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秋风习习,吹来海中的冷冽湿润之气。乌云猎猎,挡住难得的日光。
海沙村外三里的小码头上,两艘船正待启航。
“上去!”
阮氏三兄弟肌肉隆起,一齐用力,吃力地推着一门乌黑的霹雳炮。那炮下面装了轮子,顺着个踏板,咣当一声,落在西行的小船里。
那船立时往下沉了二尺,剧烈摇晃了几下。
花小妹和阮晓露一左一右,押着凌振,把他丢上同一艘船。张顺已撑着蒿,在船尾等着了。
“路上听我俩的话,不许耍滑头,不许开小差!”花小妹柳眉倒竖,摆出个吓人的面孔,狠狠威胁,“否则有你好看!”
“诸位不辞辛苦,战场上找回了小人的炮,足见诚意,小人为何要阻挠?”凌振倒是很淡定,倚着他的宝贝大炮坐定,抱着膝盖,擡头看阮晓露,“事成之后,别忘了小人那本书!”
阮晓露坐上船舷,笑道:“我早就保证过你了。就算事不成,也一定尽力。”
张顺接过岸上人抛来的几包行李,在炮筒上盖了个草席,一边用麻绳捆定,一边大声道:“这边准备好了!”
不远处,另一艘小船正在解缆。李俊先跳上船,然后朝着岸上一群蔫头耷脑的白衣军汉,喝道:“上来!”
招安使团畏畏缩缩,不敢听命。
李俊:“上船!不然你们陈太尉就是样子!卫四宝!”
卫四宝满脸羞惭,看了一眼岸上的老娘和妹妹,低着头上船。
昨日方腊的“招安使团”莅临海沙村,被好汉们灌得烂醉。李俊带着童威童猛,轻而易举剁了陈太尉,连同几个武艺高强的亲兵,都在睡梦中被割了脑袋。
“招安使团”剩下的人等到酒醒,看到一地人头,当场就吓尿了。
李俊一本正经告诉这些人:昨日宋军偷袭,杀了你们太尉的脑袋。在下虽奋力保护,奈何寡不敌众。虽没护着陈太尉,好歹保全了你们几个的性命。
“招安使团”里剩下的十来个人,都是卫四宝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喽啰,一时间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李俊手里的刀还往下滴血,这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卫四宝当时就跪下了。他报名招安团,回乡出任务,本来是为了在乡亲们面前炫耀炫耀;结果不仅没办成事,反倒损兵折将,还搭进去一个太尉。回到睦州,圣公定不轻饶。
他撑着瘦如竹竿的后背,磕头如捣蒜:tz“李爷爷要给我做主啊!”
他生长在海沙村,是听着揭阳盐帮的传说长大的。就算此时跟了方腊,也不敢跟李俊公然为敌。一着急,又把他叫回了爷爷。
李俊随即安抚:“无妨。我跟着你们船回睦州,亲自面圣解释,保你们不死。”
招安使团唯唯诺诺,像一群蔫头耷脑的鱼,一个个跟着李俊上了船。船上已载了千斤食盐,吃水颇深。
童威童猛留在岸上,可急得抓耳挠腮:“大哥,睦州那是虎狼窝,你孤身一人犯险,我们不放心哪!我们得跟着你……”
“心领了!”李俊朝两个忠心小弟轻松一笑,“我单身空手去拜会,还能跟方腊见上面,攀个老乡;要是后头跟着两条鲨鱼,他能让我活着进睦州城门?”
童威童猛想想也是,又被大哥夸成鲨鱼,喜滋滋傻乐。
李俊又道:“留你们在村里,跟着三位阮家哥哥好好干活,多跟人家学学!二郎五郎七郎,拜托了!”
阮小二豪迈挥手:“好说,好说!”
一群人分成三拨。阮晓露、花小妹、张顺,押着凌振去往江州府,负责忽悠大宋朝廷,把海沙村洗成忠义良民;李俊带着残余“招安团”前往睦州,并千斤细盐做见面礼,负责游说方腊,请他对盐场网开一面;阮家二五七、童威童猛、以及余下盐帮成员留在海沙村,负责动用自己的一身肌肉,完善村庄的防御体系。
村外的种种陷阱工事、围墙寨栅,阮晓露已经细致规划,让村民筑了个大概;尽管在官军进攻中被毁坏得不成样子,但毕竟基础还在,修复起来也不难。
李俊请阮氏三雄帮忙重建。三阮当即拍胸脯答应。他们可是水寨防御的祖宗。阮晓露胸中那点建筑知识都是跟他们学的。
如今天下不太平。稍微有点规模的村庄大户,都养得有乡勇民兵,守卫家园。有些规模大的如祝家庄,修得如同一个小小城池,令入侵者望而却步。
海沙村积年贫弱,村民吃饱饭都困难。村子里存了巨量食盐,又有摇钱树般的宽阔盐场,却常年处于不设防状态。太平日子里还好说,如今局势骤变,再这样下去,就等于三岁小儿持金过市,等着人来欺负。
阮小七大喊:“你们放心!保管把这里修成小梁山!回来时绝对让你找不到路!”
又冲张顺指手画脚:“俺的姐姐,还有花小娘子,你负责看护周全。但凡擦破点油皮,哼哼,你等着瞧……”
张顺还没答话,花小妹先怒了:“那天是谁一箭射死的军官?我用得着谁保护?我护着他们差不多!”
阮小七:“好好好对对对,多谢娘子,俺感激不尽。”
来送行的灶户乡亲依依不舍。卫珠娘一直在帮阮晓露擡行李,都擡完了,沉默一会儿,才道:“两位奶奶保重……”
花小妹咯咯一笑:“你这小孩真有趣!叫姐姐就成。”
“是,姐姐。”卫珠娘举起一个竹编的笼子,“这是我们送你的……”
花小妹欢呼一声,喜滋滋把笼子抢过来,眯着眼往里看。
“嚯,好大的个子!哪里抓的?”
卫珠娘像个好容易哄好了熊孩子的大人,朝阮晓露无奈一笑,问她:
“奶奶何时回来做客?”
花小妹:“……”
阮晓露:“……”
这辈分就不能统一一下吗?
那边卫四宝坐在船上,望眼欲穿地看着自己妹妹。卫珠娘却似没瞧见他,朝阮晓露的船最后摆摆手,转身离开。
阮晓露目送她回村,目光转向那一片灰扑扑的盐田。在这片盐堿地上住了月余,已经有感情了,依依不舍。
两条船齐头并行,擦着泥泞的滩涂,驶往长江。
卫四宝的摇船技术差劲,忽然用力过猛,船头一斜,两条船眼看就要剐蹭。一船的白衣军汉惊呼。
阮晓露离他们的船最近,当即抓起手边的船桨,用力一顶,把邻船推上正常航线。
卫四宝喃喃道谢。
李俊接过他手里的船桨,擡眼看她一看,拉家常似的,道:“若我一个月后没音讯……”
“就无论如何放弃盐场,叫大伙收拾东西跑路。”阮晓露背靠草席大炮,似笑非笑地回,“第七回了。大哥,我又不健忘。”
水面骤然开阔,水路分出两条岔道。两船各取一道,就此分开。
“李大哥!”阮晓露想起什么,收起怠惰,赶紧朝那南行的小船大喊,“听俺一句话,千万别要那边的编制!他们开多好的条件也不行!那边就是个坑!谈不拢,赶紧跑……”
李俊朝她一笑,远远挥挥手。
大家吆三喝四,最后几句道别,各自离去。
*
阵阵南风扯着帆,小船敏捷地逆流而上。左右的盐田逐渐稀疏,岸边有了草丛、树林和农田。
阮晓露坐在船舷上,穿着男装,盘个发髻,扮成凌振手下的军健。
衣服是从战场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洗了无数遍,完全洗掉了上一任主人的晦气,却还带着些微的火药呛人之息。
她面前横着个黑漆漆的炮筒,视野受阻,脚也伸不直。她干脆把双脚勾在炮筒下,双手贴耳,往后一躺,慢慢收缩下腹,把身子卷起来。
躺下的时候,头发丝蹭着水中波浪。起身的时候,满眼青绿风光。独一无二的江景健身房。
兄弟们的巧克力腹肌好看归好看,但男女有别,她不指望自己能练出那种肌肉。古代生活水准摆在这,能吃饱就不错,没条件顿顿西蓝花鸡胸肉。冬天也没暖气,留点体脂更安全。
不过她觉得自己的核心力量还是亟待加强。原本经过这两年的练习,跑步、游泳等日常运动都不在话下。但这次真枪实刀的上战场,还是让她悟出不少进步的空间。
为啥李俊跟人交手,攻防转换那么丝滑敏捷,时常快人一步;为啥威猛兄弟能一夫当关,敌人冲过来东倒西歪,他们却稳如泰山?
武功造诣和体重当然是一方面;但也是靠着核心肌肉群来稳定躯体,保持平衡。
还有她的保命绝招“衙内愁”。如果核心能再稳一点,身体控制再强一点,也许真能把李总摔个脸着地……
总之,干架时,有个好腰能救命。
炮筒下的卷腹练习,每做完一组,阮晓露就觉得自己的血条向上生长了那么一丢丢。
花小妹不甘示弱,跑到她对侧,也开始做炮筒卷腹。
“……三十三,三十四……我可以做五组!”
有巡山一队的训练经验打底,她的动作居然还挺标准,一点也没有瞎借力。
也是有着参加巡山一队的经验,花小妹已经完全不在乎旁边俩大男人的眼神,还挑衅凌振:“要不要比试比试?我看你一组都做不完!”
凌振使劲往后缩。两个女大王虽然与他有救命之恩,但如此放浪形骸,真怕她们把他给吃了。
张顺却跃跃欲试,拍一拍自己的白巧克力腹肌:“我做一百个没问题!”
但他控着帆,掌着舵,还得不时分心观察水上交通,脱不开身,急得抓耳挠腮。
花小妹擦一把汗,跳回船,命令:“你给我把衣服穿上,看见你就眼晕。”
张顺活鱼成精,在水里的时间比在岸上多,从小到大约莫只有见官交税的时候正经穿过衣服。他哪肯照做,往后一倒,装没听见。
花小妹:“……你穿不穿?”
她跟着阮氏三兄弟一路从山东南下。三阮在水寨里赤膊惯了,可也从来不敢在她面前“脱得赤条条”,唯恐回去让花荣当靶子。
花小妹威胁两句,发现没用,便要发脾气。阮晓露赶紧也跳回船,拉下这个莫名其妙的架。
“看,有没有发现咱们在逆行?”她像幼儿园老师一样夸张惊叹,“江上这么多船,没一个能像咱们这样逆风又逆水,因为咱们的船上,装备了……”
“你穿不穿?”
花小妹全无慧眼,完全看不出船帆的奥秘。
阮晓露叹口气,改口,“让他光着吧。你瞧江上这么多船,都是冲着咱们来的。没他杵在这儿反光,肯定得有人撞上咱们。”
张顺神色一滞,哼一声,悻悻地披上块布。
难得给大姑娘秀肌肉,人家把他当反光灯……
*
一路辛苦,白天在船上打尖,晚上就歇在江岸的盐帮小头目家里。盐帮初被官军打散,帮主跑到海沙村去守家,其余人并未群龙无首,而是很低调地茍着。阮晓露一行人来时,那房间里还有三tz五个人在赌钱。一看张顺,脸熟,给让出两间屋。
还问呢:“咱帮主平安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一群小弟松口气:“太好了!江州左近的据点让官府抄了不少,大伙都等他回来带挈买卖,不然下个月要挨饿了。”
张顺犹豫一瞬,还是先不提李俊孤身闯睦州,一言不合就有可能被方腊挂城头的事了。
岔开话题,问:“江州如何?”
赌钱的道:“别提啦!当朝蔡太师正在城里!说要视察什么‘盐引法’的成效,生意根本没法做!还在严查治安,各路绿林根本不敢进城!——哎,张二哥,你手下还缺打渔的吗?小的们赚点外快。”
形势不好,人心思变,都在琢磨搞副业。
张顺也愁:“我手底下那些卖鱼摊子,一半是非法占江,另一半无照经营,蔡京来了不得整改,眼下谁知还在不在。”
一群底层人口唏嘘一番,张顺忽然想起来:
“哎,凌老兄,你说你认识蔡九知府,能不能帮我顺便说道一下,减一减渔民的税?”
凌振却也头铁。跟着一帮匪徒混了许多天,他已经彻底摆烂,不端着他京城子弟的架子了。
他笑道:“蔡德章在东京做衙内时,我确实跟他有几面之缘。但今番我打了大败仗,还去斗胆求见,通他的关节,极有可能直接就被拿下法办,过去那点情面算什么?至于减税,提也休提。”
大家也就是这么一说。活了半辈子,只听说过加税,何曾听过减税?笑骂凌振两句,先后歇息。
再行几日,进了江州地界,在李立的黑店里吃了顿饭,坐张横的黑渡船过了江,又去穆家庄讨了点盘缠。三阮南下路上,把这几人都欺负了个遍。阮晓露本以为自己要“代兄受过”,做好了吃白眼的准备,谁知这几人见面就热络,管她叫妹子,原来跟三阮都已经英雄惜英雄,结义成兄弟了。
这日清早,雾气散去,便远远的看到江州府城大门。
由于蔡京在城里视察,门禁也查得严。好在有个凌振,光鲜的衣甲穿出来,大炮拉过来,守城的就毕恭毕敬,把“东京炮手”和他的伴当迎进了城,还热情介绍:“您几个远道而来,可知我江州有名的浔阳楼?一定要上去坐一坐——哎,小人可绝对没收好处啊!”
阮晓露进城一看,嗬,大领导莅临就是不一样。一个多月不见,街头巷尾干净整洁,酒楼客舍灯红酒绿,连街上的乞丐都消失了,全国文明先进州府。
一行人找个客店歇了,对好口词。次日凌振就出门,寻找拜见蔡九知府的机会。
其余三人排好班,轮流扮做凌振的伴当。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在外头晃荡了五七天,拜帖也递了好几回,府衙那里毫无回音。
凌振垂头丧气:“知府把俺忘了。或者知府瞧不上俺。或者知府想让俺赶紧回东京,自行领罪……”
这日正是阮晓露陪着凌振出门。她在旁边瞎出馊主意:“等知府出门的时候,拦在他跟前喊冤,管用吗?”
凌振嫌弃地摇摇头:“谁搭理你。又不是唱戏。”
正没辙,忽见街上走来一人,小步趋来,看到阮晓露就唱喏。
“阮六姑娘!”他低声道,“贤妹如何还在城里盘桓,眼下做公的多!——不过你这一副样貌,倒是温良无害,也不必怕,哈哈!”
阮晓露吃一惊,低头打量好一阵,才赶紧还礼:“哎唷,宋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