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被她的笑容晃了晃,连忙定定神,先是和沉默不语地站在一旁的贺绍廷彼此见过,这才笑着朝唐筠瑶道:“许些日子不曾见过了,筠瑶妹妹这是要回府了么?”
“是呢,正打算回去。”唐筠瑶笑盈盈地回答,也是经他一说才想起,自己确实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再一想想曾经那个欲与他培养青梅竹马感情,以图谋日后原配皇后之位的计划,她又不禁哑然失笑。
事到如今,这计划也算是彻底废弃了,或者说根本没怎么实施。这对打定主意便要不择手段达成目标的她来说,如此半途而废的行为,实在与她的性子不相符。
她想,或许这辈子她真的是被唐府的蜜罐腐蚀了进取之心。
不过,感觉好像也不是太糟糕便是了。
贺绍廷却朝着豫王拱手行礼道:“微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将军请便。”豫王道。
贺绍廷躬身行礼便要转身离开,却察觉袖口又被人给揪住了,他侧头一望,便对上一张娇嗔的脸。
“你就这样走了呀?”
贺绍廷一怔,随即想到她方才说的那句话,耐心地道:“我让范广护送你回去。”
唐筠瑶不过是借机向他撒撒娇,自然不可能让他的亲卫送自己回去,闻言甜甜地笑了,乖巧又体贴地道:“他是你身边最得力之人,还是跟着你最好,我有爹爹派给我的护卫便可以了。”
“无妨,我带着曹胜便可。”贺绍廷低声道。
范广与曹胜都是他的贴身侍卫,这几年一直跟着他出生入死,也是他最信任之人。
唐筠瑶还是坚持不肯,撒娇归撒娇,可也是要掌握分寸的,可不能误了他的事。况且,她不过随口这般一说,他便毫不迟疑地把自己最得力之人派给了自己,这份心意已经让她心里欢喜得直冒泡了。
“筠瑶妹妹若是不介意,不如本王让人送你回去?”豫王忽地道。
唐筠瑶瞥了一眼缩在一旁不发一言的言妩,笑着婉拒了他的好意。
言妩被她看得心中一个激零,下意识地冲她露了个讨好的笑容。
豫王倒也没有再坚持,只是失神地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
每一回看到她,他心里就会油然而生一股想要亲近她的感觉,只是这种感觉当中又夹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教他好不为难。
唐筠瑶故意落后贺绍廷一步,看着离自己仅一步之遥的挺拔男子,双唇一抿,调皮的小梨涡若隐若现的。
她在心中感叹:不过眨眼的功夫,当年那个瘦瘦弱弱,身上像是长满了刺,眼神也充满了警惕与防备的小小少年,便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峥峥男儿。
她也算是见证了他的成长了吧?
身后的视线太过于灼热,贺绍廷的脚步不知不觉地放慢了几分,终于再也忍不住停了下来,转身一脸无奈地道:“不是说要我送你回去的么?那怎么不走快些?出宫的软轿已经在前面候着了。”
唐筠瑶眸光闪闪亮,又惊又喜地问:“你是要送我回去了么?但是你不是说还有公事在身的么?会不会影响你的差事?”
“不要紧,送你回去也不过是顺道之事,误不了什么。”贺绍廷被她毫不掩饰的笑容所感染,心情也不知不觉地好了几分,微微笑着道。
“那就好。对了,上回你来府里,三哥恰好有事出去了,回来之后得知你来过,又是捶胸又是顿足的,只道居然错过了结识少年大将军的大好机会。”
“我三哥你可还记得?就是二伯父与二伯母的儿子,小名勉哥儿的,小时候总喜欢往我头上戴花的那位。”
小姑娘清脆软糯的嗓音撒了满地,也让贺绍廷的嘴角不知不觉地弯了起来。
“记得,他小时候最喜欢带你一起玩,还给你送许多好看的礼物。”在安平县衙度过的那段时光,这些年一直牢牢地刻在他的记忆当中,从来没有忘记哪怕半分。
唐筠瑶噘着嘴:“他哪是喜欢带我玩,分明是拿我逗乐的,什么东西都往人家头上戴,难看死了。”
贺绍廷也不禁想到了当年勉哥儿硬是把大红花往她头上插的那一幕,唇边笑意更深。
“你还笑?小时候你就总爱在旁看热闹,也不帮帮我,这会儿想起来了也还笑!”唐筠瑶嗔了他一眼。
“是我的错。”贺绍廷拢嘴佯咳一声,勉强压下了笑意。
见他脸上一直露着笑容,唐筠瑶便知道自己这话题找对了,语气轻快地又娇声抱怨道:“你那个时候还总是把我当作坏人一般防备,跟哥哥就能玩到一块儿处,一见人家来了就躲得跟什么似的。”
贺绍廷没忍住轻笑出声,自然不好告诉她小时候会防备她的真正原因,唯有继续好脾气地赔礼道歉:“抱歉,是我的错。”
唐筠瑶却被他的笑容给惊住了,这还是她头一回看到长大后的他真真正正的笑容。本就长得俊俏,这般一笑,便如同是阳光穿透了厚厚的云层,那低沉却又充满磁性的笑声仿佛还在她的耳边回响,她的耳朵似乎也有些痒痒的,忍不住便伸手揉了揉。
两人这般说笑着走出一段距离,便有宫中内侍擡着软轿过来,唐筠瑶坐上了软轿,放下轿帘时又忍不住望了望护在一旁的贺绍廷,见他脸上的笑容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敛了下来,已是回复了平日那副淡漠的模样。
果真还是上辈子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大将军。
她垂眸,落下轿帘,也将那个的身影彻底挡在了帘外。
出了宫门,贺绍廷骑着骏马,护着唐府的马车前行。车内的唐筠瑶此刻却冷着脸,望着缩着脖子的言妩,直接便在心里发问:你最近是不是又去找豫王了?是不是又梦到了什么画面?
言妩见她一猜便中,顿时心虚得眼神四处乱瞄,偏就是不敢对上她。
“你、你说什么呀?我我、我听不明白。”她装着糊涂。
唐筠瑶冷笑:竟是连说谎都学会了,果真是了不得。
言妩愈发心虚了,也清楚自己是瞒不住她的,垂头丧气地道:“你说的没错,我是又梦到了好些画面,也去了好几回豫王府。不过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就是怕你会生气……”
唐筠瑶恨恨地瞪她:你以为这般瞒着我,我便不会生气了?当真是愚不可及!
她勉强压下心中怒气,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问:你后来又梦到是些什么画面?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画面,就是看到豫王总是送很多很好看的首饰给我,偶尔还会陪我看看花下下棋什么的,对了对了,有人欺负了我,他还帮我欺负了回去!”言妩细细地回想着她所梦到的画面,语气由初时的迷茫,慢慢变成后面的憧憬。
“那你是不是想到豫王身边去?”唐筠瑶平静地问。
言妩吓了一跳,慌得一把抱住她的臂,可怜巴巴地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喜欢的话,那以后我都不会去了,瑶遥不要生气,不要赶我走!”
唐筠瑶面无表情,任由她越来越紧地抱着自己的手臂不放,淡淡地又问:我且问你,你如何便敢肯定梦里的女子便是你自己?就因为她长得与你一模一样?
“难道不是么?”言妩不解地反问。
长得一模一样,难道不是同一个人么?
唐筠瑶终于一点一点的扯开了她抱着自己的双手,不紧不慢地道:“就凭一些似是而非的画面,你便肯定梦里的那名女子是你?阿妩,你着实太过于想当然了。”
“人的容貌是只可以改变的,单从长相上来看,你根本没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证明那个人就是你。”
言妩被她说得一愣,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阿妩,你且再细想想,你梦里的那名女子到底是不是你?要知道人的容貌可能会有所改变,但是人下意识里的一些小动作,却是怎么也不会改变。”
言妩更觉茫然,忽又心有所感,眼睛陡然睁大。
对了,小动作,下意识的一些小动作,梦里那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确实有,比如尴尬不自在时,她会挠挠脸蛋,就跟、就跟……
她骤然转过脸去,一脸震惊地望着依然神情平静的唐筠瑶。
那挠脸蛋的小动作,分明就跟瑶瑶一样!可是、可是瑶瑶却不是长得那个样子的啊!
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也再想不起来了。
唐筠瑶笑了笑,倒也没有再催促她。
突然,马车外隐隐传进来一阵唢呐吹响的喜乐,夹杂着一阵阵道喜之声。她好奇地掀帘一望,竟见不远处的镇远将军府,杜诚忠满脸喜庆地从门内出来,亲自把一名中年华服男子迎了进去。
“廷哥儿,前面是镇远将军府娶亲么?”她好奇地问。
贺绍廷收回了视线,勉强压着心中的恼怒与浓浓的失望:“不是娶亲,是镇远将军纳妾。”
“纳妾?纳妾还要搞得这般大阵仗?”唐筠瑶一脸惊讶。只当他看到站在杜诚忠不远的冯维亮,见他阴沉着脸,心思忽地一动。
难不成杜将军是把那名给他生了儿子的外室迎进府了?那妇人倒是有几分手段,还真能让杜将军光明正大地把她迎进了府,生的儿子也从外室子堂堂正正地成了庶子。
她觉得有些无趣,正要放下帘子,却察觉贺绍廷脸上微微有几分复杂的表情,顿时疑惑不解。
廷哥儿这是怎么了?
杜府内的冯维亮眸色阴冷地瞥了一眼被下人抱在怀里的‘弟弟’,生怕被人察觉,又连忙移开了视线,勉强扬起笑容,可耳边听着宾客那一声声‘恭喜将军终于后继有人了’,袖中双手愈发死死地握紧。
那根本就不是父亲的儿子,只不过他现在还找不到证据,且等他找着了证据……
云氏寒着脸地受了身着粉衣的凌湘的礼,听着那一声饱含得意的‘姐姐’,心里像是被针扎过一样。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以为一辈子也不会背叛自己的夫君,居然一大早便在外头置了外室,还与外室生了儿子,所有人都知道,可却偏偏瞒着她,让她一直生活在自以为的幸福美满当中。
“姐姐?你也配么?!”杜杏嫦忽地走过来,用力一巴掌推开正在福身的凌湘,凌湘毫无防备,整个人一下子便跌倒在地,顿时委屈地望向一旁的杜诚忠。
杜诚忠板着脸教训女儿:“嫦儿,不得无礼!”
“爹!她就是个祸家精,你怎么能为了这么一个贱人而背叛我们!”杜杏嫦涨红着一张俏脸,眼睛里充满了怒火,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她不敢相信父亲竟然真的把那对母子迎进了府,那个妇人明明不安好心,是故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故意让她那个儿子叫自己姐姐,好让人知道她们的存在。
“杜杏嫦!这便是你的教养?口出恶言,与街头泼妇又有何两样?!”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当众给自己难堪,杜诚忠怒了,厉声喝道。
最疼爱自己的爹爹竟然因为一个贱人而骂自己,杜杏嫦又是失望又是伤心,一跺脚,哭叫着‘我恨你’转身便跑开了。
云氏死死地绞着手中的帕子,没有错过杜诚忠喝斥女儿时那凌湘脸上的得意。她又望向那一脸怒色的男人,只觉得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男人,怎么瞧着就那么陌生呢?
他真的是那个对自己千依百顺一心一意,只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便驱尽府中姬妾,将亮哥儿视如己出般对待的夫君么?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指甲深深地掐进掌中,可她却半点儿也感觉不到痛楚。
当日为了凌湘母子大吵时,杜诚忠那句话一遍遍地回响在她的耳边——“我养了你和别的男人所生儿子十几年,你难道便不能接受我的孩子么?!”
不是,原来他一直介意,介意亮哥儿是她与别的男人所生的,介意她没能为他生下儿子。所以他忍耐了十几年,终于决定不再忍耐下去了,这才会有凌湘母子的出现。
杜诚忠胸口急促起伏着,脸上怒气未平。
只一想到女儿方才那句‘我恨你’,心里的怒火便又升腾起来了。
这段日子为了让凌湘母子进府,他承受了无数的压力,他一生挚爱的夫人、疼爱如珠如宝的女儿一个接一个地与他闹,不管他再怎么保证没有任何人会动摇她们在自己心里的位置,可她们一个个却像没有听到似的,哭闹无休无止。
有那么一刻,他怨极了云氏的不理解,不理解自己这么多年来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因为膝下无子忍受了多少讥笑,可因为爱她,他都默默地承受了下来。
可如今他已是不惑之年,为了传承杜氏一脉香火而纳一个妾室,如此都得不到她的谅解。
“父亲,今日是凌姨娘与弟弟进府的大好日子,你莫要气坏了身子,妹妹不过是担心你有了弟弟后会不再疼爱她了,故而一时接受不了,以致有些口不择言。待她想明白了便好了。”冯维亮掩饰住脸上的阴狠,上前来体贴地道。
被继子这般一劝说,杜诚忠才觉得心里的怒火稍稍地消去了几分,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地道:“这段日子多亏有你!”
若不得继子深明大义,私底下为他开解劝慰夫人与女儿,只怕还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凌湘母子才可以进门。
顿了顿又道:“在父亲心里,你永远是我最看重的儿子,是将军府的大公子。这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
冯维亮脸上带着笑,却是笑不及眼底:“在我的心里,父亲也永远是我的父亲,将军府也永远是我的家。”
最看重的儿子?真当他是那无知孩儿?父亲你给那孽种起的名字,已经充分地显示了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杜祖望,杜祖望……是不是还希望那贱妇给你生一个杜宗望?
可惜,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他飞快地斜睨一眼一脸娇羞的凌湘,脸上的杀气一闪而过。
且让你与你那孽种得意一些时日,待我找着了证据,这段日子因你们母子所受过的屈辱,必定加倍奉还!
夜朗星稀,贺绍廷倚窗而坐,自斟自饮。
许是心中有事,酒到深处,他也不禁添了几分醉意。安平县孙宅大火的那一晚,田氏曾经对他说过的那番话又在耳边回响着。
“……杜诚忠为了向那冯云氏证明自己的情深义重,竟让人给那三名已怀有他身孕的女子灌下打胎药,那可是虎狼之药啊!纵是身体壮健的妇人尚且承受不住,更何况是她们!一碗药下去,血流成河,我亲眼瞧着那三个成形或未成形的胎儿被活活打了下来,那三人更是气息奄奄,眼看性命不保。”
“如此情形之下,为了保住你娘,我才偷偷换了她的药,又恳求大夫替我们瞒着。那大夫也是可怜你娘,故而才斗胆替我们瞒了下来。”
“你娘深知杜府已是不可久留,自愿离府,杜诚忠心里眼里满是那冯云氏,哪里还想得起她来,见她主动提出要走,自无不可。”
“你娘离开杜府之后,我便一直再没有她的消息,直到年前她带着你前来投奔,我方才知道她嫁给了你爹,并且平安地生下了你。”
“廷哥儿,你且记住,今日姨母将你的身世告诉你,不是让你与杜诚忠父子团聚共聚亲伦,而是迫于无奈。你终究年纪尚小,离不得亲人照顾,杜诚忠多年无子,若是知道你的存在,或许能善待于你。只你千万要记住,在你之前,你那三位异母兄弟,全是死于你亲生父亲之手,你切莫对他投入过多感情,更别渴望他会对你有多疼爱!”
贺绍廷又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情深义重,原来那人的情深义重竟是这般模样的……
他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这辈子早早就离了杜府。娘亲生前一直没有向他提过姓杜的半句,何尝不是也希望自己能与他撇得干干净净。
而姨母当日会告知自己身世,不过是早怀死意,怕她死后自己孤苦无依,才叮嘱自己上京寻找杜诚忠。所幸后来又有了姑母……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的生父要置他于死地,是与生母同为杜府侍女,彼此姐妹相称的田玉兰救了他们母子。
云氏、凌湘……
他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他的生母,本姓楚,名为云湘。在杜府为婢多年,杜诚忠却只唤她‘云儿’,只怕娘亲后来也终于知道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了。
“将军,长顺送来的东西。”正在此时,范广皱着眉拿着一只锦盒走了过来。
长顺?贺绍廷一怔,随即明白必是唐筠瑶让他送来的。
“拿来我瞧瞧。”他揉了揉额角,吩咐道。
范广把那锦盒递给他,他顺手接过打开一看,见里面竟是放着一只小巧的布艺老虎和一瓶解酒药。
他哑然失笑,拿着那布艺老虎在手上把玩着,想到了年幼时在安平县衙和唐氏兄妹相处的那段日子,脸上笑容渐深。
范广见他一扫方才心事重重的模样,有些不解,想了想,还是把长顺让他转达的话道来:“唐姑娘说,让将军少喝些酒,若是不得已,也要记得吃一粒解酒药,否则误了身子,将来才是后悔莫及!”
言毕又在心里嘀咕:这唐姑娘忒没脸没皮了,一个姑娘家,巴巴地让人送了东西来,还偏要说这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贺绍廷仿佛想像得到那小姑娘说出这句话时的模样。秀美的双眉一定是微微蹙着的,脸上也必定是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明明是那样娇俏的小姑娘,教训起人来总是一套套。
又想到唐淮周被妹妹训得认怂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出声。
蔫坏的小丫头长大了,对付哥哥的手段也变得直白了,训斥、威胁……嗯,可怜的周哥儿……
他表情愉悦地取出一粒解酒药送入口中。
范广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了:“将军,好歹也请人看一看这药到底是不是解酒药,吃了对身子有没有坏处吧!”
“是她的话不要紧,她总不会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