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人(1)
深夜十二点,岑铭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揉了揉眼睛,声音困顿:“爸爸。”
岑铭天性自律,作息一向规律,熬夜到这个点还没睡的次数可谓寥寥。事出有因,岑璋好耐心哄着他:“嗯,爸爸在的。”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想吃一碗妈妈做的河虾汤面。”
“小肚子饿了吗?那爸爸下楼给你做。”
“不要。”
“……”
好吧,这家伙,哪里是想吃面,拐着弯打听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才是他的目的。
岑璋拍了拍他的背,温柔安抚:“妈妈要晚一点回来,你先睡,不要等了。”
“我要等的,我不困。”说完,连打三个哈欠。
岑璋不疾不徐,将孩子哄好:“呐,妈妈现在有事,你闭上眼睛睡一觉,醒来妈妈就在了。爸爸答应你,明天让妈妈给你煮河虾汤面当早饭,好吗?”
岑铭想了会儿。
这是一个已经学会权衡的孩子,他在父亲给的选项中左右估算。
也许是实在太困了,岑铭终于妥协:“嗯,可以的。”
“好。”
岑璋帮他盖上小被子,关灯睡觉。
岑铭翻了个身,他已困极,不久就响起均匀的小呼噜声。
岑璋轻轻关上儿童房的门,一个人去了书房,本想看会儿文件处理掉一些工作,谁想,一份文件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半个字都没看进去。
韦荞今晚走得很急,接了通电话后匆匆下楼,拿了车钥匙就走,连他都没来得及和她打个照面。还是林华珺后来告诉他,韦荞下楼时撞见她,神色匆忙地对她交代了一声“赵新喆出事了,我去看下,你帮我和岑璋说一声”,他这才知道了她的去向。
岑璋没什么情绪,随手将文件丢在桌面。
韦荞没回来,他心里总像挂了事,索性去吧台倒了杯酒。酒到唇边就要喝,又想起韦荞平日对他的告诫,要他少喝点,尤其是晚上,岑璋心里一软,一杯酒又被他放下了。
他被韦荞的突然离开弄得不上不下,正打算打电话给她,韦荞的电话倒是先来了。岑璋迅速接起来:“韦荞?”
“嗯,是我。”
他松了一口气,“你去哪儿了?”
韦荞没有正面回答,含糊其辞,“就,赵新喆出了点事,我过来看一下。”
岑璋自然不会去问“赵新喆出了什么事”,在他眼里,赵新喆那半吊子富二代出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岑铭一直在等你,刚睡下。”他言不由衷,借着儿子的名义向她诉苦,“你也不说一声就走,都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你的吗。”
“抱歉。”韦荞向来知错就改,“是我考虑不周,下次我不会了。”
岑璋神色缓和下来。
作为丈夫,岑璋向来好相处,韦荞在他那里稍微低个头,他什么都能原谅。
岑璋看了下时间,十二点半了。他温柔问:“要我去接你吗?”
“不用——”
“那你办完事早点回来,我等你。”
见他好像要挂电话,韦荞叫住他:“岑璋。”
“嗯?”
电话那头,韦荞有少见的犹豫,“那个,我这里有点事,可能需要你……帮一下。”
岑璋动作一顿,瞬间懂了。
“是你有点事,还是赵新喆有点事?”
“……”
电话里陡然无声,岑璋知道他猜对了。
他像是早有预感,不愿折磨彼此,先退一步:“赵新喆出了什么事?”
“他去做ICO,巨亏,欠下一笔高利贷。”
岑璋冷笑,“去沾这个东西,他有几条命。”
“是,他这次错得厉害,他自己也知道错了。”
岑璋懒得理,克制着自己才没挂电话。
他是内行人,一听“ICO”就能明白所有事。金融市场白的不多,以黑与灰为主,后面这两部分又和洗钱这类事紧密捆绑。今盏国际银行历经三代人,盈利能力还是其次,最为人敬畏的还是它足够正统的出身,这绝非普通世家能做到。岑家始终将经营之道走在正轨,靠的就是三代人的殚精竭虑和足够敏锐的政商眼光。
岑璋对赵新喆本就没什么好感,一听他去沾了金融市场旁门左道的那部分,更是反感至极。可是没等他来得及拒绝,韦荞就问了他一声:“岑璋,你能不能帮他?”
——不能。
他到底舍不得拒绝她,话到嘴边就变了:“他欠多少?”
“三个亿。”
“……”
韦荞扶额,再加一句:“还有,两千万的利息。”
“……”
岑璋简直是被气笑了,“他挺厉害的么,怎么不再多玩几把?”
韦荞知道他看不上,出言嘲讽几句已经算是给她面子,没把电话直接挂了。岑璋手握今盏国际银行一切决策的自由裁量权,排着队想要从他手里拿到贷款和投资的企业不计其数,多少中小企业的银行贷款都达不到三亿的资金量。
韦荞没办法,向他解释,“赵新喆和赵先生发生争执,赵先生进了医院,在ICU昏迷不醒,没有赵先生的签字,我动不了赵家的钱帮赵新喆还债。许立帷一直守在ICU门口,等赵先生醒了,就可以转账。”
岑璋听懂了,“所以,你需要三亿流动资金,去填补时间差?”
韦荞硬着头皮纠正他:“不是三亿,是三亿两千万,利息也要还的。”
岑璋:“……”
韦荞迅速补充:“只要赵先生醒了,就能马上把钱还给你,利息按民间借贷的利率来算,不会赖账的。”
“赵家和我毫无关系,我凭什么要帮赵新喆?”
“可是我,不能不帮。”
天幕沉沉,韦荞淋着雨。
她不是不挣扎的,在“求”和“不求”之间为难自己。
锦流堂只给她半小时,她没得选。她知道锦流堂吃定她和岑璋的关系,也明白锦流堂赌的就是岑璋会下场。她明明知道,依然束手无策。
电话里,淅淅沥沥的雨声不曾停过。岑璋就在这落雨的声音里,一再软了心。
“你那里下雨了?”
“嗯。”
申南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明度公馆在东,锦流堂在西,东西横跨九十公里,天气多变,东边艳阳西边雨,是常有的事。
岑璋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里的磅礴雨声,就知道他要认输了。
雨夜难挨。
前有赵家恩情要还,后有高利贷横刀阻截,韦荞仁至义尽,他怎好为难她?
“好,就三亿两千万。”
岑璋应声,一掷千金:“我从私人账户走,就当我个人垫资,帮赵新喆还这笔债。”
人人都有“人之初”的软肋,韦荞就是他的“人之初”。她性本善还是本恶,都不妨碍她成为他理智模糊的一瞬地带。从此以后,他人生所有身不由己的片刻,都是为了她。
“岑璋,谢谢——”
没等韦荞说完,只听王坤在她身后一声吆喝:“还愣着干什么,给韦总撑伞啊!没见韦总淋着雨吗?”
几个五大三粗的手下一齐应声:“是,坤哥!”
一番动静甚大,顺着电话传过去,被岑璋听得一清二楚。
他脸色一变,“谁在你身边?”
“……”
韦荞不想说。岑璋知道了,难保事情不会被他闹大。
可是事已至此,岑璋根本不打算放过她,他厉声问:“韦荞,你还想要我帮赵新喆,你就不要想瞒我。说,你现在,在哪里?”
韦荞扶额,知道瞒不过他了,“临川路300弄1号。”
“锦流堂?”
“嗯。”
岑璋抓了桌上的车钥匙就走,“你等我,我马上来。”
九十公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岑璋一路开快车过去,高速上吃了好几张罚单。
他到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多。锦流堂得知岑璋要来,郑重其事,门口等了十几个保镖,王坤亲自给岑璋撑伞。岑璋下车,甩上车门,没半点客气,径直朝内堂快步走去。
傅舅这会儿也一改方才嚣张的态度,五十几岁的人了乖巧得不像话,正在内堂同韦荞搭话。韦荞不理睬,傅舅大概也实在没什么话题好聊,冥思苦想之下索性介绍起了脚下一池红鲤鱼,“韦总,你看啊,那条斑点状的叫‘小花’,它朝你游过来了,哎呀,真是和韦总你有鱼缘呐——”
韦荞:“……”
这年头,旁门左道的营生也不好做,人比你强,你要低头,就只得赔笑。
岑璋就是在傅舅巴结着韦荞聊“鱼缘”的时候进来的。
内堂进门是一张四方红木桌,桌上放着一套陶瓷茶杯,茶壶是矮胖型,低三下四地被放在茶桌一角,岑璋走向傅舅时顺手一抄,往地面一砸,茶壶瞬间沦为一地碎片。
一池红鲤鱼被吓得四处逃窜。
屋内二人也受惊,还是傅舅率先回神,不怒反笑,客气地迎上去,“哎呀,岑董,深夜劳驾您亲自走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岑璋理都没理,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傅舅伸出的一只手遭他晾着,一时下不了台,擡手搔了搔头自我解围。王坤见状,聪明地转过脸,走到屋外等着。
岑璋拉过韦荞,抓着她的手就往屋外走,经过傅舅身边时略作停留,森冷警告:“你把我太太请到这里,问过我的意思吗?这点规矩都不懂,我看你是不想在申南城混了。”
“……”
傅舅有些悔不当初。
做生意,尤其是搬不上台面的生意,哪些人能惹,哪些人得供着,是生死线,需时刻谨记。他今日失算,以为岑璋和韦荞离婚两年,人尽皆知,两人一定是桥归桥、路归路,万料不到事实并非如此。看今晚岑璋这反应,傅舅心中估摸,很大概率是韦荞看不上岑璋,把他甩了。
事已至此,他只能尽全力弥补失误。
傅舅亲自将人送出去,也不提三亿欠款的事了。岑璋的身家实力摆在那里,傅舅知道,这点数量对岑璋来说根本无关痛痒,就看他想不想帮而已。如今看来,岑璋一定会帮。
屋外,许立帷不知何时也到了,刚接上赵新喆,扶着他上车。
韦荞上前和他快速聊了几句。
“赵先生怎么样了?”
“不太好,还没醒。”
“那医院那边,还是要你盯着。”
“我知道,我不会走的。”
韦荞语气不善,对他交代:“让赵新喆也去医院呆着,你给我看牢他,别再自作聪明搞点混账事出来,我不是每次都能让岑璋保他的。”
许立帷点点头,“知道了。”
正说着,一辆保时捷从后驶来,速度一点没慢下来的意思。眼见要撞上,许立帷下意识往韦荞身前一挡。
保时捷急刹车,稳稳停在两人面前。
岑璋开门下车,表情不太好。当着许立帷的面,他伸手握住韦荞左手,将她拉过来。韦荞知道他今晚不痛快,遂对许立帷道:“你先走。”
许立帷:“嗯。”
他向来有分寸,不欲和岑璋起冲突,从口袋拿出车钥匙就走。
两人擦身而过,岑璋忽然道:“韦荞不会回去了。”
“……”
许立帷脚步一顿。
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对,男人最了解男人。他了解岑璋,岑璋也相当了解他。今晚之前,很多事岑璋并不打算摆在台面上处理,可是今晚他发现,他不把态度放在台面,这些人一个两个都不会放过韦荞,这让岑璋彻底怒了。
“韦荞不会,再跟道森有关系。”岑璋盯着他,态度森冷,“包括你。”
“是吗。”
许立帷轻轻一笑,一身反骨,“你好像还不够了解,我和韦荞之间,真正的私人关系。”
“……”
岑璋手里一紧,韦荞左手被他紧紧握着,瞬间生疼。岑璋本来就对许立帷诸多忌讳,许立帷要是跟他认真起来,岑璋就真的哄不好了。
韦荞很有危机意识,往许立帷背上重重一拍,冲他一通骂,要他快滚,“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我跟你有什么私人关系?以前是普通同学,现在是普通同事,关系脆弱得很,你赶紧走。”
许立帷被岑璋那一通不阴不阳的威胁弄得很不爽,本来还想气他几句,韦荞开口了,他就算了,先退一步,开车走了。
韦荞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晃了晃岑璋的手,哄他上车,“好啦,雨这么大,还不走啊?”
韦荞说这话时的语气把她自己都恶心到了,矫揉造作得很,就为了哄岑璋不气不气。韦荞暗自腹诽,有钱的确了不起,岑璋今天一声“好”,三亿两千万说还就还了,韦荞看他怎么看怎么顺眼,瞬间懂了那么多人想把岑璋当“财神爷”供起来的心情。
真是命运弄人,韦荞卖萌——
岑璋还背对着她,不给她反应,韦荞搂住他右臂要他算了,“别跟许立帷那种人间俗物一般见识。不生气了啊,我们回家了。”
岑璋忽然问:“你是在心虚吗?”
韦荞:“啊?”
岑璋体会到了当场抓住老婆出轨的那种心情,声音都悲愤了,“你明明心虚得语气都变了!结婚十年了你用这么软萌的声音对我讲过话吗?”
韦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