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股东(3)
赵江河故去不久,遗嘱之争随即甚嚣尘上。
原因就在于赵江河生前的一个动作:修改遗嘱。
早在一年前,赵江河就已自知病情恶化,回天乏术,医生告诉他,半年或者一年,就这些时间了。赵江河心理素质过硬,没有告知任何人,连赵新喆都被他瞒着。他要充分利用这一年时间,力保独生子的余生平安。
赵江河随即立下遗嘱,约定在身后将股份全部转入赵新喆名下。同时,他开始在道森布局制衡韦荞的棋。在赵江河的构想中,道森将在几方势力的长期抗衡下维持动态平衡,赵新喆稳坐大股东之位,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每年坐等年底分红就可以了。他要用生前最后一点时间,为赵新喆铺平道路,决不允许道森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
可是未曾想,他失败了。林清泉被捕,韦荞出走,道森真正能拿主意的,只剩许立帷。
就在生前最后一个月,赵江河修改遗嘱,正式将原本转给赵新喆的股份,转赠予韦荞和许立帷。
赵江川、赵江流抓住的就是这一点。
今日股东会,赵家兄弟带足人马,公开质疑许立帷和韦荞用不正当手段获得股份,赵江河修改遗嘱的举动并非出于本意,而是受到胁迫的非真实意思表达。
一场股东会,惊动媒体。周六下午十二点,距离股东会尚有一小时,道森总部门外已呈现全城蹲守之势。
赵家兄弟阵势颇大,律师、会计师、道森相关管理层,浩浩荡荡二十几人,对许立帷形成围剿之势。被围剿的人倒是淡定,许立帷吃完饭,骑了辆共享单车就过来了。媒体旁观,全都为他捏把汗。
下午一点,股东会如约进行。
相比赵家兄弟置人于死地的激进,许立帷的反应很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并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而是不断反问“还有呢?”,就这么一句话,在对方看来不亚于引线。赵江川本就一肚子火要发,听见他问了,就像烧了引线,噼里啪啦一通输出,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身旁,忽然伸来一只手,适时制止。
“赵总。”
这个声音很年轻,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还有种稚气未脱的模样。就是这样一个声音,一开口,就让许立帷眼神一黯。
今天他谁都不用防,除了闻均。
闻均在道森的任职非常重要:特许产品生产经营负责人。这是道森最大的盈利业务之一,赵江河把这块业务交给闻均,足以代表对他的信任。而这份信任里,隐含着赵江河对韦荞和许立帷的同样筹谋:和韦荞、许立帷一样,闻均也是赵江河助学基金的受资助人。
所有人始料未及,受赵江河照拂前半生的闻均,会在赵江河故去之后,迅速改投赵江川、赵江流阵营。更在今日股东会上,和昔日好友许立帷正面对抗。
钱的魅力,在这一刻彰显巨大阴影。
“照拂前半生又如何?如今赵江川和赵江流开出更高的加码,就能买走我的忠诚。”赵江河葬礼那一日,闻均对许立帷如此表态。
“何况。”他看透许立帷,“赵先生的那份遗嘱,当真没有问题吗?你如何得手的,瞒得了别人,我可不会。我们不过是,各为自己罢了。”
许立帷听了,礼貌一笑,送上祝福:“活得久一点,我们交手的日子不会远了。”
闻均求之不得。
同为道森助学基金受益人,他自问完全不比韦荞和许立帷差,却始终得不到机会同他俩并肩。赵江河将他压在生产管理条线上,压得死死的,这么多年都将高级管理层的大门向他紧紧关闭。
“许立帷,靠你一个,还差一点。加上韦荞,或许还能一战。只不过,韦荞有了岑璋这座靠山,恐怕看不上道森这堆陈年旧货了。”
那天,两人背道而驰。今日股东会,闻均几乎满是兴奋。下克上,向来是多年屈辱最好的报复方式。
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赵江川被他忽然出声打断,不由皱眉,很不满:“闻均,你什么意思?”
“赵总,我的意思是,不要上了许立帷的当。”
“什么?”
闻言,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楞,除了许立帷。
许立帷按兵不动,闻均却分明看见他搭在桌面的手,一瞬间有青筋浮现。那是,许立帷开始紧张的表现。
“赵总,许立帷一直让着你,引诱你讲更多,并不是因为他怕你,给你机会。而是因为——”
闻均一笑,断了对方所有计划,“因为,他要拖延时间,等韦荞。”
“……”
屋内一阵肃杀,墙上时钟沉默地走,声音刺耳,像极了倒数计时。
赵江川一掌拍在桌面,怒极而起:“许立帷!你竟敢玩阴的!”
“我有吗?”
许立帷一脸平静,“是你自己要说,我可没逼你。”
赵江川被气到,立即向律师擡手示意。律师意会,当场向众人出示遗嘱相关条款:被赠予人无论何种理由,在股东会结束前缺席第一次股东会,都被视为自动放弃,所持股份将以股东会决议形式重新分配。
律师口齿清晰,念下去:“现在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分,股东会即将结束,被赠予人韦荞小姐缺席本次股东会,按例——”
“慢着。”
许立帷忽然出声拦截,将一份文件甩在桌面,“韦荞没有缺席,她签署了代理意见书,全权委托我代表出席股东会。”
“……”
会议室噤若寒蝉。
事情急转直下,闻均挑眉,“代理意见书?”
说着,起身拿走桌上文件,当场拆阅。
律师站在一旁,一同审视,“不错,这份是韦总的代理意见书,落款有她的签名,身份证附件及签名也都齐全。”
赵江川不禁气得跳起,赶忙凑过去看,“闻均,你看这?!”
律师低声解释:“赵总,这份代理意见书手续齐全的话,是有法律效力的,可以视同本人出席。”
一群人急寻对策,许立帷遥遥坐着,不见一丝慌乱。
闻均却忽然一笑,看向许立帷,“你说这是韦荞的签名,这就是?不见得吧。”
话音刚落,许立帷正在喝水的动作一顿。
他这个动作没逃过闻均的眼睛。正面战场上的许立帷鲜少有额外动作,他任何一个动作变化,都是线索。
闻均几乎是瞬间有了答案,冷笑一声,“可以啊,许立帷,你要这么玩,我就陪你到底。”
他将手中文件甩在桌面,直直盯着一言不发的许立帷,“我很佩服你,胆子真大。可是你忘记了,我认识你十几年,和韦荞对你的了解差不多是一样的。你会的事,我也会。比如今天,我还真就带了笔迹鉴定专家一起过来了。”
一席话,两人遥相对望,许立帷忽然失去了辩驳的全部欲望。
他尽力了。
手里一副牌,他打到了最后,终于无牌可打,命运如此,他不恨谁。今日就算没有闻均,也会有李均、王均,是谁都没差的,他手里没牌了。
闻均有备而来,笔迹鉴定专家很快进入会议室,闻均拿出韦荞不同时期在道森合同上的所有落款签字,要鉴定专家仔细比对。专家名叫杨德胜,四十五岁,在这一行颇负盛名,今日接了闻均这单,对方出价不菲,杨德胜不敢怠慢。
他拿着放大镜,埋头探究,“这个笔迹,和韦总的笔迹是有90%相似,只不过细节之处,倒是有点微妙……”
瞒不过的,假的就是假的。
生死场,许立帷忽然不想争了,转头看向窗外。
晴日午后,有久违的阳光,昨晚一场初雪,令世界一夜柔和,这样好的下午,应该睡午觉、看书、做家务,而不是在道森第一会议室,和人真真假假,生生死死。
他想起和韦荞在上东国立大学的日子,两个人同时用四年时间修完双学位,课程太多来不及上,遇到老师点名,两个人就互相模仿笔迹代签名。有一次许立帷开玩笑,如果韦荞收到岑璋情书没空回,他完全可以代回,没人看得出来。韦荞顶他一句,你想给岑璋写情书你就自己好好写,别整天扯上她,许立帷笑着闭嘴了。
那样的日子多好,为什么他会把人生过成现在这样?他和韦荞之间为数不多的学生时代乐趣,都不得不被拿来利用,沦为名利场的工具。
闻均看看杨德胜,再看看许立帷,心下完全明白了。他胜券在握,自然是要赶尽杀绝的。
闻均不疾不徐,走到许立帷身旁,压低声音同他讲私话,“我好佩服你啊。”
许立帷收回视线,没说话。
闻均笑笑,“你明明可以全身而退,做你名正言顺的二股东,你却不肯,非要拉一把韦荞。你知道你这拉一把的代价是什么?等笔迹鉴定结果出来,证实你在股东会伪造代理意见书,你不仅保不住原本属于你的股份,也保不住韦荞的,更要背上恶意造假的罪名。赵江川一定会向经侦报案,把你送进去接受调查的,你就等着吧。”
他正说着,杨德胜那边已有了结论,“赵总,闻总,我认为这份代理意见书上的签名,其实是……”
砰——!
话未讲完,被人强行打断。
会议室大门重重推开,人未见,声先至。
“各位,我走没几天,这么热闹——”
****
韦荞推门直入,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愣。
闻均和许立帷也是,两人有志一同转身,向门口看去。
中央空调控制,会议室恒温,韦荞脱下大衣外套递给顾清池,后者躬身接过,迅速退出会议室。韦荞一身白色西服套装配窄裙,闻均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看错,这哪里是韦荞,这就是韦总回来了。
除了赵家兄弟外,会议室众人纷纷起立,向门口方向恭敬致意:“韦总。”
韦荞点头,意思是“坐下说话”。
众人默契地,又纷纷坐下。
赵江川、赵江流对视一眼,心情复杂。韦荞好大的台面,人到了,就有这等威慑。所有人服她,没有人反她。一人的服从尚且叫服从,众人的服从就不是服从这么简单的事了,而叫,“民意”。
两人暗自明白,这下要糟。韦荞在道森整整十二年,“道森韦荞”的名号不是白叫的,这是韦荞用十二年的时间和成绩获得的至高评价。
韦荞径自走向闻均,盯他一瞬:“你长本事了,敢在道森砸场。”
闻均一下子哽住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
韦荞没打算跟他耗时间,甩下他,直直走向杨德胜。台面上,正摊着厚厚一叠合同,全是闻均提前准备好带来的,为的就是要她的落款签字。杨德胜正拿着放大镜,埋头在一堆合同里左右对比。
韦荞一把抽走桌上的合同,“闻均,难为你,准备这么周全,把有我签字的十二年的合同全收集了一遍。不过,不用这么麻烦——”
说完,韦荞擡手,当场撕了粉碎。
赵江川当即跳了起来,“韦荞,你竟敢阻拦字迹鉴定?!”
“你们既然这么想要,那我就给好了。”
韦荞抽走杨德胜手里的黑色水笔,把杨德胜吓了一跳,忙不叠去看她。韦荞抽了一张白纸,对杨德胜道:“杨先生,要鉴定,那就好好做,出了错,你担不起后果。”话未说完,韦荞落笔签字,一笔写完,将白纸递到杨德胜面前。
她放下水笔,还给他,顺势对他讲两句:“杨先生,我听过你的名字。在笔迹鉴定这行,杨先生也算行家了。杨先生左手这枚婚戒不错啊,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可见夫妻恩爱,左右不离。杨先生这支水笔上还贴了一张贴纸,小女孩最喜欢了,是女儿贴的?真是家庭幸福。刚才听杨先生口音,是申南城老一辈的本地人吧?申南城是好地方,如果人到中年被迫举家迁离,那滋味想必不好受。所以,杨先生,对工作要好好做哦。道森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做错了,你走得出道森,未必走得出将来。”
“……”
杨德胜活了四十五年,是威胁还是其他,他分得清楚。
韦荞当场签字给他,态度光明磊落,没点把握绝不敢这么干。杨德胜惴惴地,一把放大镜拿在手里,几乎全是汗。两份字迹非常相似,几乎有99%的可能性是同一人写的,剩下那1%,直觉告诉杨德胜,深究下去,对他没好处,他为什么要为了那1%而和大势作对?从韦荞走进会议室他就看出来了,道森的人心在韦荞,她来了,一切也就有了结局,旁人根本掀不起风浪。
杨德胜起身,对众人道:“经过鉴定,这两份签名,都是出自韦总一人之手,没有问题。”
赵江川、赵江流怏怏然,明白功亏一篑。
韦荞在道森的业绩有目共睹,她用业绩说话,股东会没有人会不服。韦荞每年的年度分红摆在那里,这是只有她给得起的回报,落袋为安,股东也只买她一个人的账。
两人败走,起身准备离开。
韦荞忽然道:“慢着。”
所有人又都停了下来,看向她。赵江川心里打鼓:她还想干什么?
韦荞转身,直直走向闻均。
闻均明白今日败局已定,正收拾好资料准备走,擡眼看见韦荞朝她走来,他一时停了动作。就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韦荞擡手就是一巴掌。
啪!——
声音清脆,回荡在会议室,余音阵阵。
一时间,场面肃静,无人开口。
这不是韦总在教训人,这是道森顺位第一大股东在教训人,意义完全不同,如今没有人会想在道森得罪韦荞。
韦荞盯着闻均,态度森冷,“你刚进大一,没有球鞋可以穿着去上网球课,是我买了第一双网球鞋送给你。大二你和寝室同学处不好关系,要求换寝室,晚上十一点寝室同学合伙将你所有东西扔在走廊,是许立帷半夜三更过来帮你搬寝室。赵先生生前交代过,你比我们小两岁,要我们带着你,我和许立帷都听进去了。你呢?你不服这么多年只能在基层,所以你要反?好啊,我成全你。”
韦荞转头看向人事部门负责人,冷声吩咐:“闻均从今天起被开除道森,赔偿n+2,离职手续今天务必全部办好,明天起不用来了。”
“是,韦总。”
韦荞看向闻均,断他最后一条生路,“你也不用想着还可以跳槽去沃尔什,我会打电话给邹文嵩,将你今天所做的事告诉他。你可以看看,有哪家公司敢录用你这种背信弃义、忘恩负义的人。”
闻均捂着被她打疼的脸,眼神很凶,终究一句话都不敢说,沉默地走了。
****
一场股东会险险结束,众人过来和韦荞寒暄,恭喜她的股东地位实至名归。韦荞应对了几声,推脱说还有事,众人随即会意,纷纷先离开。
会议室安静下来,只剩许立帷安静收拾资料的声音。
韦荞一顿出手,精神高度紧张,这会儿才有时间稍稍松懈,拿起桌上一瓶娃哈哈纯净水仰头喝了半瓶。
许立帷埋头做事,两人谁也没说话,韦荞喝着水,看他半晌。
一瓶水见底,韦荞拧紧瓶盖,顺手丢进垃圾桶。
会议室只剩他们两个人,韦荞说话一下变得没顾忌,“你也是的,我服了你了。嘴上说得那么酷,你管你,我管我,结果呢?还搞出个代理意见书。要不是当年我替你上课上得足够多,学你的笔迹代你签名也签得足够多,我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签名比对吗?今天我真的差点被你吓死,以后我绝对不允许你这样乱来了。”
许立帷兴致不高,漫应了一声,“知道了。”
韦荞走过去,同他一道收拾资料,对他颇有些担心,“你今天怎么回事啊?对赵江河都能那么横,控股权这么大的事,说抢就抢了。闻均那种货,搞那两三下,你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忙不叠伸手往他额头抚摸了下,“发烧了?所以脑子反应也慢了?没有啊,这体温很正常啊。”
没等她收回手,许立帷忽然一把拉过她的左臂,猛地将她拉近身。
韦荞:“……”
她刚想挣开,只觉肩头一沉。许立帷俯下身,头靠在了她的左肩之上,一双手倒是规矩得很,没有顺势抱她,还是插在裤兜。
韦荞都被他一顿操作搞懵了,“你干什么?好的不学,学岑璋吗?”
许立帷没反驳她。头抵在她左肩,沉默着。
韦荞想要推开他的动作陡然停住,许立帷真的有心事了。人人都有过不去的关,许立帷那么要强,也没有办法是例外。
他声音很低,“你怎么来这么晚?”
“你被赶出公司试试。”韦荞任他靠着,她明白这段时间,许立帷有多累,“再回来,总要允许我挣扎一下的吧?”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
韦荞顿了下,随即一本正经回答他:“你放心,有钱一起赚的事,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独享的。”
“呵。”
许立帷笑了。
韦荞刚想推开他,左肩传来一阵湿意,韦荞一时怔住。她怀疑许立帷哭了,可是她忽然不敢证实。这件事挺大的,她能力有限,搞不定许立帷的。
韦荞低声道歉:“不好意思,今天来晚了,拖累你。”
“没关系。”
又是一阵安静。
左肩那阵湿意没有扩散的迹象,停住了。韦荞莞尔,明白这是属于人性的软弱一刻。许立帷再冷静,也逃不过人性那点事。
“许立帷。”
她轻轻叫了他一声,以多年朋友的身份,对他讲从来没打算挑明的话,“不要把我钉在理想主义的道德标杆上,用我衡量你身边的所有人,你会很痛苦的。没有人是完美的,我也有很多问题,我也做过很多错事,但你的理想主义会将我美化,成为你既定的想象,你会将自己封死的。”
许立帷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任凭时间安静流淌。对最缺时间的人来说,一起安静挥霍时间就是顶级安慰。
人是很容易孤独的。
许立帷口风最紧,韦荞永远不会知道在今天的股东会上许立帷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一定是有那么一瞬间,很多事令许立帷心灰意冷,他忽然想要停下来,试图放弃,只是他没有机会。名利场煎熬,她见过大学时的许立帷是何等乐观,那一身松弛感几乎无可匹敌,所以也只有她才会明白,当下的许立帷真的累了,也会想在最安全的地方稍稍靠一下。
韦荞轻轻拍了下他的背,把他当岑铭安慰:“好了,没事了。你三十岁的人了,又是男孩子,坚强一点。”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忽听门外传来顾清池的一声惊喜——
“岑董!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