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几人同时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
张顺从袖子里掏出几样东西。
“我摸了几样他们的随身之物。是方腊的队伍无疑。”
阮晓露凑上去看:一本手写的小册子,上头歪歪扭扭,写着什么“明尊”、“日光偈”,以及一堆看不懂的咒文;一本江南州府地图,其中睦州那里圈了红圈;陈太尉身上一枚大印,几封文书,国号是“大明”,年号是“永乐”,十分的穿越时空。
当然,以阮氏三雄的文化水平,看不懂这些带字的东西。但这印章可拉风得紧,比县太爷的官印大多了,尺寸明显是逾矩,上头的字也繁多,四个犄角装饰着不认识的动物。单单持有这么个东西,放在哪个州府,被请去喝个茶算轻的。
阮小七啧啧称奇:“睦州在哪?俺拿着这印,是不是能去那里白吃白喝?”
阮小五:“岂止是白吃白喝,多半天天有人送钱。”
阮小二笑道:“俺们兄弟几个心属梁山,他们这番盛情只能推了。不过李大哥倒可以考虑考虑,以你的本事,到了那,起码能混个太尉、将军当当,不愁吃穿……”
“得了吧,”阮晓露赶紧泼冷水,“你们是没看见他手下那些人怎么欺负百姓的!比盐官还狠!”
花小妹也道:“这是造反,你们活腻味了!”
三阮哈哈大笑:“俺们在梁山那不是造反?”
花小妹振振有词:“咱们在梁山,官军虽也偶尔来攻,但都是地方官做政绩,皇帝老儿根本不管的。这方腊胆子可大,还敢自立称王,这皇帝老儿在东京能坐得住?迟早派天兵天将,不剿干净不罢休!”
“可不是。”阮晓露积极帮腔,“咱们顶多是拦个路,劫个财,收点保护费;晁天王可曾自立登基?可曾擅改年号?可曾封赏大官?可曾说要杀去东京、夺了鸟位?”
她刚才使劲回想《水浒传》里的方腊结局——梁山受招安以后,奉命征讨方腊,结果两败俱伤。方腊团灭,梁山好汉也没剩几个,落得个凄惨落魄的结局。
大宋朝廷兵不血刃,消灭两支农民起义军队,成为最大赢家。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宋江好好在江州牢城服刑,刑满之后重新做人,不到梁山上当老大,梁山不招安……
那朝廷也会派别人去征讨方腊嘛!
虽然阮晓露历史学得一般,但她确信,“北宋”后头跟的肯定不是“大明”。
综上,这方腊集团看似大厂,许一堆天花乱坠的头衔期权,其实就是个缅北诈骗团伙,一进去,绝对有去无回。
两个姑娘一唱一和,三阮无话可说,只能:“啊啊啊对对对。”
这次不是敷衍。花小妹毕竟是军官世家出身,比起在场几个草莽,政治觉悟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别的事她也许能异想天开。但这番言论,却是无人能驳。
童威童猛听着各方发言,脑袋都大了:“大哥?”
阮家兄妹和花小妹都是梁山编制,方腊鞭长莫及,管不到;张顺常驻江州,也可以躲在坚固的城墙背后;现在压力都来到李俊身上。
李俊支颐许久,才道:“这个方腊我见过。前几年自立山头、招兵买马时,曾跟我叙老乡,叫我去共聚大义。只是这人有些神神叨叨,且有个规矩,进了他的队伍,就要终身茹素,不能沾一点儿荤腥……”
三阮大哗:“不让吃肉?那还跟他作甚?去他娘的!”
李俊:“我还没说完。我想着,不贪口腹之欲,也是好汉品格,留在他那吃了一顿素斋。净手之时,却见后面小房里炙着一炉肥嫩羔羊肉。我当时便托酒醉,寻机会溜了。”
花小妹:“噫,这种人不能相交!”
“那是过去!”李俊笑道,“依娘子见,现在我有得选么?”
阮小二忽然想到:“不如跟俺们一同去梁山!那方腊总不会跑去山东把你给捉了!”
李俊:“那海沙村的乡亲们呢?”
大家又沉默。
都是朴素的江湖儿女,谁也不会劝他“别管乡亲了,自己前程要紧,性命要紧”。
于是只能各自喝一口闷酒。阮小二拍拍李俊肩膀。
摆在眼前的路似乎很明显。海沙村得罪了方腊,又得罪了官府。如今方腊表示宽宏大量,不算旧账。官府会这么慈悲吗?
可若是海沙村归顺方腊,那就等于明着叛反宋廷。等大军来剿时,手无寸铁的村民就是头一批祭刀的。这一点,弹压官徐登已经给了他们一个明确的答案。
若不从呢,方腊tz大可再次派兵,把村民杀个干净,换一批灶户继续制盐,直到大军来剿……
江湖是弱肉强食的江湖,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有只小虾米不愿被吃,奋起反抗,咬伤了大鱼——
它不可能逍遥一辈子。
李俊猛地喝干一杯酒,站起身。
“但我混江龙也不是那屈居人下、助纣为虐的浊物!”他对梁山诸人道,“烦请你们照护好村民。我暂去片刻。”
阮晓露立刻问:“去做什么?”
童猛这回跟老大一条心,刀出鞘,恶声恶气道:“方腊托大,只派个文官过来,也没几个精兵强将护送。”
童威狞笑:“可不是。这路上大老远的,豺狼虎豹,深山老林,还有巡逻官军,多容易出事啊。”
李俊眉眼压低,闪过杀意,忽对阮晓露道:“妹子,再厚颜相求一事。看好那个姓卫的小姑娘,别让她知晓。”
阮晓露默然。看看身边兄弟,也都神色复杂,知道他这招太险。
“李大哥留步,”李俊推门一瞬,她终于忍不住,叫住他,“我、我觉得还可以再想想办法。”
“那就请讲。”李俊回身,“讲快点,那个陈太尉估计快醒了。”
阮晓露:“……”
李俊不止一次拿这语调来反诘她了。但有两难之时,表面上虚心求教,问旁人有何妙策。别人急切间当然说不出来,只能听他指挥:
——大家都没辙了是吧?那我说了算啊!
但阮晓露已经熟悉他这套把戏了,在发言之前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想法。
“你的两难之处,在于觉得海沙村要么归顺朝廷,要么归顺方腊。”她马上回答,“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张顺替所有人说:“这不废话?”
阮晓露:“小小一个村子,不长粮食不养鱼,没一点油水,却惹得官府和方腊双方争抢。原因还不是因为这里有大片盐场。谁占了盐场,谁就有大批钱财稳定进账……”
花小妹叹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苦了百姓。”
“李大哥,你没占山为王,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花钱的地方。就说我们梁山,每天喝酒吃肉练兵造船,都时常入不敷出。别说这方腊想当皇帝,又要盖行宫,又要搞朝廷,又要封赏百官……讲究讲究着,发现钱不够了,只好瞄准左近的盐场,给自己回点血。要不然,他大老远的派人过来占地盘,一路冒着豺狼虎豹、深山老林、还有巡逻官军的风险,难道只为排场么?”
花小妹不耐烦:“长话短说,咱没时间!”
但李俊这次没催她。她这番话,其实点出一个此前大家一直忽略的事实:方腊缺钱。以前缺,现在缺,以后约莫还会一直缺。
那封金黄色的“招安圣旨”,不管写得多天花乱坠,核心思想只有两个字:拿钱。
“你是说,可以花钱消灾?”李俊笑道:“可我们没那么多钱孝敬他。就算有,咱也不能就这么给他。”
他笑归笑,半个身子已经转回了盐宗庙,重新轻轻带上门。
阮晓露一口气指点江山,其实也不是她急智。从来到盐场、大开眼界的那一天,她禁不住时时想,这种盐场的出路在哪里呢?
难道像此前一代又一代难以忍受剥削的灶户一样,只有“逃走”一条路吗?
盐帮以盐为生,入戏太深,不免当局者迷。这一点,未必想得通透。
古代食盐多金贵,她已经见识过了:国家战略物资,堪比现代的石油。
她想起现代那些盛产石油的小国:许多国家并没有因为资源而致富,反倒受大国剥削欺侮,甚至屡遭战火……跟这些灶户的命运差不多。
可是,也有一些小国,通过巧妙的外交策略,在多个大国之间周旋,利用它们互相钳制,保全了自己。
“如果……”她一边思考,一边慢慢说,“如果能让方腊认为,海沙村已受到朝廷官军的重重保护,想必方腊也不会一根筋,跟这里硬碰硬。如果同时能再给他点保护费,比如……每个月食盐若干斤,让他们不必费一兵一卒,也能从海沙村得到一点好处……”
李俊立刻道:“如此当然最好。但大宋朝廷已将此处灶户当成叛党,如何再会派兵保护,如何会眼睁睁看着我们跟方腊暗通声气?”
阮晓露答:“把海沙村当叛党的,是那个姓徐的弹压官。他们已经全军覆没……”
花小妹忍不住纠正:“没全军覆没,还剩个一人呢!那个炮手凌振……”
“上头的州官只知道他们有去无回,可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在下一波探子到来之前,解释权在我们手里。”
阮晓露不慌不忙,说完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再不成功,那咱们还有压箱底的法子。大家收拾收拾,都上梁山。灶户乡亲们只能改个行,到水寨里去搞渔业……但是这样风险也大。几百人上路逃难,哪里的官府都不会轻易放行……”
仓库里静了一阵。再迟钝的,也慢慢领会了她的意思。
阮小二:“两头骗。”
童猛:“这叫合纵连横。”
阮小二:“就是两头骗!”
童威:“合纵连横!”
阮小七:“姐,你这招,风险不比杀人小哇!”
阮晓露看他一眼:“你有更高的招?”
阮小七:“……”
大家都是老江湖,经历多了生死攸关,做决定短平快,不会拖泥带水。
忽然咣当一声,大门推开。大明太尉陈十四半醉半醒,绸衫已不知哪去,敞着怀,露着胸口一撮毛。
“我在此已听了多时!”他边怒吼边比划,“你们这帮邪魔外道,果然不是真心归附!待我去禀明圣公,有你们好看……”
他的气焰突然歇了。小小破庙里,只见三阮目露凶光,二童面现狰狞,张顺浮起冷笑。
李俊拔刀,砰的一声,踢关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