅向王坤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撤去赵新喆嘴里的毛巾。

    赵新喆听见韦荞的声音,立刻大喊:“荞姐!”

    刚喊了两个字,嘴里又被毛巾封死。

    傅舅摊了摊手,道:“韦总,你看见了?他还活着,我们没把他怎么样,我们也和你一样,只做生意,不图人命。”

    “他欠你们锦流堂多少?”

    “不多,三个亿。”

    “……”

    傅舅一笑:“对你韦总而言,三个亿,区区而已。你身后有道森,还有今盏国际银行,这点小钱,属实麻烦韦总跑一趟。”

    赵新喆嘴里被毛巾堵着,急得嗷嗷直叫,韦荞盯他一眼,厉色地:“你闭嘴。”

    赵新喆自知理亏,当即停了。

    韦荞厉色得情有可原,这事赵新喆完全不占理。若非徐达打电话给她,告知这件事,韦荞至今料不到赵新喆捅了天了。在韦荞眼里,赵新喆大小毛病不少,但总的来说还是一个本分的富二代,最多就是恋爱多谈了几段、零花钱多用了点,至于富二代最劣迹的“嫖赌毒”行为,赵新喆是万万不敢去沾的。

    然而,韦荞没想到,赵新喆就是有这个本事,干了“嫖赌毒”之外更离谱的事:投资数字货币。

    干金融的人都明白,如今“投资”二字十分声名狼藉,除了正经含义之外,它和洗钱、赌、投机这类灰色事件紧密联系。而赵新喆干的数字货币投资,就隶属最后一种:投机。

    那天赵新喆得知韦荞辞职的消息,直奔去找赵江河。父子俩话不投机,以大吵一顿收场。

    赵江河骂道:“我防着韦荞还不是为了你?你如果能有出息,独当一面,我需要为你制衡韦荞吗?”

    当晚,赵江河心脏病复发,被送去医院抢救,昏迷不醒。

    赵新喆听出了赵江河的言下之意。说来说去,还是嫌他没出息。

    他觉得很委屈。

    明明,他已经在努力了。他在保安岗干得不错,成绩斐然、同事交好,这不就是基层做起的最好历练吗?也许比起韦荞、许立帷、岑璋这类精英继承人,他的起步晚了很多,但他还是在努力追上他们的脚步,不曾停止。

    然而,这一切在赵江河眼里,分文不值。

    赵新喆情绪消极,他心一横:不就是嫌他没本事、不会赚钱吗?他就赚一个试试!

    懂得守业的生意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不怕孩子啃老,就怕孩子创业。而比创业更让人害怕的,就是赵新喆这款:瞎创业。

    区块链甚嚣尘上,造富神话层出不穷。赵新喆不知搭上了哪条线,一通朋友介绍,大举资金进入ICO。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结果二百五。疯狂的金融市场让赵新喆见识了什么叫“奔驰进去、拖拉机出来”,当他离开ICO市场,陡然发现一个近乎癫狂的后果:他输掉了整整三亿。

    而且这三亿,还是问人借的。

    不是普通的借贷,而是民间借贷,俗称:高利贷。放贷人正是:锦流堂,傅舅爷。

    傅舅爷绑人讨债,名正言顺:“韦总,合同都在这,你要查,随时欢迎。这三亿,加上利息,不还说不过去吧?”

    韦荞扫了一眼桌上合同,没有伸手去接。场面上的文件,拿得出手的,必定都是滴水不漏,她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她有兴趣的是另外一些事:“傅总,这三亿,我一定会替他还。但,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我想好好问一问傅总。”

    “韦总,你说。”

    “到底是谁,将手伸向了赵新喆?”

    “……”

    傅舅眼中升起一丝兴致。

    不错,不愧是韦荞。看问题,眼睛这么毒。

    可惜,他也懂江湖规矩,不该说的话绝不会说。

    “什么意思?”

    “傅总,我们就直说好了。我了解赵新喆,他的人际关系很单纯,对地下钱庄可以说毫无了解,也根本没有机会涉足,如果不是有人特意将手伸向他,将他一步步引入锦流堂,这三亿,他断断拿不到。而我需要的,就是这个将手伸向赵新喆的人的名字。”

    “抱歉,韦总,这不在我需要回答你的范围之内。”

    “你就不怕我赖账?”

    “韦总,你敢吗?”

    韦荞表情淡漠:“我和赵新喆,本质上来讲毫无关系。我无需为救他,担这么大的风险。”

    傅舅笑了,阴恻恻地:“好,韦总,我们试试。”

    他一声吩咐,声音冷血:“踱他一根手指。”

    “是!舅爷。”

    王坤显然深谙此道,手持长刀,动作利落,眼看就要手起刀落。

    赵新喆脸色煞白。

    他连叫都不叫了,他这才明白,真正的恐惧,是发不出声音的。你看着恐惧袭来,束手无策,只能看着,这时的感觉,才叫惊恐万状。

    长刀直直砍下。

    赵新喆看着韦荞,眼眶红了。韦荞看懂了他眼里的意思:他不是在害怕,他是在认错。

    ——我错了,荞姐,你原谅我。

    四目相接,韦荞就在这道目光里闪过从前种种。

    她想起中学暑假住在赵家,跟随赵江河学看财务报表,赵江河教学严酷,重压之下她开始失眠,是赵新喆每晚给她做夜宵送到她房间。她那时才知道,赵新喆从小一个人,想吃什么都会自己做,久而久之练就一身好厨艺,只要看见她半夜房间还亮着灯,他一定会过来。他对她似乎从未有男女有别的概念,从心底将她当成一家人,有时她心情不好,总会迁怒他几句,叫他别来了,赵新喆也不会往心里去,晚上到点了他该来还是来。韦荞一向偏瘦,吃了赵新喆两个月夜宵,硬是圆了一圈,长胖了六斤。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学,许立帷见到她,都竖起大拇指夸她胖得溜溜可爱。

    韦荞就在这些年少记忆里原谅了一切。

    到底,人生三十年,只有赵新喆对她讲过,“荞姐是自己人”。到底,他是为了她,不惜与父亲冲冠一怒。

    “慢着。”

    韦荞沉声开口:“给我点时间。三亿欠款,我替他还。”

    傅舅大手一挥,王坤立刻退下,他笑着道:“好,韦总的信誉闻名申南城商界。我就给韦总半小时的时间,就在这里,我等着韦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