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人(2)
岑璋今晚走得匆忙,林华珺打他电话也不接,不由暗自担心。等到半夜,听见庭院里传来引擎声,林华珺连忙披了外衣走出去看,果然是岑璋的车。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忙不叠下楼迎接。
岑璋径自下车,用力推门步入玄关,林华珺迎上去:“怎么弄得这么晚,都该饿了。我去给你们两个煮宵夜——”
岑璋没接腔,走上旋转楼梯径直去了主卧,反手将门关得震天响。
林华珺:“……”
气氛明显不太好啊。
她看向韦荞:“他这是?”
韦荞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被人气到了。”
“哦,这样,那你赶紧去哄哄他。”
林华珺深知岑璋那性子,一个劲催促韦荞上楼,“千万不能让他自己想一晚,他那个丰富想象力,只会越想越气。”
韦荞:“……”
好吧,这个家的人都很了解岑璋——
韦荞上楼,推门进屋,岑璋正在喝水。一杯冰水被他拿在手里,仰头大口大口地喝,要把心里那点火降下来。
韦荞对他有感情,到底不一样,见他喝那么冰的水都心疼,连忙上前从他手里拿过杯子,不许他这样,“好了,别喝了,我去给你倒温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胃不好,还不对它好点?”
岑璋沉浸在许立帷今晚的那声威胁里,声音很冲,“他那句话有说错吗?”
“什么?”
“岑铭的庆功宴,他一个电话就能把你叫走。你明明辞职了,还是和他有那么多联系。他说得对,我是看不懂你们之间真正的私人关系。我只知道,如果我敢让一个女人像他对你那样对我,你早就跟我离婚八百次了。”
“……”
韦荞被他问住,一时想不好该从哪个角度反驳他。
岑璋不愧是坐惯谈判桌主位的,最后那句假设实在太有杀伤力了,韦荞换位思考,顺着他的思路稍稍想了下,不得不承认:岑璋讲得很有道理。
这让韦荞本就愧疚的心更过意不去了。
“今天晚上没来得及和你讲清楚,是我不对,下次我不会了。我不是因为打电话给我的人是许立帷才走的,就算是徐达打电话给我,我也会立刻走的,毕竟赵新喆被人打了,我不想他真的出事。至于联系,我哪有整天和许立帷联系,我没事给他打电话也很奇怪的好吗?”
韦荞说着,去拉他的手,岑璋不让她牵,他心里着实还有一桩事。
“沃尔什请你担任东南亚区总裁,你为什么不去?”
“……”
韦荞一愣。
她反应过来,明白了:岑璋这信息渠道相当可以啊,她一个人都没告诉过,他都能从第三方口中得知此事。
韦荞抱臂,“你怎么知道的?”
“申南城就那么大,我存心想要知道一件事,你以为真的瞒得了我吗?”
岑璋语气不善,“申南城度假区业态早已是两强抗衡的局面,不是道森,就是沃尔什,其余的中小度假区你就算去了也没有太多余地可以发挥。何况,沃尔什开出的价码不低,外资企业的管理架构也更适合你。所以,你为什么要拒绝?”
韦荞一时未做声。
岑璋脸色很差,步步紧逼,“是不是因为许立帷?”
“……”
“赵江河那样对你,你不可能对他放不下。就算这样你还是为了道森拒绝了沃尔什,是不是因为,许立帷选择了留在道森,所以你放不下他?”
他胸腔起伏,明显是动怒了。韦荞被他逼得紧,倒退两步。
她这个动作做出来,在岑璋眼里就是默认的意思了。岑璋一下被她震住,思维完全乱了,气急败坏地抓起她的右手,“韦荞你!——”
“我不是。”
“那你给我一个理由。”
“……”
“韦荞,那么大的决定,你连理由都给不出,你让我怎么想?”
韦荞沉默了会儿。
事关她心里的柔软之地,她原本谁都不想说,无奈岑璋逼得紧,她舍不得瞒他,终究还是说了,“我拒绝沃尔什,是因为,我不想帮外资品牌,将本土文化的度假区业态踩在脚下。”
“……”
这个答案不在岑璋预料之内,他一时停了动作。
他的反应,韦荞看得懂。正因为懂,才不想让他知道。岑璋不见得会认同她,也不会一票否决她。她知道在他眼里,她的商业理想幼稚得可笑,本质上并不适合成王败寇的现实世界。
“如果我去沃尔什,结局会怎样?我告诉你,沃尔什一定会赢。它是世界级的度假区业态,业务覆盖全球地域,单是风险分散这一条,只专注做申南城本土度假区业态的道森就不可能赢得了。可是我不想做这种事,以大欺小,没意思。我当初回道森,诚然是为岑铭,但其实,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想在我们自己的地方,看见外资品牌一家独大这种事。有我韦荞在,沃尔什在申南城就做不了老大。”
时移世易,名利场被称为现代战争的一线阵地,原因就在此。
经济、文化、话语权,哪个不靠抢?现代城市战争看不见的硝烟炮火,从未消失。无数超一流的经济体和背后殚精竭虑的企业家群体,用夜以继日的应战,撑起了现代城市文明的今日尊严。
岑璋声音软下来,很痛心,“韦荞——”
韦荞打断他,“你可以认为我不够理智,商业竞争的本质就是盈利,任何附加的美好愿景实质都是为盈利服务。但,岑璋,我本身是不认同这个理念的。如果把时间拉长,放在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去看,最后能推动文明向前发展的,一定不是胜败和输赢,而是更为坚固的东西,比如人性、文化、道德、与正义。”
这些名词如此古老,几乎被现代人遗忘。但韦荞不会,她永远坚信,并且愿意赌上此生,付诸实践。
五千年历史,大开大合,多少帝王和名将一一掠影。翻开历史的缝隙,会发现常常是更多默默无闻的人,迸发的瞬间文明,一次又一次险险拉回失控的历史。“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韦荞年少时读到这类故事,荡气回肠。她从此终生为理想而活,绝不屈从这物欲人间。
和岑璋谈这类事,她其实是有点难堪的。放眼东南亚,岑璋都是最顶尖的银行家,他的世界没有这么多空而泛的幼稚理想,他足够清醒地了解,这些理想并不适合存在于名利场。如今,还有比她的下场更具说服力的佐证吗?她被逐出局,终于成为一个理想主义的败将。
韦荞忽然有些羞愧。败将之姿,总是缺少些底气。她自嘲地笑了下,“不说了。林姨煮了夜宵,我下楼去看看——”
话还没说完,她转身就要走,岑璋箭步上前将人一抱,韦荞没防备,一个踉跄就被他抱上了床。他欺身压下,亲热来得又快又急,韦荞以为他在任性,没反抗,由着他去,左肩很快被他弄得点点红痕。这点地方完全不够他发挥,岑璋左手一撩,推高她的上衣,低头一通乱搞。
韦荞这下明白他不是在任性了,这家伙就是来真的。
岑璋很少这样,韦荞推着他,“你别……等下林姨还要来——”
怕什么来什么,门口随即传来一阵敲门声,林华珺端着夜宵来叫他们:“韦荞,我做了海鲜粥,你们两个都爱喝——”
韦荞就是在这声敲门声响起时捂住了嘴。
岑璋用手和嘴足够取悦她,韦荞拼命压抑还是失了控,听着门外林华珺道:“岑璋,我把餐车放门口了,你们两个记得吃一点。”,他就在门内哑着嗓音回应:“好,我现在就吃。”说完,用力进入,听见韦荞喉间甜腻至极的回应。
两个人结束一场欢爱,滚烫的海鲜粥已经凉透了。
岑璋今晚很疯,听不进一句她说“不要”,韦荞被他弄得汗津津,事后他也没立刻结束,伏在她身上停留很久。
余韵温柔,韦荞抱着他,轻声问:“今晚的气该消了吧?本来就没什么的事——”
“我有。”
“……”
“我不是气他一通电话就能把你叫走。”
岑璋抱紧她,心里很难受,“我气的是,他既然把你叫走了,为什么不负责好好保护你,而让你一个人去锦流堂。”
他低下头,说不出的滋味,“我老婆这么好,一星期没有新衣服穿我都舍不得,不是为了让别人这么肆无忌惮推出去用的——”
“……”
岑璋很少说这样的话,韦荞一时笑了,“什么破举例,‘一星期没有新衣服穿’,胡说八道……”说着说着,她心里一酸,说不上为什么,忽然就有盈眶热泪。
这就是,被人好好爱着的感觉吧。
她和许立帷一同长大,私交甚笃,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义。他们很有默契,总是会朝着共同的目标努力,许立帷相信她会照顾好自己,她对许立帷同样也是如此认为的。青春期,韦荞上体育课第一次来月事,不大舒服,许立帷在课间找老师要来一杯热水,放在她桌上,像天下所有直男那样对她说“多喝点热水”,然后就相顾无言,再也没话可讲了。韦荞挥挥手说没事,叫他快走,彼此都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在学业、事业之外,她和许立帷谁都没有谈论过多私事的欲望,太私人的关心会让两个人都彼此不适。
可是岑璋不一样。
从大二成为他女朋友开始,每月例假期,岑璋那辆保时捷总会停在宿舍楼门口等她,将她带去壹号公馆住一周。岑璋把主卧弄得往死里舒服,柔软温暖得不像话,她这么不爱躺平的人每次去了,裹着被子睡下去都不想起来。韦荞一到这时间胃口就不好,在学校时一天喝两碗粥就够了,岑璋知道了坚决反对,二话不说请来营养师当主厨,要把她过去这么多年对自己“随便养养”的习惯一刀斩断。有一年寒假韦荞睡午觉起来觉得有些冷,裹着被子随口叹气“冷成这样都不下雪,好没意思”,傍晚窗外就下起了漫天漫地的雪,韦荞愉快不已。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岑璋每年花在人工降雪上的费用,一度令他买成了定点服务公司的大客户。
他似乎天生就知道应该怎么对她好,从恋爱第一天起他就没有对她生疏过。她不是一个感情能起很快的人,答应做他女朋友也只是因为“不讨厌”,事实上答应他的那天她就后悔了,总感觉和他还不熟。后来,她的这点后悔很快就没了,因为岑璋足够好。他对她好得一度让韦荞深信,如果将来,两人没有缘分结婚,她也许会遇到更合适的丈夫,但再也不可能遇到会比岑璋对她更好的男人了。
到底,被人知过冷暖,就回不到从前了。
她忽然很想抱他。
韦荞搂住他的颈项,将他拉下,温柔一吻。
很清浅的吻,唇间厮磨良久,有独属夫妻的意会,将很多说不出口的话说好了。她向他保证,“我会让自己很好的,你不要担心。”
岑璋没说话,伏在她颈肩喘气。他心里疼着,不是为自己,都是为了她。
“我知道你对我好。”她动作轻柔,在他背上抚摸安慰,“没有人会比你对我更好,我都知道的。”
岑璋低声控诉,“你知道个屁,都是哄我的。”
韦荞:“……”
她拍了下他的后脑,轻斥:“不许说脏话。”
岑璋就真的不说了。
他给足安全感,韦荞深吸一口气,有一瞬间觉得,似乎天地辽阔,她真的什么都不怕了。职场那点事,再严重也不过只是一份工作,她的人生远不止这些,为什么要为了人生中的一部分,去否定人生全部的意义?
“我明天去今盏国际银行接你下班,好吗?”
“嗯?”
韦荞心情转好,“以前太忙了,一直没有机会,这段时间我有空,来接你下班。”
一听她要认真履职“岑太太”的责任了,这种百年难遇的机会怎么可以放过,岑璋立刻得寸进尺,“那只接我下班不行,你中午就得来。”
“我中午来干什么?”
“一起吃饭。”
他想了想,又加一句:“再一起睡个午觉。”
韦荞:“……”
这就有点胡说八道了。
韦荞推了下他的脑袋,要他别异想天开,“好好上班,不要偷懒。你老婆已经失业了,儿子的学费还要交,你现在养家糊口的压力比以前重了,知道吗?”
岑璋:“……”
“还有。”韦荞搂着他,在他耳边讲私话,“没有新衣服穿了,买吗?”
岑璋喉间一紧,予取予求,“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