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一个时辰后,半个江州城的市民都目睹了这么一群奇怪的客人:领头的是两个青春年少大姑娘,倘若只看脸,还能算得上是丽人出游;但俩人一动起来,言谈举止一股葱味儿,不知是哪个庄子里的暴发户。
她俩后头,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家丁”,任劳任怨地挑着一对巨大的担子,里头全是三街六市扫来的土货。
寻常市民也就看个新鲜,不以为意;但满街小商小贩却似猛虎遇肥肉,一窝蜂似的围着她俩,举着各种小吃食小百货,争相叫卖:“姑娘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
但若是谁不小心离太近,挡了姑娘们的步伐,后头两个猛汉就横着欺上前,衣领下藏着刺青,恶声恶气地赶人。
“走开走开!别挡道!”
大家瞧这两个猛汉,偶尔有人觉得略微眼熟,好像在某些年代久远的通缉令里,看到过同款刺青和脸庞。但上个月蔡太师视察江州,知府下令整顿市容,各处的破告示破通缉令早就清理得一干二净,府衙外面的白粉墙闪闪发亮,显出好一个太平城郭。于是现在,就算这两个大汉形迹可疑,苦于没有画像对照,人们也不好乱猜测。
况且蔡太师巡查时全城严打,如今领导走了,城内治安立刻松懈,各路黑势力重新冒头。寻常百姓才不敢乱惹事端。
童威童猛挑了一路担子,饶是体魄强健,也累得气喘吁吁。
“两位娘子,买够了没有哇?”
“够了够了,”阮晓露忙道,“只是还有最后一事,请两位大哥随我去个地方……”——
一个多月没回江州,阮晓露有点不认路。询问路人,才找到当初去过的琵琶亭。
就是在这琵琶亭里,山东救人小队两次见到宋江,又两次功亏一篑,没能把宋哥哥请上去梁山的船。
如今琵琶亭里客流依旧。水里依旧泊着画舫,墙上依旧挂着个古旧的琵琶。
阮晓露叫过店家,上来就问:“琵琶卖吗?”
那店家依旧鼻孔看人,拖长声音:“娘子不知,这是白乐天当年听过的琵琶,是古董,概不售卖——哎,娘子挪个地,挡门了。”
阮晓露身后浮出两个肌肉壮汉,一左一右站定,面色不善。
“琵琶卖吗?”
童猛瓮声瓮气地问。
……
阮晓露喜滋滋抱着古董琵琶出了门。最后一单,吴学究的“古董代购”也完成了。只花十贯钱。
那店家张得四下无人,悄悄往墙上又挂了个琵琶——
总算踏上北归的旅途,阮家三个糙汉总算松口气。
终于不用照顾花小妹了!路上多了个亲妹子,还有三个新伙伴,有的是精力跟这花二小姐内耗。
一路轻轻松松,顺便游山玩水。水边的绿油油稻田渐渐稀少,变成了红彤彤的高粱地和金灿灿的麦田。后来那颜色也消失了,庄稼收割完毕,农田成了荒凉的一片。
天气渐凉。坊间巷陌没了揭阳三霸的传说,百姓们开始用“赤发鬼”、“活阎罗”来吓唬小孩。
但偶尔也听人在酒馆聊天:“哪里没土匪!梁山泊的大王们还算有良心的。只要金银不要命,也不糟蹋妇女。若遇到那穷苦的逃难的,不但不劫,反而一路护送至官道,保你平安哩!这叫盗亦有道!……”
这定然又是晁盖定的新规。阮家三兄弟听了,觉得与有荣焉,可惜不能现身认领。看着张横张顺李立那艳羡的眼神,只能憋着笑,大碗喝酒。
偶尔进个黑店,遇见绿林同道,人家一看这群人身材,不仅不敢下药,还上去巴结。听说是梁山好汉,更是纳头便拜,竖大拇指。
“我有个朋友,去年想投奔梁山,让人家好言劝了回来,让他回去勤练武功,提升自己,过两年再来——还给了五贯钱路费!啧啧,大山寨就是不一样,严格着哩……”
梁山领导层吸取教训,不能让山寨变成藏污纳垢之所。因此随着投奔山寨的好汉越来越多,“准入制度”也愈发严格。梁山编制一席难求。难怪人家见到真正的梁山好汉,无不是羡慕嫉妒。
“几位大哥传授一下经验,我那朋友该怎么做,下次才能让人家留山上哇?”
阮家三兄弟怎么知道。他们属于原始创业团队,又不是招聘上岗,没有应聘经验。
“这我知道,”阮晓露在旁边支招,“让你朋友多在江湖上做好事,打出好名声,山寨才肯接纳。”
三兄弟一想有理,忙道:“对对对,若是见义勇为、帮扶弱小的好汉,那武功稍微逊点,也是可以的。”
一有机会就宣传一下梁山的招人政策,确保来投奔的好汉,人品上过得去,以后相处起来也省事。
大家悄声畅想:“回去就算挨罚,也不会罚太重。再让花荣兄弟讲个情,估计就是扫几天聚义厅的事儿。然后把宿tz舍和客馆好好修整一番,正好过冬……”
张顺闻言绝望:“去了还得扫地?……”——
说说笑笑到了济州府城外,照例到李小二的客店住下。
李小二出去收赊账,是他浑家招待的。夫妻俩跟梁山势力往来许久,没见官差找上门,自己反而财源广进,于是也很识时务地闭嘴,悄没声安排一行人住下。
第二天一早,阮晓露跟同伴们打好招呼,进城办事。
先去金大坚的铺子。萧让正好也在铺子里做客。济州府两大造假圣手都齐了。
“两位记得我么?”阮晓露笑着打招呼,“萧先生,您的游侠话本写得怎么样了?有书商找来出版吗?金相公,那何清没有再赖你的账吧?”
萧让金大坚愣了一会儿,互相看看,才想起来,这便是当初来找他们给王伦写墓志、刻墓碑的小姑娘。梁山吴学究介绍,给的酬劳还很公道。
赶紧遣散小厮徒弟,招呼她入内。金大坚笑道:“吴学究身体还好?好久没收到他的信了。姑娘帮我们带个话,就说我们想他得紧哪。”
阮晓露拿出凌振的《火器总要》——此时已硬得像块砖,沾着泥灰和血迹——问金大坚能不能复原。
金大坚这种水平的匠人,已经超越世俗,独孤求败。他接活儿不求简单便利,越是棘手的难题,他越喜欢挑战。
“过三个月,姑娘再来。若不成功,分文不收!”
阮晓露谢了,出门的时候,还听金大坚在后头问:“姑娘,近来山上有没有刻碑立传的活计,我们等着呐!”——
接着看望一下张贞娘父女。
敲了半天门,锦儿才来应。看到阮晓露,锦儿喜出望外:“娘子,娘子!‘那边’来人了!”
张贞娘的小院,仿佛让人忘记了时间流逝。在东京时什么样,在济州城也便是什么样。不同的是,此时这院子里没了愁云惨淡,充满了安静的平和。
张贞娘也依旧如往日般温柔贤淑,招呼锦儿看座。
“家父出门谈生意去了,娘子少座,且吃杯茶。”
阮晓露谢了,随后讶异:“谈生意?张伯真是老当益壮,还做生意去?做的什么买卖?”
张贞娘笑道:“哪有那么厉害,不过是找布商谈谈价而已,一会儿就回。”
阮晓露点点头,好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张贞娘抿一口茶,又道:“近来入冬,我做了些御寒衣物,可巧姑娘来访,还请你带去……”
说到一半,面现红晕,却是含笑。
“可以可以,但是……”
阮晓露反应过来,问:“张教头去找布商做什么?我跟那李小二说好,让他旬日来你这里收布,不论数量,都按市价给付,免得你们整日奔波……诶,他没来?”
张贞娘点点头,这才告诉她,李小二已有两个月不曾来访。所以张教头只好自己跑腿,去联系布商找销路。
“姑娘别多心,”张贞娘忙添一句,“我不是要抱怨。许是那李相公另有安排,许是我们的绸布质量不佳,我今后会叫锦儿格外用心……”
阮晓露放下茶盏,站起来。
“姐姐,你别往自己身上揽错处。这是李小二违约,我回头找他说道去。”
说走就走。张贞娘留她不住。
刚跨出院门,阮晓露忽然回身,从张贞娘手里抢过那包冬衣。
“保准送到。回见!”——
李小二是“梁山物流”唯一对外联络人。他要是怠工,那可麻烦。万一他有贰心,更麻烦。
阮晓露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客店,正撞上李小二收账回来。
阮晓露还没开口,李小二先朝她打眼色,跑到僻静角落。
“娘子!娘子你可算来了!”
阮晓露一头雾水。
“娘子,山上大王最近身体安健?”李小二陪着笑,低声问,“已经两个月没有鲜鱼送来了,不知大王们还用得上小人么?好歹派人说一声啊!”
阮晓露吃一惊,算算时间,两个月前自己人在海沙村,正顶着太阳训练女民兵呢。
张贞娘那里,两个月没人来收布;李小二这里,两个月没人来送鱼。
源头原来在水寨,不能赖李小二。
“一群懒蛋!天气凉点又不是不能下水!”她骂一句,“别急,我回去教训他们。”
此时三阮也起床了。听了阮晓露的汇报,又惊又疑。
“俺们刚走,孩儿们就怠工?”阮小二大怒,“吃了熊心豹子胆?”
阮小七挥拳头:“回去教训一番就是了!把他们丢水里泡上三天!”
简单收拾行装,一行人匆匆上路。
经过城门口官道时,又遇见个熟人。
阮晓露拉住打算冲上去保护大伙的李立:“嘘,别冲动。这是内线。”
巡检何涛,竖着一双招风耳,见了阮氏兄妹,脸色变了七八回,远远的赔笑作揖,示意手下人放行。
阮小七很满意:“这人吃了俺们一顿打,倒也识相。”
忽然,只见何涛小步跑来,犹犹豫豫看着阮晓露,然后飞快地在她手里塞了个小纸条,又若无其事地踱着方步走了。
阮晓露犯愣。三兄弟齐围上来:“写的啥?”
花小妹嘴快,读出来三个字。
“莫回山!”
*
“直娘贼,凭什么听他一个狗官差的话?他这是设计俺们的圈套,咱不理他!”
阮小二拍板,把何涛那纸条撕碎丢掉,反而走得更快了。
阮晓露默默跟在一旁,没出声。
何涛自从被梁山按地摩擦一回,吃了人生最大一个亏,此后一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辖境内的绿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双方相处还算和谐。
况且,自从何涛帮助她放跑白胜夫妇,等于送了个把柄捏在她手上,此后只有和梁山沆瀣一气的份儿。没理由在这时候突然尽职尽责,开始跟梁山悍匪对着干。
事情有点蹊跷。
但阮小二说得对。如果因为一张来历不明的小纸条,就裹足不前、过家门而不入,传出去让江湖同道笑掉大牙,以后别在山东混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花小妹煞有介事地分析,“见机行事便可。”
李家道口的朱贵酒店关门落锁,贴了官府的封条。破门而入,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厨房里乱成一团,蒙汗药洒一地,一捆响箭丢在地上。
三阮不约而同面色凝重。
“山上或许出事了。”阮小二道,“我们三个去探一番。你们留在这里……”
“胡说!”张横抽出他赖以成名的大板刀,“还没上山,就做孬种?”
张顺和李立也都自觉抄了家伙。阮小二一眼看去,欣慰不已。
“好,那兄弟们务必听俺号令。小六,你带着花小姐,留在……”
花小妹早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攥紧自己的弓,冷哼:“我偏要一起去,你们拦我啊。”
阮晓露:“啊啊啊对对对!”
行囊里翻出个小刀,朝阮小二晃了晃。
阮小二摇摇头,一挥手,“算了算了,都跟上。”
把随身行李藏在酒店暗室,水边拣了一艘野渔船,一支橹,划破冰冷的湖水,静悄悄向水天相接之处滑行。
行到鸭嘴滩小寨,就看出不对劲。
花小妹眼力强,一下子看出:“水里泊的是官军的船!”
小寨里的守兵绕圈巡逻,穿的却非梁山号服,而是官军服色。
张横起疑:“你们水军日常训练,穿成这样?”
李立一下子寒毛直竖,粗声道:“哎,我们千里迢迢来投奔大寨,你们别赚我们啊!”
“嘘!”几个人同时掩住他那血盆大口。
阮小七急红眼,压着嗓子骂骂咧咧。
“水里的关卡呢?水闸呢?俺亲自布下的刀子阵呢?怎么可能让他们全须全尾的上岸!”
阮小五沉默许久,轻声说:“咱们下山匆忙,底下兄弟还未能熟习那些新陷阱的用法。”
三兄弟面色凝重。这次捅大篓子了。
阮小二掌舵,小船无声转向,绕过鸭嘴滩,穿过曲曲折折的木桩阵,绕山探路。
金沙滩上,同样驻了官军。一队军汉在清点水边船只。
水寨中央,那面粗豪的杏黄旗已经不翼而飞。竖起来几面酱红色号旗,上头无一例外写着三个大字:济州府。
阮晓露眼前一黑,让阮小五拦腰抱住,差点没栽水里去。
北方最大的绿林团伙,江湖闻名的水泊梁山,无tz数江洋大盗、法外之人的桃花源……
已经毫无声息地,被济州府地方官军,剿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