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阮晓露真是挺累,纠结了一小会儿,没搭话。
何成尽忠职守地帮她堵门:“大哥,不是‘你们梁山’,是‘咱们梁山’,这嘴上习惯得赶紧改过来,不然被寨主听见了,他老人家不高兴。咱们梁山人人平等,虽然你是头领,俺是小校,但俺也不会对你低声下气的说话。阮姑娘虽然管跑腿,但那是助人为乐,也不能随便咱们使唤。她累了,你明天再来。”
阮晓露刚上山那会儿,何成又害羞又口吃,话都说不利落。不过跟着她混了两三年,何成也近朱者赤,张口就是一套一套的江湖大道理,不用打草稿。
外头那头领被何成怼得没话,过了一会儿,灵机一动。
“小兄弟,不如这样。”那人带笑说,“既然来了梁山,那就是谁有本事谁最大。让我来考验考验你。你赢了,我就走;我赢了,让我进去办事。”
一说比武,何成精神头立马上来,立正喊道:“可以!”
他嘴皮子溜了,智力没进步那么快。被人家一句话,激得热情洋溢,忘记了自己的本职。
这几年跟着阮姑娘锻炼体质,跟阮氏三雄魔鬼训练,又打过无数硬仗,何成已经不复当日的何成。如果能趁机撂倒一个头领,以后他就是草根的传奇,所有喽啰的榜样!
“大哥,要考什么,出招罢!”
“好!”那头领也爽快,“我问你,今有弦五尺,勾三尺,问为股几何?”
“嘿哈!”何成吐个门户,“不用报招式名字,来就是了!”
那人沉默一会儿,重复一遍:“弦五尺,勾三尺,问你股几何?”
何成:“……大哥,别念咒!要来就来真的!”
“……”
阮晓露有点精神了,在屋里悄悄提点:“他好像在考你几何题!”
外头那位大哥很耐心,蹲下来,嗤嗤嗤,地上画了个图。
“是这样的……”
……
何成对着个直角三角形发了半天的呆,脑袋越来越晕,不由得靠在墙上。
那出题的头领冷笑一声,扒拉开何成,推门进来。
阮晓露看到了一个瘦瘦长长的人。他人也高,发际线也高,一看就是聪明绝顶。眯着眼,背着手,文质彬彬,就是眉头间的川字纹好像印上去一样,始终淡不下去。
倘若再架副眼镜,换身西装,他活生生就是个“名牌大学最年轻系主任”。
“神算子蒋敬,”系主任自报家门,“幸会。”
“啊对对对,你就是那个特别会算数的!”阮晓露猛省,“人家说你累万积千,分毫不差。赶紧去帮军师管一下军功系统吧!上山的兄弟太多,他一个人搞不定……”
“会算数……”蒋敬对她的热情没什么反馈,反而不满,“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会算数的’?”
梁山泊人才济济,自认怀才不遇的也多了。阮晓露不以为奇。
“是是,听说您武艺也十分高强,哪天见识见识——大哥需要点啥?”
蒋敬环顾她的“办公室”——其实就是客馆堂屋,忽然看到几个训练用的土制哑铃。
“练气力的?”他好奇,“你一个女子,谁教你的?”
“是啊,”阮晓露得意介绍,“大哥初来乍到,也许不知,我们巡山一队……”
“那我考考你,”蒋敬兴致勃勃,“十斤的哑铃,单手握,前臂水平上举时,这块肌肉要承受多少斤的力?”
阮晓露:“……”
他要是“请教”也就罢了,转天就请他去巡山一队来一节体验课;他这是在问啥?
但阮晓露在梁山待久了,各种怪癖人士见得多,也不以为怪。
她带领巡山队锻炼时,也被人问过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心中早就有一整套标准答案。
“先徒手选择自己能承受的最大重量,”她好心给他科普教学,“关键是动作要准确,才能锻炼到正确的肌肉,不至于受伤……”
蒋敬连连摇头。
“看来你不知道。不过,姑娘家懂这些,也算难得……”
他像个查宿舍的辅导员,将她的桌椅板凳一样样看过来,又惊讶:“你读过书?”
阮晓露谦虚道:“上吴学究的识字班,会写几个常用字,作诗作文什么的不行……”
“我考考你。”蒋敬提起她的毛笔,“回字有几种写法?”
阮晓露怔住一刻,脱口道:“四种!”
没练过书法,我还没背过课文吗?
蒋敬惊讶:“写来看看。”
阮晓露:“……”
蒋敬摇tz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姑娘的文化水准还要加强啊——哎,你这写的是什么,江南的花码?”
终于有他不认得的了!阮晓露得意:“这是阿拉伯数字!”
蒋敬摇摇头:“定是花码——苏州码子。你记错了。你的算学难道是武术师傅教的?”
阮晓露:“……”
蒋敬得意:“论数字算学,我还没遇到过能搞懂的女流之辈。不信,我考考你——
阮晓露已经彻底不困了,跟他杠上。
“勾三股四弦五!”
何成大兄弟,给你报仇了!
蒋敬挑眉,“还是懂点东西的。我再考考你,圆周率……”
“3.1415926!”
“怎么算出来的?”
“……”
阮晓露一口气没上来,握着拳头,哑火半晌。
今日,体育生之耻。
“我就说嘛,不可能懂的。”蒋敬笑道,“不过,一个渔家小妹,能会这么多东西,很难得了……”
“我考考你,”阮晓露负隅顽抗,“圆周率怎么算出来的?”
蒋敬提起个笔,随手划拉。
“割圆术嘛,简单得很……”
“不过,这是前人算法。调日法你知道吧,不够精确的……”
“我在黄门山的时候,夜来失眠,想到了一种改进的方法,引用隙积术……”
阮晓目不转睛,看着他笔走龙蛇,觉得有点头晕,想往墙上靠一靠。
……
“姑娘听懂了吗?”
上课睡觉被点名,她猛地一个激灵。
蒋敬总算告一段落。阮晓露墙上全让他写了草稿。总算他理智尚存,没把她的物流单子给覆盖了。
“听不懂。”阮晓露打呵欠,诚实说道,“不过这些都是很厉害的知识,了不得,大大的有用,是人类文明之光。您千万要继续研究,不要畏难,勇攀高峰……”
蒋敬有些不可置信,颤声道:“你这话真心?”
“那还有假,”阮晓露笑道,“我从小就特羡慕理科好的人。哎,要不大哥你开个奥数班,我肯定去。吴学究院子旁边还有个空房间……”
蒋敬默然半晌,突然仰天大笑,红着眼圈踢开门。
“噫吁戏!奇技淫巧而已,文不能考取功名,武不能上阵杀敌,你研究它做什么?你研究它做什么?蒋敬啊蒋敬,你真是愚不可及啊……”
阮晓露看着他发疯。
蒋敬慢慢往外踱步,忽然转头看她,轻声道:“江湖十年,你是头一个跟我说,这些东西厉害、有用的……我知道是敷衍,多谢了,敷衍得我心花怒放,谢了……”
阮晓露感觉五味杂陈,心想可不是么,梁山这么个肌肉至上的地方,谁会欣赏一个醉心算学的书呆子。吴学究好歹能诌点成语典故,他这些东西谁懂?没挨拳头是大伙让着他。
他那招人嫌的“考考你”,只是一次又一次徒劳的尝试,妄图通过打压别人,来找回自己那破碎的自尊。
她两步追上蒋敬,忽然问:“你多久没睡觉了?”
蒋敬茫然转头。她看到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半张脸都盖着黑眼圈。
“以前在黄门山,是马麟兄弟的笛声助我入眠。”蒋敬自嘲笑了笑,“如今他笛子坏了,梁山上人多,白天黑夜都有声音。我……”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指着阮晓露的物流单子。
“对了,我有事相求姑娘,大市镇药铺里寻一寻,有没有能够让人致聋的药物?”
阮晓露没听懂:“咋?”
“让人耳聋。能听懂吧?”蒋敬突然不耐烦,“暂时的、长效的,都可以。这山上实在是太吵了!”
神经衰弱,病情够重的。
她试探问:“你那马麟兄弟,新搞到一点没副作用的五石散……”
蒋敬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倒出一大把黑色丹药,一股脑送进口。
“这个?越来越不管用了。”
阮晓露张着嘴,目送蒋敬离开。
*
送走蒋敬,已是天黑。阮晓露谢了何成,让他下班,自己伸个懒腰,咕嘟灌下半壶凉水。
原本晚上还要来两组负重,但今儿实在有点吃不消。对着满墙的数学公式,也用不上力气。就赏自己一天作弊日吧。
拉伸两下得了。
推开院门,墙边一团阴影。
她吓得一退三尺,“谁?”
阴影倏地站起身,成了个迫人的高大身影。他掀起毡笠,面孔铁青,阴沉沉地看着她。
阮晓露平白觉得自己有点印堂发黑,陪笑着打招呼:“杨志大哥啊,这个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出门左拐阮小五……”
“喔唷!”
杨志突然双腿一弯,跪在她跟前!
阮晓露赶紧扶:“何苦行此大礼,打不过也没关系……”
杨志甩开她手,恶狠狠看她一眼,艰难地自己爬起来。
何成笑嘻嘻凑近:“这人在外头一动不动,坐了两个时辰,不让小的通报。小的提醒他会腿麻,他瞪我。”
阮晓露使劲抿嘴:“愣着干啥,扶人家坐好,按摩小腿肌群。”
杨志大概是想等在她院子外头,等她出门,来个出其不意的现身。谁想她今日业务繁忙,一直加班,他硬着头皮坐到现在。
久坐两个时辰还不换姿势,这腿能不扎吗。
杨志再次站起来,捉过阮晓露的胳膊,啪啪啪,塞了三张军功券。
“可以啊!”阮晓露竖大拇指,“盖房都能盖出甲等功,真是勤劳典范……”
“给阮小二,下蒙汗药。”
“……”
啪啪啪,又是三张军功券。
“给阮小五,下蒙汗药。”
啪啪啪。
“给阮小七,下蒙汗药。”
杨志说完三句话,扣上毡笠,一瘸一拐而去。
何成风中凌乱:“姐姐,他要啥?”
阮晓露也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风吹日晒含辛茹苦的搬砖,攒了九张军功券,足够把三阮一顿违法乱揍,然后“将功折罪”即可。他却没有选择这条光明大道,而是选择和平地、守法地、岁月静好地,将三兄弟恶心一把。
阮晓露无言半晌,朝那背影喊:“我、我告诉我哥去!”
杨志似乎是冷笑一下,脚步没停,消失在夜幕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