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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78章

    第78章

    阮晓露正经想了想。江州是真好玩,虽不如东京纸醉金迷,但主打一个休闲便利。单论生活水准,比梁山舒服多了。

    还有长江中下游渡轮观光,千里江山,风景比水泊漂亮……

    “老母在堂,”她将金子推回去,抱歉道,“我那哥仨的德性你也见到了,孝顺是孝顺,不放心他们照顾。”

    这倒不是托辞。阮婆婆是她来到这个世上,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用生命保护过她的人。阮晓露觉得,只要自己还喘气儿,就不能让她老人家受委屈。

    李俊认真听她说完,眼中失望一闪而过,点点头,似是无意,看向窗外,“常言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梁山基业大,当中的变数也大。我当然愿意北方绿林永远有这么个稳稳当当的老大,强过弱肉强食、一盘散沙。但十年、二十年之后,你们那聚义厅里是何光景,又有谁知?”

    阮晓露被他说得有点心惊,第一反应是恼怒:俺们梁山怎样光景,轮得到你瞎说大实话?

    她反唇相讥:“十年之后,揭阳盐帮还能不能在江湖中存下名儿,也难说呢。”

    “可不是。”李俊轻声长笑,“这世上,给你我这种人留的活路,本就不多。只是我若贩不得盐,大可洗手隐退,驾条船消失于江湖。你们这些名满天下的梁山义士,退路有我这般宽么?”

    他等着这姑娘更加恼羞成怒,拍案而起:凭什么咒俺们?

    未曾想她却有点走神,一颗一颗往嘴里丢蚕豆,腮帮子鼓着,眼神放空好一会儿,才不太走心地道:“那你说咋办?”

    盐帮规模小,业务专一,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化整为零;然而梁山大寨大手笔,一群人命运相系,同进同退,踩在巨大的惯性上,一步走错,难以回头。就算不去招安送死,能一直潇洒下去吗?

    李俊想了想,眼神指着窗外,滚滚江水的另一侧,热闹的街巷里青烟袅袅,车水马龙间围着个森严的府衙。

    “我?”他笑道,“我才疏学浅,怎敢对贵寨指手画脚。”

    “赦你无罪,说嘛。”

    李俊为难许久,才轻声道:“那就——学个手艺,以后拿不动刀时,不至于饿死?”

    阮晓露哈哈大笑。

    “小二,满上满上!”

    不讨喜的话题不知怎么结束,喝酒就是了。

    暖风拂过暖阁的窗棂。李俊被那热酒熏得眯起眼,不提这茬。

    “姑娘前程似锦,我不跟你客气。这一个月里,若没你的帮衬,海沙村多半已被官军剿了,我们盐帮能活下几个还不知。虽说人命无价,但咱们江湖儿女有恩必报,有情必还。也不能让你空手回去。”

    他依旧将那包金子推到她面前。

    阮晓露没动:“我不能要。”

    李俊笑了:“你嫌少。”

    “不是,你听我说。”阮晓露收起嬉皮笑脸,金条tz推回,郑重其事道,“咱江湖儿女义薄云天,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应该的。这情分记在心里就行,收了钱就生分了,旁人不知备细,还觉得我是为钱卖命,何苦来哉?”

    她动作大了些,帘子后头的酒保眼睛都直了。虽不知两位客人说的啥,更不敢凑近了听,只看到金子闪闪发光——

    这就是传说中的“江湖豪客重利轻义视金钱如粪土”的现场演绎吗?一笔巨款白扔桌子上,晾了老半天,你们都不要,小的能去捡吗?

    眼看李俊要说什么,阮晓露敛容正色,堵他的话:“再说,我要这钱也没用。俺们梁山上虽然不是大富大贵,至少物资不缺,立功也有赏,不多,但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现时江南局势不稳,盐帮的家底儿被抄了不少,海沙村百废待兴,你们手里多备点压箱底的钱,才是正道。这百两黄金来之不易,咱别为了一点虚名儿,不把它用在刀刃上。”

    李俊:“……”

    “这样,李大哥,这些钱算我存在你这的,万一以后急需,再管你要,好不好?”

    李俊无语。把他当小孩哄呢?

    “千里之遥,你说来就来?”

    “怎么不行?”阮晓露心里的全国地图版本还停留在二十一世纪,觉得跨几个省压根不算事儿,“听我的,拿着!现在推推搡搡的丢人现眼,你瞧那酒保一直在往这儿瞅……”

    论客套,山东人称第二没人称第一。她肚里三分酒,眼里热情似火,脸上红晕重重,嘴皮子更是超常发挥。李俊白当许多年浔阳江盐枭,降龙伏虎乘风破浪,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接触过,此时居然完全插不上话。愣着愣着,那巨款就回到他自己手里了,根本送不出去。

    要是换了别人,他还能摆个架子,金子直接塞人怀里,敢不收就揍你——可是今日情况特殊,对面的妹子外刚内柔,他也不好太粗鲁。

    只能没话找话:“日后你再来江南,凡有我生意的去处,唤一声,便有人管你吃住行船……”

    “那还用说,”阮晓露欣然接受,“肯定空着手来啊!”

    心里说:就这?我还能再推搡三五个回合呢!

    李俊不再跟她争,打开包裹黄金的手帕,从里面捏出个硬硬的小物,放在掌心。

    阮晓露讶异:“这啥?”

    李俊笑道:“空手来,肯定没人搭理你。”

    那是一枚古旧的铜钱,一角被斫出一个指甲盖大的缺口。她记起来了,当初盐帮驾船前往海沙村的路上,有个种菜的老婆婆守着个联络点。李俊给那婆婆看的,便是这样一枚钱。

    她对着光,仔细辨认上头的字。

    “大斋——”

    “大齐通宝。别掉了,市面上寻不到的。”

    她张着嘴点点头,也不多嘴问这“大齐”到底是哪个齐。北宋前头是五代十国,再之前唐末藩镇割据,想来各家铸的“伪`币”不少。大多数肯定都被朝廷统一回收销毁。只有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的绿林帮派,才敢留存少量,再作个记号防伪,就成了方便好用的信物。

    这小玩意怕是比金子还值钱。她正色谢了,串根绳防丢。

    小二再筛一碗酒。阮晓露笑着推脱:“真不行了,待会撒酒疯出丑。”

    李俊讶异:“江湖上谁人不知,你拼酒拼倒了清河武松。这才几碗,就不成了?”

    阮晓露:“……”

    这什么破江湖,威望系统出问题了。她那么多英勇战绩——渗透济州府,巧救白日鼠,时疫请大夫,赌赢阮小五,洗冤郑天寿,智揍王矮虎,酿酒用丹炉,人肉换猪肚……全都在绿林里没个水漂,单单就“喝倒武松”传遍天下,这还有天理吗?

    好在李俊也没跟她较真,自己干一碗,“你随意。”

    浔阳楼的上色好酒“玉壶春”,虽然比不上梁山的“仙人酿”,但也有些劲头。阮晓露酒过三巡,思绪有点飘,手掌托着热热的脸,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李大哥,有个事儿。你记不记得当初在海沙村,我问过灶户,同样是卤水析盐,为什么非要开火煎煮,不用太阳晒……”

    李俊当然没忘这事:“官府严禁,谁敢?”

    煎盐效率低、耗能高、劳动密集,但能让官府准确掌握食盐产量,令灶户难以私煎私卖。为此,放弃了“晒盐”这个更有前景的技术。

    阮晓露满怀希望地说:“现在海沙村‘自治‘,官府管没那么严了!是不是可以试试、就盐田南侧那些滩涂,我兄弟捕鱼的地方,平整一下刚刚好……”

    李俊沉吟。

    如果能改煎为晒,产量不受官府监管,他的盐帮可能需要再买几十艘船,他的退休生活得再往后推几十年。

    不过他还是比较冷静,余光看窗外连绵江水,轻声忖度:“也不像想的那么容易。海沙村元气大伤,乡亲们既要休养将息,又要赶岁额,怕是没人抽得出工夫。就算有人手,也需要重新规划盐田,制作器械,最好还能有懂行的人指点……莫说眼下没有那么多积蓄,千年的习惯不易改,投入再多,急切间也未必能开花结果……”

    “这么多黄金,够不够研究经费?”阮晓露双眼闪亮,“这钱我既然不带走,你拿去让乡亲们试试呗。”——

    游山玩水,休闲了十几日,三阮和二童自下游赶回。揭阳三霸齐聚码头迎接。众友相见,免不得又是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阮小七吹嘘:“造了两层寨栅,水道都修整了,水底下全是木桩倒刺,防他五七百贼人不在话下!”

    阮小五道:“村中老幼妇孺,都得了训,拿起刀就能上阵。海里那岩洞也整修了下,囤放粮米物资,不怕敌军围困。”

    童威道:“来了几个官差,了解一下情况,收了点礼,打几句官腔就走了,没有再为难村民。”

    阮晓露汇报:“宋大哥有个好前程,已跟着蔡京回京了。我跟他吃了顿临别酒,他托我向众位大哥问好,以后别忘了他。”

    众人大喜,觥筹交错,热闹喝了一轮。

    阮小二道:“咱们下山也有不少时候了,速速回去,免得晁大哥他们担心。明日正是吉日,适合出远门……”

    他蓦地站起来,虎虎生威地给一桌人都满上酒。

    揭阳三霸也赶紧起立:“阮二哥客气……”

    “各位,”阮小二英气勃勃地立着,举着杯,朗声道,“咱们不打不相识,虎穴龙,同生共死,结义一场,情同天地。江州这里,城高墙深,官吏刻薄,依我看,不是久恋之家。不若随俺们上梁山泊,投托晁盖哥哥去,结识百千好汉,快活聚义,不知未知众位意下若何?”

    这话却也并不十分意外。三兄弟一路上早就说许多梁山泊好处。方腊来“招安”海沙村,李俊左右为难时,阮小二也提过不如上梁山。

    遇事不决“上梁山”,乃江湖难题之万能解药。现在新朋友聚齐,再提一次。

    “俺们给你们引荐!”阮小七叫道,“都去都去!强似在这里受那大头巾的鸟气!”

    几个酒盏叮咣响。环顾四周,几位南方朋友的脸上都是礼貌微笑。

    三兄弟本以为会来个一呼百应,没想到吃了个冷场,一时间有点尴尬。

    阮晓露轻咳嗽一声,圆场:“常言道故土难移。人家的事业也是辛苦打拼出来的……”

    “李立兄弟,”阮小七道,“你那店不是已被官府查封了?你如今去哪讨生活?”

    李立正扒拉菜,闻言愣了下,瞄一眼李俊,咧着大嘴笑道:“怕是大泊子瞧不上我们这些小鱼哇。”

    “别看我。”李俊站起来,团团拱手,“咱们几人蒙老天爷眷顾,横行浔阳江南北,让官府头疼了许多年,被绿林中给了个揭阳三霸的名头,实际也未歃血盟誓,也没有同进同退的的义务。既然三位阮兄相邀,转投大寨,大有可为。愿去的,一听尊命,俊恭祝前程远大。往后江南江北都是兄弟,有的是机会走动。”

    他又转向李立,笑道:“你那祖传的店,我刚识得你时,就想说实话,开在那个鬼地方实在是埋没人。你若问我意见,不如北上一闯,闯他一个大名堂出来。”

    “正是!”李立喜笑颜开:“谢大哥!”

    他从出道就跟着李俊混,苦于自身能力限制,除了开tz店宰人也没别的本事。今番大厂抛来橄榄枝,他又想去,又不敢明言。不料李俊果断放人,他感激涕零,当即纳头便拜,谢了李大哥多年照顾。

    听李俊这么一表态,旁边几人神色轻松起来。张顺笑道:“全江州人都瞧见我揍过牢子、劫了牢城犯人,那犯人如今还飞去东京站金枝儿——我这生意还怎么做?早被抄得差不多了!若不换个营生,今后怕是只能天天去李大哥那蹭饭吃了。”

    阮晓露略带歉意,煞个风景:“你到了梁山,怕是也有捕捞任务……”

    张顺笑容凝固。不早说!

    张横大笑:“起码不用看官差脸色。”

    人各有志。简单商议的结果,张横张顺兄弟、以及李立都决定北上。穆弘穆春坐拥家宅田产,土财主当惯了,还有个当保长的爹,不打算抛弃一切去北漂。李俊留下。礼貌性问了一下威猛兄弟的意向,俩人表示紧跟大哥左右,玉帝老儿相邀都不去。

    揭阳三霸回首过去峥嵘岁月,感慨万千,洒泪道别。

    阮晓露趁着大家喧哗,凑过去,按住李俊肩膀。

    “瞧见了?”她悄声说,“大寨挖人,就是这么简单。我可帮你挡过一回了。”

    还妄想撬梁山的墙角呢,到头来自己小弟被撬走一堆,真是苍天有好报。

    她以为是给人家伤口上洒盐,李俊压根面不改色,端个碗挡脸,仰起头,轻声回:“多谢挂念。正好少几个人分赃。”

    他侧首,跟穆弘穆春眼神对上,各自意味深长地一笑。

    揭阳三霸变两霸,浔阳江两岸马上大洗牌,迎来新的江湖生态。

    日后的挑战还不少呢。

    厅里众好汉依依惜别,忽然外头小二高声叫:“姑娘里面请!……”

    花小妹总算姗姗来迟,兴冲冲地入席。

    “给你们带礼物了!”她笑靥如花,“别处都没见过的红腿大蜘蛛,一人一个……”

    话没说完,刚才还深情相拥的一群大汉瞬间分开,分散到各个角落打蔫,好像班主任闯入的自习室。

    阮晓露果断拉花小妹离席:“跟一群醉汉有什么好聊的。走走走,咱俩买东西去!我还没在城里好好逛过呢!大哥们回见!”

    山上不常有出远门的。这一趟差事临行前,许多兄弟都列了代购单子。过去一阵子她忙不过来,无心办事,正好趁现在离席,今天一站补齐。

    花小妹也不差这顿酒,被阮晓露一提点,想起江州鱼米之乡的富庶,怦然心动,立马跟上。大蜘蛛也终于没出笼。

    “我也有好多想买的……”

    童猛有点不舍:“明儿就走了,再喝两杯?”

    语调挺可怜,身上的赤龙跟着眨巴眼。

    穆春喝得七分醉,大着舌头在桌子后头摆阔:“都赊着,账记在穆家庄头上!”

    阮小二先怒了,一拳砸桌上,碎了个三五盏子:“瞧不起俺们?俺们自己的东西自己买,不要你请客!”

    客气客气着,险些打起来。

    阮晓露和花小妹趁机开溜。反正账也不用她俩结。有三阮在,谁抢着付钱谁挨揍。

    两人商量:“买多了提不动……要不先让小二去雇个车儿……”

    刚要出门,忽然身后冲出来两个酒酣耳热的彪形大汉,在她面前立正站好。

    “童威童猛,听候姑娘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