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阮家六七行了数日,来到独龙冈下,就看到沿途的酒家店家,招牌上都有个“祝”字。
诗云:独龙山前独龙冈,独龙冈上祝家庄。李家扈家分两侧,结盟组成大黑bang。
这个家族式的帮黑和梁山略有不同。这里田产丰厚,不用抢掠也能自给自足。此处又是三州交界,强人出没,官府无力监管,因此默许三个村坊武装起来,招兵买马,维护一方治安。
是所谓“听调不听宣”的去处。再无法无天的绿林好汉,也轻易不惹它。
树大好乘凉,树大也招风。阮小七找个姓“扈”的酒馆,稍微一搭话,就问出来:
“我们少庄主走南闯北做买卖,时常三五个月不着家。你说啥时回来?——看天气,看行情,看朝廷政策,看路上强人多寡,没个定数。两位要拜访,可得多住些时日。一旦有消息,小的立刻给你们通报。”
果然是富贵良民,还挺好客。
但想想扈成那张和气生财的讨喜面孔,再想想空酒窖里那根鸡毛,阮晓露只能咬牙痛骂无商不奸。
她笑问那小二:“听旁人讲,你们扈家三小姐马上就要出嫁。那也得等到做哥哥的赶回来吧?”
那小二却反笑她:“吉日是去年就定下来的,哪能变来变去?咱们沧州地方讲究走送,过门时只要男家亲眷到了就行,女家去的人多,反而是削他们面子。回门时才宴女家亲戚。娘子想必是外地人,不知俺们习俗。”
阮晓露还真不知,茫然看着小七。
阮小七一个快乐单身汉,也从来没研究过嫁娶礼仪,比她还茫然。
两人面面相觑,低声商量:“所以他妹子出嫁的时候,扈成反而可以躲得远远的。就算有人尝出那酒滋味非常,也只会以为是祝家人脉广阔,弄到稀罕物来显摆。”
这么看来,扈成做好事不留名,不知花了多大代价雇佣时迁偷酒,只为让妹子的婚礼隆重些许,自己却一口尝不到……
真是山东好哥哥。
当然,也可能他全然无辜。那酒已经到了别人手里,甚至已经被喝光了……
不管怎样,扈成这里是现有唯一的突破口。不管他清白与否,都得探个清楚。
姐弟俩商量:“如果真是扈成指使时迁偷酒,那酒必定藏在庄子某处。既然找不到扈成,咱们得赶在扈三娘婚礼之前,先悄悄潜进去看看。一旦发现赃物,即刻回山报讯。”
此行任务,说白了就是做细作。阮小七尽管手痒许久,亟需干架,但也知道,以两人之力,怕是没法掀翻整个扈家庄。因此也耐下性子同意,决定先低调着来。
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这批酒真的是扈成指使偷的,那么它如今是存在扈家庄呢,还是已经运到了祝家庄?
祝家庄基业大,比扈家庄大好几倍。如果说哪里有能储存百坛的酒窖,更有可能在祝家庄。而且照那小二说的婚俗,大宴宾客的地点,也应该在祝家庄。
不好再从小二口中套话,否则定会引起警觉。
阮小七忽然指着墙面上贴的一张告示:“姐,这上头不是个‘祝’字?写的什么?”
阮小七自小没读过一天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今日能快速认出个“祝”字,已经是吴学究在识字班呕心沥血的成果。
阮晓露眼一亮,细细读。
“祝家庄筹备喜事,现招短工十名,要求:身家清白,体格健壮,听话老实。一旦录用,包吃包住,工钱日结……”
阮小七大喜,低声搓手:“先去祝家庄瞧瞧!”——
“姓名?”
“张小二。”
“年龄?”
“虚二十三岁。”
“籍贯?”
“本地人。”
“住哪?”
“……沧州城外……”
阮小七穿一身农民短衫,一边面试,一边频频向旁边的“陪同家属”投去抱怨的眼色。
应聘个短工而已,问那么多鸟事干嘛!比梁山招人“政审”还严格!
而且乔装改扮半天,连庄子都没进去。祝家庄城墙高深,围着护城河,统共开两个门,一前一后,都要放吊桥才能通行。护城河外面几间散屋,就是“面试”地点。除了阮小七,外头还排了十几个人,看模样都是农家汉。
“问你话呢!之前做什么的!”
那面试的胖管事猛地一吼。
阮小七吓一跳,赶紧回正脑袋,压下了骂人的冲动,答:
“做……啊,一直在乡里务农。”
胖管事皱起眉头,抓起阮小七的一双大手,看了又看。又打量他的身材,拍拍他的胸脯。
阮晓露赶紧插话:“俺娘对俺兄弟溺爱得紧,不让他多做农活,因此手上没有把犁的痕迹。不过他一身好气力,一个顶仨!——老爷,俺们就是想挣点家用,您这问法,跟审犯人似的,可把俺们问慌啦。”
那胖管事被她叫做“老爷”,哈哈大笑,态度好了些,解释道:“没办法,上头规定如此。近来地面不太平,有贼寇混进庄子捣乱,因此对进出人等,都要严格考察。”
阮晓露吃了一惊:“贼寇?“
阮小七也叫道:“哪里来的?”
那胖管事看了他一眼:“说出来吓死你,那是济州梁山来的贼!不过,哼哼,敢来俺们祝家庄偷鸡摸狗,不管是何方强盗,都照样绑去官府……”
话音未落,阮小七眼中凶光一闪,一跃而起,就要找家伙。
阮晓露忙按住。但那胖管事眼中已有怀疑之色。
“干嘛?”
阮晓露赔笑:“俺兄弟性子快,听说有贼寇,就想去帮忙追捕,说不定您看他表现积极,就把他给招进去了呢。”
一边说,一边瞪了小七一眼。
阮小七也即刻意识到自己莽撞。自己就是梁山派过来的,这趟任务只有他们姐弟两个,可没听说有第三人奉命过来。
梁山名气大,冒名顶替的也多,前一阵子还有人假冒林冲拦路抢劫呢。
说话间,只听庄门内喧哗一片。吱呀一声,有人放下吊桥。
一个陌生的黄脸汉子被剥得赤条条,五花大绑,装在陷车里。七八个健壮庄丁簇拥着他往前走。
边走边笑:“tz这贼人身上有案底,却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咱们庄子里应聘短工,以为能避官兵耳目。这不是现成送上门来的便宜!咱们给解送沧州府,马上一千贯赏钱入账。小郎君必定喜欢,咱们的分赏也少不了,哈哈!”
一路走,一路笑。那吊桥即刻收了回去。
那面试短工的胖管事催促:“看什么看!又跟你没关系!——我还没问完呢!你爹娘姓甚名谁,哪里人,干什么的?……”
阮小七愣了半晌,一时答不上来。
眼看那胖管事又眯起眼,阮小七噌的站起来,拉着姐妹就走。
“俺不做短工了!回家!”
那胖管事吓一跳:“哎,你回来……喂!来人!这里有个可疑的……”
两人迈开大步飞跑,一溜烟跑出三五里,藏进小树林,甩掉祝家庄的人。
“你看么?”阮小七喘定了,气鼓鼓地道,“俺就算混进去,难保不会像刚才那汉子一样,让人发现身份,绑去官府,平白给山寨丢脸。”
阮晓露想了想,也赞同小七的本能决策。以阮小七的谋略水平,要随机应变,应付那些刁钻的“背景调查”,几乎肯定会露破绽。
这祝家庄把所有外人都当贼防,想随随便便进去观光,难于登天。
她又忽发奇想:“说不定那什么招短工的告示,根本就是祝家庄在钓鱼执法,以此筛查附近的可疑之人。万一抓到一个通缉犯,送到官府,就能换一笔巨款——说不定他们就靠这个赚外快。不知坑陷了多少倒霉鬼。”
否则,一个寻常庄园,哪有钱修那么老高的围墙?一个小小管事,何来绸缎衣裳青丝鞋?几个下级庄丁,何以个个虎背熊腰肌肉虬结,一看就每天没少吃肉?
两人骂了一阵祝家庄,无可奈何,回到先前的客店。
“混进祝家庄”看来难度挺大。两人忙活半日,庄子大门还没进去。
闷闷不乐地歇了一夜,两人决定去扈家庄碰碰运气。
等到晨日初起,趁着店家酣睡,轻手轻脚打包走人。
没走两步,忽见远处路口拐来个客人。只见他带两个小厮,赶一辆牛车,车上满载货物,慢慢的移近了来。
阮晓露定睛一看,大喜:“这是扈成!”
果然人品守恒。昨天一无所获,今儿一早就来个惊喜。
“我截住他问话,你先藏好。”她飞快地安排战术,“千万别打草惊蛇,让他慢慢的露破绽。”——
扈成起早贪黑赶路,早饭还没来得及吃。一手拿个烧鹅腿,一手牵着马车缰绳,正吃得香。
忽然看到路边有人朝他招手。
“扈成大哥,别来无恙!”
扈成一怔,惊喜万分,擦擦手,赶紧停车。
“阮六姑娘,来找我的?哎呀怎么还劳动你大驾,有事递个信就行了……”
他做生意的,惯会辨认面孔。跟阮姑娘见了短短一面,此时不仅一下认了出来,而且马上热络招呼,好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不知这春风拂面的热情有多少真。反正没有打动阮晓露。她心里只有梁山的空酒窖。
扫一眼扈成的面孔,倒不像心虚的样子。真是弥勒佛的大布袋——忒tm能装!
她顺势登上马车,也跟他商业假笑:“令妹的婚礼啥时候办啊?我来随喜一番,你别嫌我不请自来啊。”
扈成赶紧给她让个座,眼中却现为难之色。
“姑娘美意,小人心领。但……但俺们扈家庄也并非绿林,这个、身份有别……小人钦佩梁山义士,但姑娘也知道,我们扈家基业小,向来都是听那祝家庄话事。小人要是请你们,嘿嘿,那个,恐祝家庄见怪。”
阮晓露盯着他看。扈成赔笑,又给她让了两寸地方。
“姑娘吃早饭了吗?我这里还有点干粮……”
阮晓露心里琢磨。独龙冈三个庄子并非在济州府治下,自然也把梁山当成匪患。扈成的意思是,咱们民匪有别,不能走太近。
所以上次找她送钱,特意挑了个梁山脚下的地界,搞得如同特务接头,就怕别人看见。他为了做生意方便,跟江湖人士交往,也只敢跟南方的李俊眉来眼去,不敢跟梁山有丝毫瓜葛,免得大哥祝家庄怪罪。
阮晓露又跟他闲扯两句。扈成一一作答,笑得越来越僵,语气越来越不自在。
萍水相逢的“梁山女侠”,拿他妹妹当借口,奔波百里跑来找他来聊天。要说是梁山盯上他了,那可不太妙。若是女土匪自己盯上他了……那更不妙哇!
他生为良民,不能屈从……
扈成正自己脑补,突然马车后面突兀一声:
“姐,这人狡猾,别跟他废话了!直接拷问!”
扈成一身冷汗,急回头,两个小厮一颠一倒,都已经被揍晕在地。在初升的日头下,但见一朵小黄花徐徐摇晃。一个年轻壮汉踏着车辕,朝他回眸一笑,百恶丛生。
阮小七不耐烦听闲扯,忍无可忍,还是施展了看家本事。
“姓扈的,你直说,”他一把揪住扈成领子,老鹰捉小鸡一般,把他挟下那马车,“俺们梁山的酒,是不是你叫人偷的?眼下藏在何处?若有半点假话,哼哼,俺们大军杀来,踏平你们的鸟庄子!”
扈成面色一紧,待反应过来,已经被推到路边树林里。他顺手抽出腰间短刀,直取阮小七胸膛。阮小七也不是吃素的,一闪一扑,几招过后,扈成胳膊扭成麻花,半边脸按在树上,短刀已经落到阮小七手里,顶着他自己的后心。
阮小七哈哈大笑:“就你,还想跟爷爷玩花样?”
其实扈成武功底子也不差,从小开蒙练习,请了不少名师,花了不少钱。只是没当过土匪,干架经验稀缺,才被袭击个措手不及。
他不敢乱动,哀怨地朝阮晓露的方向看了一眼。
饶你热情似火,原来只为赚我!
阮晓露见小七动手,犹豫片刻,并未阻止。这扈成是滚刀肉,再给她一天一夜,也套不出个准话。
只能付诸暴力。这是他自找的。
“绿林有绿林的规矩,百姓有百姓的律法。”她拉紧缰绳,帮他来了个靠边停车,跳下来,严肃道,“不管在哪套规矩里,偷人家东西都是不对的。你把那酒还回来,我还当你是朋友。我在山上说话还有些分量,保证不让人找你寻仇。”
扈成脸上神色变幻,却是个茫然的眼神。
“姑娘说的什么酒,小人不懂……”
阮小七举起拳头就要打:“这厮嘴硬!他亲口说过他要偷的!”
“慢,”阮晓露架起那粗壮的胳膊,“再给他一次机会。这里说不清楚,到了山上,总能分辩得清。”
扈成终于想起来,哭丧脸:“小人上次见过姑娘,蒙你赠了一杯酒,十分喜欢,得知买不到,一时上头,是说过要窃出一瓶。但那明摆着是笑耍。要是我真有此意,还能提前说出来?”
阮小七:“……”
也有道理哦。
但他马上道:“你们这些奸商,虚虚实实,没一句真话。说不定正是因为开了那句玩笑,你才起了歪心思。”
扈成摊手:“你们那批酒出了问题,硬要算在我头上,小人百口难辩,怎么说都是错的。”
他死鸭子嘴硬,倒把阮晓露搞迷惑了。
若真不是他……
时迁这边不可能留下任何线索。这批酒铁定找不到了。
扈成挣脱阮小七的铁掌,昂首挺胸地站起来。
“去就去。去你们山寨坐坐。我听说晁寨主是个明事理的好汉。”
阮小七气炸。这是明摆着说俺们两个胡搅蛮缠?
阮晓露反倒镇定下来,道:“你别嫌俺们绿林手段直。同样的事,就算闹到父母官跟前,譬如库银失窃,偏偏前一天你大放厥词要偷府库,不抓你抓谁?说不定还会屈打成招,根本不跟你说话的机会。我们好歹还会讲讲道理……”
扈成哭丧着脸,指着自己手腕上被阮小七捏出的淤青:“这是你们的‘讲道理’?”
“梁山上下,已经认定是你不告而取,拿了我们的好酒。这嫌疑你洗不清,以后别想在山东地方安全行走。你若真觉得自己被冤枉,不如咱们一起,找到那罪魁祸首,还你自己一个清白。”
阮晓露想起自己差点被冤枉杀了燕顺的时候,吴用那招祸水东引——既然寻不到线索,就让嫌疑人自己洗清自己,方便省事。
但扈成是做买卖的,见识过无数惊天巨坑,这点小伎俩轻松看穿:“姑娘说笑。我又不是梁山好汉,没这义务帮你们抓偷儿tz。你平白冤枉好人,还是自己想想,回去怎么跟你们那嫉恶如仇的寨主交代吧。”
阮晓露:“……”
奸商!
还有最后一招。
“令妹婚事定在哪天?你想办法,让我们混进婚礼筹备之处,里外看个明白。若真的错怪了你,我们当场赔礼道歉。你要什么赔偿,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办到。”
扈成挤出一个哭似的笑脸:“小人不敢,怎敢管姑娘讨要赔偿……但……”
阮小七欺近,拳头亮出来,在扈成鼻子下头比划:“谁让你瞎开玩笑,如今惹上麻烦,叫做祸从口出!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