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元甫一时想不起谁是‘小宁哥哥’,待听到‘宁老坏蛋’这个称呼时,才记起这个‘小宁哥哥’,就是老被宁大夫骂‘看脸行事’的小徒弟。
想到当年那小药童害羞地冲他道‘哥哥,你真好看’,再想想当初小小的虎妞只叫小药童一声‘哥哥’,便能让他闹个大红脸,他便忍不住勾了勾唇。
那般容易害羞脸红的小家伙,他真的无法想像整日冷着一张脸会是什么样子。
虎妞冲他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人与事,虽然都是东一句西一句没个重点,但穆元甫却听得相当认真,不时慈爱地问上一两句,成功地再度激发了小姑娘的热情,愈发滔滔不绝起来。
“县主,该回宫了。”珍珠在一旁提醒道。
虎妞这才发觉时间居然过得这般快,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约好回宫的时辰。
她有些不舍:“这么快的么?这会儿天色还早着呢,姨母想必也还在处理政事,不如我再坐半个时辰再回去?”
“这珍珠可做不了主,出宫前,连翘姑姑嘱咐过珍珠,让珍珠务必及时提醒县主回宫的时辰。”珍珠表示爱莫能助。
虎妞磨磨蹭蹭的,还是不怎么想这么快便回宫。
穆元甫笑着轻轻扯了扯她的辫子,柔声道:“回去吧!来日方长,改日周叔叔再找你说话。”
虎妞这才‘嗯’了一声,正要跟着珍珠回宫,却又被穆元甫给唤住了。
她不解地回过身来,见对方递给她一个长长的木盒。
她顺手接过:“这是什么?”
“这是周叔叔从定州带回来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你瞧瞧可有喜欢的?”见虎妞就想要打开盒子翻看,他连忙又回了句,“回宫后再慢慢看,莫要误了回宫的时辰。”
“好的,谢谢周叔叔。”虎妞抱着木盒,冲他脆声道。
“那周叔叔我先回去了。”
“好,路上小心。”穆元甫亲自送着她出门,一直看着她坐上了回宫的车驾,然后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一阵微风吹过,他只觉得喉咙一阵痒,随即便咳嗽了起来。
“大人,回屋歇息吧!门口处风大,若是再着了凉,大将军他怪罪下来……”跟在他身后的护卫劝道。
穆元甫笑了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转身回了屋。
“大人,不如先去找大夫看看?临行前,大将军曾嘱咐过属下,务必要让您去洛云山找一位宁大夫看病,好歹把身子调理好。”护卫跟在他身后念叨着。
穆元甫‘嗯嗯’了两声表示知道了,待办完正事之后便去洛云山找宁大夫看病。
说起来,他也有许多年未曾见过宁大夫和他的小徒弟了。
也不知那容易害羞的小徒弟,摆起冷脸来又是什么模样。
他这般想着,不过两日后,宫里便传来了太后召见的旨意。
他对着镜一一整理身上的官袍,末了又正了正官帽,确信身上再无半点不妥之处,这才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事隔多年再一次进宫,他的心情却平静了许多。
走在宫道上,周围不时有好奇的视线投过来,他目不斜视,足下步伐并没有半分迟疑。
只是,走着走着,他便觉得有点儿奇怪,这并不是往明德殿或正明殿去的路。
他不动声色地辨认了一下,这条路,居然还是通往后宫的。
是谁?在引着他进后宫?
来传旨的内侍的确是明德殿的,这一点他相当确认,并且他也相信,没有任何人敢假冒太后懿旨传召外臣进宫。
所以,今日的确是他入宫觐见的日子。
他停下了脚步,在前面引路的内侍好一会儿没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身一看,便唤:“周大人,时辰不等人,可不能耽误了。”
“这不是前往明德殿或正明殿之路。”穆元甫淡淡地道。
那内侍居然毫不慌乱,甚至还点了点头∶“这确不是往明德殿或正明殿的路,周大人走吧,没走错路。”
穆元甫讶然,但见对方丝毫不见心虚,甚至还甚为坦然的模样,心中狐疑,略思迅片刻,还是跟上了对方的步伐。
那内侍见他跟了上来,这才开始赶路。
穆元甫一直跟着他左转右转,然后在一座宫殿的后门处停了下来,不待他仔细打量周遭,那内侍便推开了门,催促他∶“周大人,赶紧进来。”
穆元甫干脆便也不打量了,坦然地迈进了门。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已至此,倒不如见步行步。
他倒要看看,是谁把他引到这里来,目的又是什么?
内侍引着他一直到了正屋门前,躬身将房门推开,而后向他作了一个请进的姿势。
穆元甫只是挑了挑眉,而后背着手,毫不迟疑地迈了进去。
关门声在他身后响起,他瞥了一眼房门,见只是轻掩着,并没有从外面锁着,心中稍定。
突然,一阵咳嗽声在屋内响了起来,他回身一望,透过一道若隐若现的纱帐,他看到床榻上躺着一个人,结合方才的咳嗽声,分明是一个女子。
他皱了皱眉,不假思索地便要离开,忽听床榻上那女子又惊又喜地道:“陛下,陛下,是您么?”
那声音听来极其虚弱,可知对方的身子似乎不大好。
他无心理会,转身正要走,才迈出一步,又听那女子的声音似乎相当迷茫——
“陛下,梁王?梁王……不不,陛下……”
梁王?他愣了愣。
在大梁,除了曾经的穆元甫,不可能会有第二个梁王。
他终于擡眸,透过纱帐望向里头的人,片刻之后,才勉强认出里面之人仿佛是万太妃?
而且瞧着像是神智不清,甚至将至弥留之际万太妃。
他有些意外。
几年前最后一次见她,虽然整个人的阴郁之气甚浓,但至少是身体康健的。
几年后再一见,居然已经成了这般病入膏肓即将不治的模样?
万太妃似乎想要扯开床前的纱帐,可手伸了几回都擡不起来,最后瞧着也放弃了,继续喃喃地道∶“梁王……陛下……您怎么不说话?是在怪臣妾么?怪臣妾不该,不该欺瞒您。”
穆元甫没有说话。
也不知对方是神智不清认错了人,还是真的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言语中确是把他看成了曾经的梁王、梁太.祖穆元甫。
“臣妾也知道必是瞒不住陛下的,可是,臣妾也想争一争,臣妾再不想过那种被轻贱,被当个玩意一般随意转手送人的日子。”
“是臣妾偷看了上官将军的信,知道夫人已经找到了,并且将会哪一日抵达平州。”
“陛下还记得谢军师么?臣妾曾机缘巧合救过他一命。陛下向来用人不疑,对谢军师更是信任有加,臣妾便利用这一点,从他口中知道了陛下欲引蛇出洞的策略。”
“也是臣妾说服谢军师以庆贺梁王喜得贵子为名,大摆宴席,遍请城中百姓,以给混入城中的燕国败将挟持人质的机会。”
“他只道臣妾深明大义,不惜以自己为饵,配合梁王捉拿潜入城中的燕国败将,哪里知道,臣妾不过是想借此机会,给将要到来的夫人一个下马威而已……”
穆元甫还是没有说话,神情甚至没有半点变化。
有些事,便是当时不明白,后来也都想明白了,再加上在边疆的这几年,更是什么都明白了。
“咳咳咳……咳咳咳……”万太妃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穆元甫听着那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声音,终于没忍住劝道:“太妃还是要多保重身子,陈年旧事,过去便是过去了,何必再多想。”
“你……你不是陛下,你是谁?”万太妃却突然清醒了过来,也不知打哪生出来的力气,终于一把扯掉了纱帐,也努力地看清了来人的容貌。
“原来是你啊……”她喘着粗气,重新跌回了床榻里。
也许是回光返照,她不但神智清醒了许多,瞧着血色也好了几分。
“不管是何人算计的你,本宫这副模样,也帮不了周大人什么了。”
“只是没想到,本宫到死,还要背负一个淫.乱后宫的罪名。”她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隔得须臾,她又似是自嘲般道∶“罢了罢了,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嫌弃自己不干净,再添一条淫.乱后宫的罪名也没什么。”
穆元甫皱了皱眉,沉声道∶“安王素来孝顺,太妃是否误信了什么传言,才引起这般误会?”
“哪里有什么误会,本宫的儿子,当着本宫的面,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
穆元甫双眉皱得更紧,不过还是替穆恂说话:“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难免会口不择言,说些违心之话。周某虽与安王见面不多,但他对太妃的孝顺,还是看得出来的。”
万太妃又咳了几下,缓缓地转过头来,望着他道∶“没想到周大人还是个心慈之人。”
“他说的也没错,本宫确是不干净,自小学的都是讨好男人的手段,侍候过不知多少个男人,还曾遭受过那样的□□。”
“可是,本宫也不愿意啊!谁不想过些安稳日子?有疼爱自己的家人,有和睦的兄弟姐妹,将来能寻得一心一意的夫君,举案齐眉,再生几个孝顺的孩子……”
“只是,本宫没那个福气,也没有太后的本事,只能靠出卖身体来换取男人的庇护,在乱世当中保存性命。”
“你既对谢军师有救命之恩,他又得梁王看重,哪怕你什么也不做,梁王府也会是你的栖身之所。”穆元甫道。
他记得自己是从齐王齐鉴的大本营里救下的她。
但其实,也算不上是他所救。他与齐鉴本就是水火不容,金州大战,齐鉴被他一箭射死,梁军取得大捷,在收整胜利品时,兵士才发现了被锁在一间黑漆漆的小屋里,被当作齐兵发泄物的十几名不知打哪捉来的年轻女子。
乱世当中,经受此等惨绝人寰之事的女子,着实太多了。
获救后,便有五名女子趁人不备,或是撞墙而亡,或是夺了毫无防备的兵士手中兵器当场自刎而死。
那惨状,着实令人不忍直视。
万氏也是那十几名女子中的一员,不过她的运气比其他人稍好上那么一点点,被捉来之后,齐鉴便陷于与他的苦战,一时无暇理会她。但就算是如此,她同样也经受过非人的折磨。
后来他方知,万氏乃齐鉴从前燕败将府上掳来的,被掳前,她是那名将领府上的宠姬之一。
“本宫不懂这些,本宫也不相信这些。本宫只知道,梁王乃当世之英雄,连燕国朝廷都拿他毫无办法,齐鉴更是不堪他一击。本宫若想结束在乱世中被人欺辱的命运,便一定要留在梁王府,留在梁王身边。”
并且,不能再是那种可有可无,可随手送人的存在。
穆元甫没有再说话。
万氏也不在意。
“只是,本宫却没有想到,当世英雄的梁王,他娶的夫人也是不容小觑之辈,本事大得,让人害怕。”
不过现在她不怕了。她已是濒死之人,儿子又与自己离心,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纵然是那样可怕的女子,依然有那么多人真心喜欢着。先帝心里只有她,那风华公子居然也恋慕她。至于周大人你……想来也是一样吧?”万氏低低地说着。
穆元甫愣住了。
风华公子也恋慕太后?
万氏的眼皮越来越重,气息越来越弱,声音也越来越小。
“人之将死,此言也善。周大人,听我一言,不要把心放在她身上。”
“我第一眼见她,就知道她没有心。一个没有心又甚有手段与魄力的女子,真的很可怕……”
穆元甫怔怔地站着,久久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心,因为她的心已经被他伤透了,所以干脆便被她抛弃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座宫殿的,更加没有察觉,在他转身离开之久,床榻上的万太妃,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无力地从床沿垂落的手,象征着她已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
“怎么样?连翘这份大礼,周大人可还满意么?”身后传来了连翘的声音,穆元甫停下了脚步。
“大礼?这是何意?”他不解,不过也暗暗松了口气。连翘的出现,意味着将自己引到此处的人便是她。
“连翘听闻万太妃快死了,特意请陛下您前来见她最后一面,也算是感谢陛下这几年为大梁、为太后所作的一切。”连翘朝他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
“怎么了?万太妃是不是向陛下说了很多话?放心,她说的那些都是真话,否则连翘也不会特意请陛下提前进宫,还让人带您来见她了。”
“陛下对她所说的那些陈年旧事,好像不怎么意外?这样说来,陛下应该早就知道了。”
穆元甫沉默不言。
在边疆的这几年,他什么都想明白,什么都想清楚了。
说不上是谁的算计,也说不上要恨谁、怨谁。若硬是要说的话,一切根源都在于他自己。
连翘见他没有回答,轻笑一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也真是讽刺,万太妃一心一意为着儿子打算,却没想到她的儿子,因为一名宫女与她离了心。”
“您不知道吧?安王瞧上了一名宫女,意欲娶她为正妃,万太妃又怎么可能同意,为了让安王死心,甚至三番四次要置那宫女于死地,终于激怒了安王。”
“说起来也是好笑,万太妃的出身,还不如那名宫女呢!过了十几年富贵日子,倒真把自己看作了尊贵人。结果呢,老底都被自己的儿子戳穿了。”
“您知道安王说了什么话么?他说,‘母妃又凭什么嫌弃莲玉低贱?至少,她比你干净’。”
“啧啧,这话说得,可真是戳心窝子哪!难怪向来打不死的万太妃,一下子便倒了。”
穆元甫还是没有说话。
连翘也不在意,笑了笑,终于道:“好了,时辰也快到了,周大人请随连翘往明德殿吧!”
连翘转身,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远处藏在身后的身影,率先往明德殿方向而去。
待两人走后,郑太妃这才从树后走出来,望望身后的贞羽宫,再看看那两人离开的方向,一时震惊不已。
万氏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肯见了,居然还会与周季澄见面?难怪,难怪当年明明还得宠的玉人公子,莫名奇妙便被赶去了定州,原来竟是背着明德殿那位,勾搭上了这一位。
她一下子便想明白了当中内情,眼眸微闪,再想想如今周季澄的身分,心里隐隐有了个决定。
明德殿外,穆元甫静静地站立着,等待着殿内冯太后的召见。
殿内,冯谕瑧皱眉抿退了宫人,便看到了连翘进殿,道:“方才宫人来报,万太妃薨。”
连翘半点也不惊讶:“这不是早晚之事么?太医也说了是这几日之事。如今看来,太医判断得甚是准确。”
冯谕瑧点了点头:“着人前去安王府,通知穆恂吧!”
连翘应喏,又道:“周季澄在殿外候旨。”
“传。”
少顷,殿外的穆元甫便得到了太后传召的旨意,他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而后迈过高高的门槛,背对着殿外的阳光,迎着高坐殿中的女子而去。
“臣,周季澄,参见太后。”
纵然早就知道对方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头,身体更是差到了极点,可当看到眼前这个身型消瘦,脸色苍白得像是带着几分病气,仿佛久病未愈的男子,她还是抑制不住心中惊讶。
“周卿免礼。赐座。”
“谢太后。”穆元甫也不与她客气,这一路而来,他的身体也确实有点儿吃不消了。
冯太后关切地询问了他的健康,穆元甫拱手谢过太后关怀,只道是老毛病,不碍事。
冯太后当即表示周卿乃国之栋梁,务必要保重身子,若有个什么闪失,便是大梁之损失。
穆元甫再一次谢过太后。
虽然这不过是上位者对得力臣下的关怀,并没有半点私情所在,但他还是感到了一股暖意。
不管怎么样,对她而言,周季澄不是一个可有可无之人,至少,还是可用的。
他求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连翘脸色平静地侍立一旁,目不斜视,仿佛导致眼前这位体弱至此的,不是她,更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而冯太后与周大人的对话,也终于进入了正题。
太后仔细垂问这几年与前北夏国交战的种种,周大人极为详细地一一回答。
一问一答间,时间飞速流逝,待冯太后想知道的、该知道的都弄明白了,已到了点灯时分。
“这些年,辛苦周大人了。”冯太后含笑表示。
“微臣不敢当太后此言。此番能取胜,是大梁将士齐心协力,英勇奋战,更是太后领导有方。没有太后,军队便没有稳固的后方;没有太后,军队便没有持续的补给。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太后,才有了如今威名赫赫的大梁军队。”
冯太后微微一笑:“周卿之功,许将军与上官将军已在奏折上详细向说过了。哀家向来赏罚分明,周卿有什么心愿的,尽管说来。”
穆元甫怔了怔。
想要的?他想要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而他,也不敢肖想。
他垂眸:“谢太后隆恩。微臣斗胆,想请洛云山宁大夫,为微臣调养身子,也好让微臣能多活几年,为太后、为大梁献上一份力。”
“这也是微臣唯一的心愿。”
冯太后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这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周卿如此说来,倒令哀家汗颜了。”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周卿歇息一日,后日一早,哀家便请连翘亲自护送周卿往洛云山寻医。周卿意下如何?”
“臣周季澄,谢太后隆恩。”周大人起身,行礼谢恩。
连翘还是静静地侍立着,看着两人你来我往,下首的那人态度恭敬,上首的那人身份尊贵,雍容有度。
她想:这才是这辈子,这两人之间的正确打开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