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孔雀虽不解风情,但考虑到确实是只貌美的孔雀,哪怕不解风情也是可以原谅一下的。
既然只在嘴上扫兴,脸上并没有半点不耐,那就当他在嘴硬好了!
鹿临溪这般想着,轻轻拽了拽谢无舟的衣袖,在他的注视下笑着说了一句:“走啦,带我找个视野好一点的地方!”
看烟花也好,看月亮也罢,这里都太闹太挤了。
挤就算了,还老有人往这边看,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只是人群中也不好使用法术隐形,她牵着谢无舟一路挤出围着高台的人群,东张西望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无人小巷钻了进去。
隐匿身形后,谢无舟带她去到了苍都最高的那座楼阁。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谢无舟早有预料,他们先前跟丢的二人,此刻也在这高楼顶端。
他们并肩坐在此处,望着不远处天边燃起的烟火。
楼顶风很大,景明秋却不知何时脱下了云水纱。
她很久没有这样吹过风了,从前稍微吹吹风都会咳个不停的她,直到今夜才知,夜晚的风吹在身上是怎样一种感觉。
无论是热闹的灯会,楼顶的夜风,还是天边的烟火与星月,对她而言都是无比珍贵的礼物。
她不知易江倾做了什么,但她确实短暂“健康”了那么一会儿。
只是她还是虚弱的,就算玩得很开心,就算真的很舍不得,她也还是开始犯困了。
她轻靠在易江倾的肩上,很小声地告诉他,自己好像有些困了。
易江倾问她现在想不想回家,她只摇了摇头,说晚一点。
她想,她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吧,靠在他的身上,稍微睡一会儿,醒了还可以再看一眼外头的月亮,再看一眼这灯火如昼的苍都。
毕竟这里的视野真好,多么高的地方啊,这次要是早早离开了,往后大概没有机会再上来看看了。
景明秋如此想着,轻轻趴在了易江倾的腿上,不自觉瑟缩着身子,缓缓闭上了愈发沉重的双眼。
睡着之前,她轻声说了一句:“如果我睡得比较久,就别等我醒来了,你直接把我送回家就好,要是他们发现我不在了,会很担心的……”
“嗯。”易江倾应着,顺了顺她被风吹乱的发。
他将云水纱披在了她的身上,为她挡住了此夜的凉风。
她下意识轻轻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微微皱起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
“安心睡吧。”易江倾轻声说着。
其实他知道,她不会醒来了。
但是这样的离别,他也确实见过太多次了,曾经深入骨血的哀痛,如今已成刻在心底的习惯。
天边的烟花渐渐消散,月光凉凉地洒落在这灯火通明的人间。
景明秋睡着了,呼吸越来越缓,胸口渐渐没了起伏。
易江倾最后一次为她修补了魂魄。
今夜过后,再见将是来生。
“你又要不认识我了。”他轻抚过景明秋冰凉的脸颊,最后的呢喃,好似一声轻叹。
他一个人望着这座热闹的都城看了许久,最后万般不舍地将怀中之人轻轻抱起,悄无声息地将她送回了相府。
鹿临溪本来只想找个高处看看风景,却还是忍不住又一次跟在了二人身后。
相府也过着中秋,只是比起外头安静许多。
桌上的月饼是刚烘烤好的,此刻还冒着些许热气,边上摆放着一碗清粥,里面加了一点点平日里不会有的果脯碎。
景明秋能吃的东西很少,可近日难得好转,又是中秋佳节,稍微尝一点,解解馋,应是没事的吧?
夫人于心间想着,不由得切下小小一块月饼,端起面前粥碗,起身笑着说了一句:“我给明秋把粥送去。”
鹿临溪下意识想要拦阻,却最终只是微微垂下眼睫,望着那个身影发出了一声轻叹。
那位母亲到底是看见了自己沉沉睡去的女儿。
她睡得太沉了,沉得再没有一丝呼吸。
她好像知道自己今晚会离开一样,特意在走前打扮了一番,并不像平日那般面无血色。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那位母亲有些想不明白,她握着女儿的手问了好久。
分明前些日子宫里的御医还说她的身子在慢慢好转,分明白日里她还在乖乖地喝药喝粥,脸上满是笑意,没有一丝往日的哀愁。
或许在那位母亲的眼里,自己的女儿到死都没有来得及吃到一点甜头,短短一生都与闻着就很苦的汤药作伴了。
其实她走得很开心,在最后的一点时间里,她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行走在无比热闹的灯会里,吃了从前没有吃过的东西,看了从前没有看过的世界。
如果有遗憾,或许是她注定没有办法让家人看见自己那么健康,那么开心的模样吧。
她的家人要真看见了,此时此刻见她如今安静地长眠于世,一定会觉得有什么鬼邪害了她的性命。
还好,她自幼没怎么出过家门,就算走在人山人海的街市上,也不会有人认出这位相府千金。
她悄无声息地来,也悄无声息地走。
在这旁人见了都觉寂静的一生里,她曾与一人偷偷看过此生最美的星月与烟火。
那个中秋夜,整个相府沉浸于哀痛之中。
易江倾离开了这里,追随着那前去轮回的残破魂灵,去了很远很远的地界。
而在景明秋走后的第二天,她的家人为她换上了入棺的寿衣,相府内外也都挂上了丧幡。
七日之后,送葬的队伍行至城外,一段故事似是在此终了。
只是没过几日,易江倾便又回来看了一眼。
他在相府中悄悄留下了一件辟邪的法宝,又于夜间为那冰冷的坟头送上了一枝月见。
后来,他来了一次客栈,见当日恩人仍在,一声不吭便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易江倾跪下的那一刻,鹿临溪吓得瞬间从桌上跳了起来,三两步躲到了他拜不到的角落。
这种磕头谢恩的,她是半点都受不起的,谢无舟显然十分习惯,人家在地上砰砰砰地磕了三下,他仍旧面色未改,只是悠悠喝着自己的茶,想来在魔界跪过他的人不会太少。
在那之后,易江倾便彻底离开了。
这一次,故事是真的结束了。
鹿临溪站在窗边,静静望着那离去的身影,一时有些感慨万千。
这是一个平淡的故事,有着一个平淡的结尾。
它不似原文中那么惊心动魄,没有血流成河,也未见怨气漫天。
她甚至几乎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看着两个人从相伴到离别,再带着今生许下的诺言走向无数未知的来生。
这世上大概不会再有冥府鬼商了。
散修终于解开了禁术诅咒,不再需要为了奇珍异宝以身涉险,可以安安稳稳陪伴在医女身旁了。
这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但对故事中的两人而言,已经十分来之不易。
而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苦痛,不过来自于一只恶妖临死前拼尽所有的残忍报复。
鹿临溪好像有些明白天道为何不许神魔干预凡人的命数了。
妖邪之力都可影响凡人往后生生世世,何况神魔?
神魔之力太过强大,无论帮人还是害人,皆在瞬息之间。
可是非黑白、善恶对错,从来不是界限分明的,若是神魔皆凭一念行事,只怕这世间确实会生出诸多不公。
无论如何,一段故事结束了,旁观者也该面对自己本该面对的事情了。
沈遗墨伤势虽未痊愈,但行动已是完全无碍,有些事确实要提前商议起来了。
灭魔之阵威力非同小可,必须选好足够安全的布阵之地,以免怨气齐聚之时伤了无力抵抗的凡人。
如今能供选择的方向不多。
第一个选择,想办法聚集人间仙门,寻一处仙山布下阵法,借人间仙门之力,控制那被灵石拦阻的怨气不向外扩散。
只是这样一来,万一斩魔之计失败,人间仙门必然受劫不说,若真与天魔在人间开战,只怕人间会在顷刻之间化作炼狱。
第二个选择,则是去到魔界,那里并无凡人,不惧怨气侵扰。
只是那毕竟是魔界,若是残魂脱逃,天魔复生的消息必定迅速传遍整个魔界,只怕是众多魔族都会将它拥护。
魔族一向只以强者为尊,不看过往,不认血脉,谁也说不准在天魔面前,如今的魔尊到底还压不压得住麾下魔兵。
至于第三个选择,便是当日藏着魔骨的那座孤岛了。
那座孤岛离人类居住之地十分遥远,就算发生什么意外,也有足够的时间反应并处理。
岛上虽有许多无启人,但他们或许早已不能称之为人,就算真的受到了波及,只要魂魄未散,仍旧将永存于无始无末的长生之中,不知何时才能清醒或是解脱。
至于天魔是否会操纵他们这一点,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毕竟他们本就是天魔的傀儡,当初便已经攻击过他们一次了,那些无启人的修为和人间仙门的修士差不了多少,如果不用考虑留手,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唯一需要担心的,或许就是天界对此事的态度了。
那个地方没有凡人,仙神出手是可以毫无顾忌的。
不过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毕竟天界规矩森严,仙神不敢轻易向人间施下术法。
就算有人在第一时间发现下界情况有异,也需先上报天帝,经由一番商议,获得准许后才能出手干预。
这个过程再怎么快,也该够鹿临溪把两缕天魔残魂抽出来了。
天魔残魂一旦离了原先的容器,那么魔气去到了谁的身上,大家该要攻击谁,只要没瞎应该都能看得出来了。
到时要真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许还有天界帮忙兜个底呢。
当然,不排除一种很极端的可能,就是天帝脑子抽了,放着天魔不管,非要盯着私仇旧怨不放。
只不过天魔当前,这种可能性还是很小的。
正因如此,大家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布阵之地选在了那座孤岛。
如今地方选好了,用什么样的阵法定下了,能够派上用场的法宝也都到手了,表面上只差沈遗墨一人伤势未愈了,鹿临溪却不自觉紧张了起来。
说到底,这个计划的关键在她,可她对灵力的掌控力实在是太差了,实在让人放心不了一点。
为了让她能够将体内灵力好好发挥出来,几乎每天都被三个老师轮流教学并反复抽查。
这下她是半点鱼都不敢摸了,每天除了学习如何使用灵力,便是在做那种使用灵力的练习。
曾经的她一度以为,灵力这种东西只要心念一动,挥挥手便能用出去了。
如今她终于发现这样的想法其实十分天真,使用灵力的讲究比她想象中要多上不少。
许多时候分明修为差不了太多,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却仍旧可以很大,这就是会不会用灵力带来的区别。
真正能够称得上厉害的人,绝对不会只懂向外抛洒灵力,对于灵力的使用,他们必然是收放自如的。
若说足以引动天地异象的强大术法为“放”,那么将无数灵力聚于一处,半点都不浪费地达成某一件事,则被称之为“收”。
当一个人体内灵力足够雄厚之时,“收”便远比“放”要难了。
而鹿临溪想要利用冥魂灯抽取两缕被封印的天魔残魂,所要做到的便不是“放”,而是那更为困难的“收”。
这对她而言无疑是难上加难,毕竟她连最简单的“放”都做不到——她只会开灯关灯、换换衣服、梳梳头发、种种小花。
有时候她都感觉自己就像是那种中了彩票一夜暴富的小笨蛋,就算有了几辈子都用不完的财富,也完全买不到认知以外的东西,融入不了富人的世界。
只是眼下这种情况吧,她想不融入也得融入,所以也只能抓紧练习了。
此处毕竟是人间,鹿临溪又是个不太会控制灵力的,所以每日的练习都是被带去四下无人的高山上进行的。
为了不惊扰天界与附近生灵,甚至每次练习前都会有人在她周围撑起一个结界,用以阻绝各种奇怪的动静,防止不受控的灵力向外四散。
经过一阵魔鬼般的训练之后,鹿临溪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高手。
虽然这很有可能只是错觉,但她现在终于不是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的那种小白状态了。
首先,她终于会在非花瓣形态下不借风力独立飞行了!
虽然速度算不上快吧,但总好过每次飞都一定要有人带了,遇上紧急情况自己也算是可以自保开溜了。
其次,她如今对灵力的操纵能力确实好了许多,哪怕算不上炉火纯青,也该能称得一句驾轻就熟了。
浮云昨天还夸她了,说她特别聪明,领悟力很强。
不过她也没敢太骄傲,毕竟浮云从来都是最爱鼓励人的那一个,另外两位老师还什么都没说呢。
这日子一天天过,鹿临溪也在一天天的练习之中有了底气。
她感觉自己是真变厉害了,她甚至忍不住去想,沈遗墨当初被自家老爹揍的时候,她要能有如今这么厉害,那高低是要和天帝过上几招的。
当然,她可没觉得自己打得过天帝,单纯就是事后感觉有些遗憾,遗憾当初不会使用灵力,空有一身不俗的灵力,却没能够帅上一回。
可惜了,这副身子就快交出去了,往后她就没机会这么厉害了。
鹿临溪每每想到此处,就忍不住要往那无相草捏出来的大鹅身躯里塞上一点儿灵根。
眼下这身子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二十几万的灵根全和天魔一起同归于尽倒也可惜,在不影响最终一战的情况下,能挪出来点儿就挪出来点儿吧。
但她也不敢塞多了,毕竟谢无舟很早以前就说过,什么样的容器装什么样的水,眼下她这“容器”还小,确实装不了太多灵根。
从前她不懂如何感应旁人修为高低,也不知如何通过灵息状态分辨一个人的身体状况,不止一次在心里吐槽谢无舟小气得很,每次送她灵根都只给那么一点点。
如今她终于知道这些东西要怎么分辨了,这才发现自己每次给那副身子渡送灵根,那副身子体内的灵息都会异常一段时间。
原来接受来自他人的修为,是需要一段时间适应的,要是一次接受太多,便会十分容易伤及根本。
具体多少算“太多”呢,那就要看接受修为之人自身的修为高低了。
这倒和一些武侠小说里传功的原理挺像,被传功者本身要是根基太弱,那是真有可能爆体而亡的。
正是因为知道了这点,鹿临溪每次都只渡几百上千的灵根,见到那副身子的灵息紊乱了就赶紧收手,半点不敢胡来。
就这样,在等待沈遗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她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日后要用的身子喂到了三万灵根。
虽说三万灵根不过是如今这副身子拥有的零头,可她向来懂得知足,真心觉得三万不算低了。
想当初送谢无舟离开血海之时也就只用了五万灵根呢!
再说了,现在她都会操纵灵力了,那副身子也是确定了可以修行的,往后时日那么长,她总归是会慢慢厉害起来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现在她要做的,或许是好好试试那副身子,避免到时候用不习惯。
说实话,离开天界以后,她就再没往那身子里钻过哪怕一次了。
就算天天睡觉都把它抱在怀里,看上去好像宝贝得要命,可她心里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安的。
这样的不安,其实还是源自于万恶的容貌焦虑。
她好像一直不太敢面对自己原本的模样,因为从前的自己很是寻常,寻常得让她忍不住担心自己会配不上如今拥有的一切。
可无论再怎么不敢面对,她都是要做回自己的。
所以在决定离开苍都的前一夜,鹿临溪静静躺在床上,将魂魄转换到了那只沉睡已久的大鹅身上。
大鹅拍拍翅膀飞到桌边,左翅膀往门外一指,很是霸道地对谢无舟说了一句:“你出去一下。”
谢无舟很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大鹅昂首挺胸道:“本仙鹅要变身了,有人在边上看着怪不好意思的,所以你出去候着吧,我好了会叫你进来的!”
谢无舟:“有什么不……”
他话音都还未落,便见眼前大鹅用力扑扇起了翅膀,一边向前逼近,一边凶巴巴地冲他大声嚷嚷了起来:“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
谢无舟一脸无语地被大鹅追着赶出了客房。
住在隔壁的浮云听见了动静,当即探头出来看了一眼,见谢无舟一人被关在房门之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又惹小溪生气了?”
谢无舟:“……我没有。”
浮云不禁追问:“那她怎么把你赶出来了?”
“她说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浮云思索片刻,不由瞪大了眼,“你,你……你想对小溪做什么?”
“我没有……”谢无舟一时有些头疼了。
浮云将信将疑地走到门前,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房门,发现里头锁上了,一时扭头望向谢无舟,眼底满满都是好奇。
“那她不好意思什么呀?”
“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可以不知道呢?”
“……”
他怎么就非得知道呢?
鹿临溪没注意外头的动静,只缓缓闭上双眼,深吸一口长气,心念微微一动,用这鹅身幻化出了一副人类的身躯。
睁眼之时,她低头望着这副身子看了好一会儿,身材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要匀称不少。
短暂迟疑后,鹿临溪鼓起勇气,三两步走到铜镜面前。
当看清镜中样貌的那一刻,她不由愣了一下。
镜中样貌对她来说无疑是熟悉的,可熟悉之中偏又透着几分陌生。
那确实是她的脸,是她原本的模样,但是好像比她记忆之中好看许多,以至于她都不太敢相信这是自己了。
要说哪里和从前不同,大概是——人精神了一点,身材好了一点,皮肤白皙紧致了一点,轮廓柔和流畅了一点。
加上穿着打扮的变化,看上去确实与她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这副样貌,虽比不上云杪那么漂亮,但也算得上小家碧玉了吧?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仙气养人?
又或者,她本来也是个美人胚子,但是社畜般的生活摧残了她不太明显的美貌?
不管怎么说,她对这副身子十分满意!
这份满意,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感觉这下可以放心做自己了,忽然一下就不焦虑了,非但不焦虑了,还止不住有些臭美地站在镜前换起了衣裳。
那一刻,她仿佛是个卸下了二次元伪装,第一次约见网恋对象的女孩子,又开心又紧张,好努力地想要搭出一套最合身最漂亮的衣裳再出门。
这衣裳换着换着,她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某只孔雀……
好像被她关在外头有些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