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的山风依旧呼呼地吹个不停,也不知过了多久,冯谕瑧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垂眸看看环在腰间的大手,少顷,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原来是他,竟然真的是他!
不过,是他又如何?
属于穆元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她重又合上眼睛,放空心绪,不多久,又再度睡了过去。
翌日,她是在一阵鸟儿的啼叫声中醒过来的,醒来的时候,床榻上只有她一人,而门外,是候着等待侍候她梳洗的宫人。
她懒洋洋地起身,很快便在宫人的侍候下梳洗完毕,走出房门的那一瞬间,双腿一下子便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抱住了,随即便听到虎妞那清脆响亮的叫声:“姨母~~~”
尾音还拖得长长的,撒娇的意味十分明显。
她不禁扬了扬眉梢:昨晚哭得那般伤心,一觉醒来就又没事了?这不记打的丫头可真是……
心里虽然这般想,但她还是故意板起了脸:“叫什么叫?哀家这般坏的人有什么好叫的。”
小姑娘撒娇地直蹭蹭:“不坏不坏,姨母一点儿也不坏,姨母最好了,最最好了!”
冯谕瑧好笑。
骂的人话来来回回那么几句,夸人的话来来回回也那么几句。
“哪里好了?不是弄坏了你的房子么?”她跟小姑娘唱反调。
哪知小姑娘一听这话,眼眸愈发亮晶晶了,小手拉着她的,一直把她拉到院里的那张小圆桌上,指着上面那不知什么时候重又搭了起来的小竹楼,眉目弯弯:“虎妞都看到啦!姨母把小竹楼搭好了。”
冯谕瑧有些意外,虽然她确是有过这想法,但是不知是她确不擅长这些,还是这东西实在难搞,所以后来她干脆就放弃了。
不过她再一思忖,便明白这必是那个人搭好的。
她垂眸望着一脸欢喜的虎妞,只是捏了捏她的脸蛋,并没有解释什么。
接下来的行程,冯谕瑧把虎妞拘在了身边,硬是逼着小姑娘认字,可怜五岁还不到的小姑娘被揠苗助长,初时还有几分兴趣,慢慢地便觉得烦了,又是撒娇又是卖乖地表示不学了,可硬心肠的冯太后就是不许,哪怕小姑娘眼泪汪汪的好不可怜,依然不肯放过她。
甚至小姑娘还主动退了一步,说让周叔叔教她,可冯太后还是毫不留情地驳回了。
一时间,马车里不停传出女子的低斥声,和孩童呜呜咽咽好不委屈的声音。
穆元甫听着这一幕,心里满是无奈。对小姑娘偶然发出来的求救信号,也只能爱莫能助了。
虽然知道了所谓的玉人公子,内里实则是已经驾崩多年的太.祖皇帝穆元甫,可冯谕瑧待对方的态度却没有丝毫改变。
既然他是以玉人公子周季澄的身份重活了过来,那他这辈子便只能是周季澄。
而周季澄不过是她的男宠,在她的兴趣还没有消失前,他依然是她的男宠。
她待前面那几人如何,待他自然亦是如何。哪怕将来她腻了,该给周季澄的,她还是会给。
一如之前的风华公子,一如更早前的那四名公子。
所以,他内里是谁,又有什么要紧呢?她只知道他是玉人公子周季澄便可以了。
到了肃州城,早有久在城门外的太守等一众朝廷官员,以及冯氏族人前来迎接太后驾临。
尤其是冯氏族人,战战兢兢,却又不敢退缩,还得涎着笑脸相迎,生怕冯太后忆起当年事,来个秋后算账。
冯谕瑧自然没有那个闲心理会他们。
满头白发的冯氏族长,看着冯太后被簇拥着入城的车驾,心里又悔又恨。
谁会想得到,冯琰这个小女儿,有朝一日会成为他们的天呢?
老祖宗常言: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此话当真乃名理也。
他也曾想方设法联系上了冯琰长女,现今的徐夫人,希望可以迎冯琰夫妇遗骸归葬于冯氏祖坟,这也算是代表冯氏族人低头认了错。
只可惜此事一直没有下文,估计是冯太后不同意。
如今听闻冯太后已经在京郊择定了风水宝地,作为冯琰夫妇长眠之地,他便知道迎冯琰一脉归来的打算彻底没戏了。
当真是短视啊!丫头又如何?冯氏出一位冯太后这样的丫头,比生一百个儿子要有用得多。
就是因为重男轻女,他们冯氏错失了一个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
悔么?恨么?自然是又悔又恨的,只是再悔再恨也没有半点用处了,冯太后不会跟他们算秋后账,但也不会让他们沾半点光,这样的无视,于他们而已,不亚于钝刀割肉。
穆元甫自然也看到了冯氏族人,只摇了摇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人家亲爹都不在意连生三个女儿,你们这些族人又来指手划脚什么?吃你们家米了么?
城内,冯谕袖还是没忍住再度提起了族人希望父母可以归葬祖坟的意思,见冯谕瑧没有回答,也不敢再多说。
冯谕袖安顿好儿女之后,便在家仆的护送下先行回京,冯谕瑧虽然没说,连翘还是看得出她不是很放心,故而又派了一名太医及两名侍卫护送冯谕袖回去。
“就你多事。”冯谕瑧瞥了‘自作主张’的连翘一眼。
连翘笑了笑,没有接话。
她也不喜欢冯谕袖,奈何对方命好,居然投生到了冯夫人肚子里,成了她主子的长姐。而她的主子纵然再怎么面冷心硬,待亲人却总是好的。
到了信华寺,冯谕瑧亲自给父母灵位上香,袅袅香烟当中,她看着冯父的灵位,忆及父亲当日的惨死,眼睛不觉微红。
殿外,连翘垂眸,掩饰眼中隐隐闪耀着的泪花。
她平生杀过不少人,也见过不少骨肉分离的惨状,可从来没有像冯父的死,带给她那般大的震撼。
她这个与之非亲非故之人,这么多年都无时忘记那一幕,更何况身为对方最疼爱的女儿的主子。
穆元甫远远地站在殿外,怔怔地望着殿门出神。
他想到了那个爽朗却又慈爱的岳父大人,若不是他,他与瑧瑧的亲事不会那般顺利,他至少还得被那执着又难缠的姑娘折磨不知多久。
“虎妞过来,给外祖父外祖母磕头。”而殿内的冯谕瑧,很快便平复了思绪,唤了跟在身后的虎妞过来。
虎妞乖乖听话,跪在蒲团上,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给外祖父外祖母磕了几个头。
“爹爹,娘,这是二姐的孩子,小名虎妞。大名,冯菁予。”
冯氏这一辈是菁字辈;予,赐予,这是上苍赐予冯氏的孩子。
虎妞懵懵懂懂地擡头望着她,眼睛眨巴眨巴着。
冯谕瑧捏捏她的脸蛋,含笑道:“日后若有人问你名字,你便大声告诉他,你叫冯菁予。”
虎妞眼睛一亮,挺了挺小胸膛,骄傲地道:“知道了,虎妞叫冯菁予。”
谁也想不到,冯菁予这个日后威震八方的名字,首次出现是在肃州信华寺的一个安放先人灵位的小殿内。
待众人准备启程返京,已经两日之后。
冯谕瑧照旧押着虎妞识字,不让她四处撒野,也阻住了小姑娘不时去找周叔叔的可能。
虽然日后的冯菁予让敌人闻风丧胆,但此刻的她还只是一个屈服于姨母淫.屈,只能委委屈屈眼泪汪汪读书认字的可怜孩子。
启程回京的那日,连翘一脸凝重地走到冯谕瑧跟前,低声道:“太后,上官远出事了。”
冯谕瑧一惊:“上官远?他怎么了?”
“上官远返回定州途中,在青州境内遭受埋伏,身负重伤。”
冯谕瑧大惊失色:“以上官远武艺,加上他一向谨慎的性子,怎会遭此埋伏?这当中必有缘故!上官远人在何处?”
“上官远不顾伤势,执意赶路,此刻只怕已经快到定州境内了。”
冯谕瑧脸色愈发凝重,片刻之后沉声道:“定州恐生变,上官远这才会不顾死活,拼命赶回去。”
“难不成北夏要起兵?”连翘大惊。
冯谕瑧没有说话,只是从她紧绷着的脸,连翘便知道自己这话十之八九猜对了。
“传令下去,快速赶回京城!”紧接着,她便听到了主子下的命令。
她不敢耽搁,立即便去安排。
赶返京城的途中,冯谕瑧坐在车中一言不发,眉头紧锁。
上官远出事,若他还能保住性命倒好,哪怕只剩下一口气,只要人还活着,定州局势便还能稳得住。若是他有个什么万一……
唯今之计,便是找一个人前往定州协助上官远,以作两全之策。只是这人选却不好定,要能服下之众,亦能令上官远心服口服。
便是万一局势有变,两国交战,也能沉着应战,不使大梁战场失利。
可上官远此人心高气傲,又乃大梁武将第一人,要想找一个令他心服口服之人,怕是不容易……
调大将军瞿亭往定州?瞿亭无论是威望还是战功,都仅次于上官远,上官远若有个万一,瞿亭便是对付北夏的最好人选。
只是……这个时候派瞿亭往定州,容易引起上官远及其亲军的不安,万一引起不必要的争端,这倒为不妙。
此人既要有能力与魄力,又能洞察时局把控局面,必要时还能上阵杀敌,更不会使上官军生出对朝廷的不安与怀疑。
这个人选……
她略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回京的路上,又有定州的消息传来。原来泄露了上官远行程,设局伏击他的,竟然是上官远一直视为接班人的副将高振宏。
如今高振宏叛国投向了北夏,领着北夏军伏击了大梁好几个军事要塞,哪怕上官远不顾伤势亲自率兵应对,可到底还是损兵折将,损失不可谓不大。
冯太后大为震惊,亦更加清楚事态之严重。
军中出了内鬼本就已经不妙,更何况这个内鬼还是上官远的亲信,那不亚于将大梁边防的种种布置彻底暴露在北夏跟前。
回京的一路风雨兼程,穆元甫自然也察觉可能朝中出事了。
定州有变,事态严重,冯太后自然也没有心情再逼着虎妞认字。
小姑娘得了自由,乐得跟什么似的,撒欢地去找周叔叔。
冯谕瑧扫了她一眼,视线不经意地落到正揉着小姑娘脑袋的男子身上,眼眸微闪,心中隐隐有了个打算。
她轻抚着茶盏沿口,良久,忽地微微一笑。
男人的愧疚,特别是一个重情义男人的愧疚,要比他的情意来得更可靠。
“太后?”见主子一直望着虎妞和她的周叔叔,连翘不解地轻唤。
冯谕瑧回过神来,望向她的视线微顿,脑中飞快地闪现出为陈国来使设宴的那晚,垂眸啜饮茶水,缓缓地道:“哀家方才在想,两个完全陌生之人,会不会有同样的思考习惯。”
连翘心中一突,却是不动声色地问:“太后此话是何意?”
“哀家那日与周季澄对弈,发现他思考时,左手有与先帝同样的小动作,都是拇指与食指来回搓动。”冯谕瑧一边说着,一边学着‘先帝’的样子做了同样的小动作。
连翘心中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不可能!
若是这样的话,那周季澄便是与先帝有了两个完全一致的思考习惯!有一个可以说是巧合,可两个呢?天底下会有这般巧合之事么?
她袖中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可表面却让人丝毫瞧不出端倪,只道:“许是事有凑巧,天下之大,还能有长相相似之人,更何况只是那么一个小习惯。”
冯太后凝望着她良久,她坦然以对。
“你说得对。”终于,冯谕瑧点了点头,就此略过了此事。
直到连翘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之后,她才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连翘知道了。
不过,这也挺好……
走出主子的视线之后,连翘才放任眼中的杀意。
很好,上苍果然眷顾了我一回,尘封多年的无尘剑终于又有了出鞘的机会。
穆元甫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为免虎妞扰了冯谕瑧,还主动接过了照看虎妞的任务。
小姑娘本以为离了姨母便可以得到自由,没想到周叔叔虽然疼她,可严格起来,比姨母也没差什么了。
不过好在周叔叔不会像姨母那样只会让她识字,还会跟她讲好多好多大将军大英雄的故事,小姑娘听得津津有味,自然也就安份了起来。
一行人抵达京郊,将父母归葬于选好的风水宝地之后,冯谕瑧便要立即回宫。
她似是不经意地望了还腻在周叔叔身边要听故事的虎妞一眼,温声朝穆元甫道:“早前二姐之事,宁大夫尽心尽力,虎妞身为人女,理应前去拜访,一来是表达谢意,二来也是请宁大夫替她断断脉。”
“哀家原本是想亲自领她去,只是朝中有要事处理,加上虎妞这孩子又要跟着你,便请周公子代哀家走这么一趟了。”
穆元甫又哪有不肯之理。
看着他带着虎妞,在一行侍卫的护送下改道前往洛云山,冯谕瑧垂眸须臾,吩咐启程回宫。
连翘望望往洛云山的那行人,面无表情地跟上回宫的队伍。
洛云山上,宁大夫拿着一名右林卫送来的纸条,看着上面那四个字满头雾水。
知无不言?这是什么意思?那刁钻太后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百思不得其解,顺手将那纸条销毁,这才拍了拍手,重新整理起药材。
约莫两刻钟之后,他那个惯会“看脸行事”的小徒弟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师父师父,好看哥哥又来了,还带着一个好看妹妹。”
宁大夫斥道:“什么好看哥哥妹妹,话都不会说,要你何用!”
小药童委屈地瘪了瘪嘴,嘟囔着:“是来了嘛,人家又没有说错。”
不过很快他便知道这不省心徒弟口中的‘好看哥哥’和‘好看妹妹’是何人了,顿时了然。
看着小徒弟害羞地从穆元甫手上接过据说是从肃州带回来的药材,又在虎妞脆生生的一声‘哥哥’中闹了个大红脸,他无奈抚额。
这‘看脸行事’的徒弟不能要了,真的不能要了。
穆元甫道明了来意,也让虎妞给他行了大礼。
宁大夫一把抓住虎妞的小胳膊,盯着小家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抚须大乐,而后……一把掐住了小姑娘的脸蛋。
“这张脸长得妙、妙、妙,甚妙!”他对着小姑娘的脸蛋捏了又捏,哈哈大笑。
虎妞被他捏得哇哇大叫,又踢又打,总算是脱离了魔爪。
穆元甫等人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的嘴角抽了抽,搂住了扑过来的小姑娘。
宁大夫将对冯太后的不满,一通发泄在与之肖似的虎妞脸蛋上,心情畅快,只是对着穆元甫及小徒弟充满谴责的眼神时,难得地有几分心虚。
他冲着小姑娘招招手,笑得一脸和蔼:“丫头过来,我替你把把脉。”
虎妞冲他‘哼’了一声:“我才不要你个大坏蛋把脉!坏蛋!大坏蛋,老坏蛋!”
说完,转身就跑。
小药童想了想,扔掉怀中的药材追了出去:“妹妹,妹妹……”
成了‘大坏蛋’‘老坏蛋’的宁大夫也不在意,抚须呵呵地乐个不停。
小姑娘虽然跑了出去,不过有右林卫在四周保护,穆元甫也不担心,毕竟以小姑娘的性子,刚经过对方那么一遭,想让她乖乖听话,只怕一时半会也难办到。
“小孩子娇惯不懂事,让您见笑了。”他客气地道。
宁大夫只是笑:“无妨无妨。”
穆元甫见他果真是不在意,又想到冯谕瑧与他的熟络相处,趁着此刻屋里只得他与宁大夫二人,试探着道:“宁大夫医术高明,何入进太医院?”
“进太医院有什么意思,没趣得很。”宁大夫又再度摆弄起他的宝贝药材。
穆元甫试探着又道:“我瞧着太后对宁大夫您颇为信任……”
宁大夫手中动作一顿,突然想到了那句‘知无不言’,意味深长地回头望了他一眼。
穆元甫被他看得心中一突,正要思考自己是不是唐突了,便听对方不甚在意地道:“好歹老夫对她有救命之恩。当年若不是老夫,以她又是小产又是重伤,心神俱伤,命不久矣的模样,只怕早就去见阎王爷了,哪里还有今日。”
穆元甫如遭雷击。
小产、重伤、心神俱伤、命不久矣……
这四个词就像是一道道惊雷在他头上炸响,炸得他心神俱裂。
“怎、怎如此……”良久,他才艰涩地出声。
“谁又知道呢!老夫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前燕荒帝末年的四月初七,连翘那冷面丫头,三更半夜的一脚踹破老夫家门,把老夫从被窝里拎了出来,拿剑逼着老夫跟她去救人。”
“啧啧,你不知道啊,当时那丫头的眼神,但凡老夫敢说半个不字,就马上人头落地。”
“老夫能怎么着?自然得救人啊!”
“可跟着去一看,那人哪,就只剩下半条命了。小产,肩上、背上重伤,长时间受凉,寒气入体,心神俱伤,已经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也亏得遇上的是老夫,若是旁人,就算冷面丫头把人的头都砍下来了,也于事无补。”
穆元甫双目通红,死死地咬着牙关。
他知道要夫妻团聚之前,皇后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但是每回问她,她都是云淡风轻,只道都过去了。
见她如此,他虽心中怜惜,但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私底下又问了护送她前来团聚的上官远,只知道岳父岳母在躲避前燕追兵途中丧生,再多的便没有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竟然经历了那等惨痛之事。
丧父失母,又痛失腹中骨肉,自身又受重伤,这叫她如何不心神俱伤!
想一想,算一算日子,那个他不知道的孩子,是他离家前的那晚怀上的。
可这么多年了,他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孩子存在过。
漫天的悔恨汹涌而至,痛得他甚至无法直起身子。
宁大夫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痛不欲生的男子。
冯太后,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