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阮晓露当机立断,瓶子里倒出所有药丸,一把磕进去。
总算有点清凉辛辣的感觉,脑袋里那侵占意识的浓雾稍微驱散一点点,也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手和脚。
但她没起身,假装晕得更厉害,趴在桌上一动不动,手里轻轻按着刀柄。
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有人上前,戳戳她后背。
两个民兵兴奋地交换了几句低语。一只手擡起她的脸,一捏一揉。
“我以为女大王都是蠢笨粗壮的那款……“
“咳咳。”一声低沉的咳嗽。
“差不多得了,”第二个人乖觉,马上喝止,“tz人家是梁山的压寨夫人,容你乱摸乱动?等把她解到庄子,搓圆捏扁,跟咱们没关系。但只要人在咱们手里,咱还是注意点儿,万一招来祸,小郎君会替你挡着?”
阮晓露趴在桌上听得清楚,心想这“梁山警告”还是管点用,也就先不忙动刀。
又听有人道:“只是走了扈成,回去恐受责罚。”
前一人答:“跑不远!多半在沧州城的医馆里。回头去寻一下,说是亲戚来找人,把他接回去。”
“扈家庄不会知道吧?”
“多虑。”前一个回,“这厮走南闯北做买卖,一走就是几个月没音讯。扈家庄只会以为他在外头耽搁,不会疑到咱们头上。”
两个炮灰聒噪半天,栾廷玉终于开口,语气对他们似有不满。
“事已至此,下不为例。你们将她送回庄子。我去寻扈成。”
说着走出门,牵马之时,咔嚓一声,好像把栓马桩给扯断了。
两个民兵将阮晓露扛出门,横着丢上马,扬长而去。
阮晓露吃了一堆过期解药,也不知能管多久,被马颠得要吐,还得装昏迷。过了不知多久,眼睛一闭,真睡过去了。
在阖眼之前,她隐约听到两个民兵瞎七搭八闲聊:
“李家庄庄主新娶了小妾,你们听说没,据说才十六岁,啧啧……”
“咄,李老爷子伤成那样,还想着那档子事?”
“生不出儿子,没办法啊。这个不行,还要再娶呢!”
“咱回头多去庙里烧烧香,下辈子也投胎成这种人。”
……
*
“啊,你也来了。”
黑漆漆的地牢里,几束油灯烈烈发光,灼烧着闷热的空气。
阮晓露眼睛瞪成一双铜铃,看着阮小七坐在铁栅后头,被剥得赤条条,双手拴着绳,阳光灿烂地跟她打招呼,笑出一口大白牙。
“彼此彼此,好久不见。”
一个黄背心拎来个油纸包,顺着缝隙丢进去,打开来,却是几张糙面饼。
“上边有令,休教饿损了这帮贼,转头解送官府时须不好看。”
阮晓露被推到隔壁的单间,跟小七隔一束木栅栏。她靠过去,借着灯光检查一下。阮小七身上青了几大块,好在没缺胳膊断腿。
看来小七也使了“梁山警告”,人家虽擒了他,倒也不敢虐待,而且饭管饱。
她栽了一个平生最大跟头,理智上知道要镇定,但心里免不得七上八下,胡思乱想。此时忽然见到小七,虽然两人仍是身陷耗子洞,但那股子没着没落的惧意忽然散了,走路也走得踏实起来。
眼下来看,性命暂且无忧。都知道梁山护短,自家人出事绝不会不管。如果梁山大军杀来之时,他俩已经人头落地,那祝家庄就是自掘坟墓;如果到时他俩活得好好的,那还能有个谈判的余地。
姐儿俩靠在一起,低声几句话,交换了各自的倒霉经历。
“筋骨伤着没有?”阮晓露低声问,“那祝彪下手重,你别怕卖惨,管他们讨点药……”
“不是祝彪!”阮小七哼一声,“俺才不会折在他手下!”
阮晓露登时火冒三丈:“祝家三个弟兄都来围殴你?”
阮小七却哑火片刻,摇摇头,莫名其妙的抿嘴一笑,撕下半张饼,递给她。
“吃,吃。”
阮晓露恍然大悟:“……不会是扈三娘捉的你吧……”
阮小七糙脸一红,小声说:“好男不跟女斗。”
阮晓露点他脑门。不冤!
阮小七倒急了,压着嗓子解释:“我没跟女将打过嘛——你不算。咱们梁山又规定被女的打了不能还手,我、我一时间没转过脑子来,又不知道她那么厉害……”
阮晓露张口结舌,想起初上梁山那一年,自己推波助澜,让兄弟们把“被女人打不能还手”列为寨规的那一日。
多年前射出的回旋镖,扎回了亲兄弟的身上。
要是别人这么狡辩,阮晓露可能还会报以嘲笑。但小七光明磊落,人品她是知道的。猛然被美人闪瞎眼,糊涂片时,虽然咎由自取,但也不能算他堕落。
她低声问:“那扈三娘长什么样?是不是跟外头传得那样,武功特强?”
牢房毫无隔音,外头狱卒听见他俩对话,连声嘲笑。
“俺们庄子未来的三少奶奶啊,那是名满山东的大美人。让你见上一见,是你修了八辈子的福气!哼哼!”
阮小七向下啐一口,小声嘟囔:“倒八辈子霉。”
阮晓露压低声音,问:“扈三娘知道她哥刚被祝彪打伤吗?”
阮小七摇头:“我开始不知她是谁。等反应过来,已经让祝彪那王八蛋堵了嘴。”
阮晓露低头盘算。扈成被祝家庄暗算,看似口角升级的偶然事件,其实可能是祝彪蓄谋已久,只是缺个导火索。今日扈成就算被祝彪揍死,所有祝家庄庄客三缄其口,扈三娘永远也不会知晓内情。就算迟迟等不到哥哥回家,也会以为他是在外头做买卖耽搁了。
问题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又会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她又拿过剩下半张饼,咬一口,问:“这里除了祝、扈两家,还有个李家庄。那个李家庄的庄主,听说是受伤了?怎么受伤的,你知道吗?”
阮小七:“哎,这是我的……”
“行行好,我一天啥都没吃,只吃了一肚子蒙汗药。”
“我还打得辛苦呢……”
为着半张饼,两个狱友险些大打出手。抢着抢着,忽然听到角落里一声冷笑。
“呵。”
那声音绕着狭小的地牢转了两三圈,余音未散。
阮晓露一身冷汗,连忙撇开小七,坐直扭头。
这地牢里还有第三人!方才只顾跟兄弟讲话,也忘记观察环境。
话说回来,栅栏里活动范围五七尺,完全没有打斗条件,这环境观察不观察都一样。
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那里也有两三个单间牢房,灯火照不到里头。
“你是……”
黑暗里那个人连连冷笑,稍微转了个身,火把照出一个健硕高大的影子。
“江湖上把梁山好汉传得恁地豪杰,今日一见,原来也是藏污纳垢……”
阮小七大怒:“俺们惹你了?”
“……都陷在这里了,还不知羞耻,公然勾引汉子,以为四下无人,却正撞在老爷眼里。”
阮晓露:“???”
她除了阮小七手里的饼,还勾啥了?
阮小七扑到栅栏前就要骂人。她抓住他胳膊,“没事。可能是关太久了,心理出问题,也怪可怜。咱别刺激他……”
“还在拉拉扯扯。”那人继续冷笑,“都吃人捉了,还这副打扮,果然不是良人。这位兄弟,你关进来时,我已注意到了。你是顶天立地的好汉,石秀好心提醒你,这种淫`妇迟早把你害了!”
阮小七这回连生气都忘了,脑仁干烧了半晌,总算同为男人,稍微弄清了这位石秀大哥的脑回路。
小六今儿扮仙姑,一身长裙披肩发,气质不似往常,猛一看确实有点红颜祸水。他俩隔着栏杆喁喁私语,在阴暗的光线下看来,也确实是相偎相依,状态亲密。
却不料后头藏了个单身狗,怎么瞧怎么瞧不惯。
阮小七气消了一半,想了想,大家都是狱友,还是别闹太僵,于是绷着脸道:“你误会了,我们是……”
阮晓露却一扯他胳膊,低声道:“解释啥,不急。”
石秀,这名听着熟,是不是还劫过法场?反正是个名气挺大的江湖好汉,不是精神病。
见多了良莠不齐的“江湖好汉”,她现在对“好汉”没滤镜。现在看来,这石秀屡次阴阳怪气,只是瞧不惯她“勾引”小七,纯属一个多管闲事的女德大队长。
好好一个大宋男儿,却像是大清穿越来的,先进得感人肺腑。
先不忙着分辩,让他急一会儿。反正他又揍不到自己。
什么“淫`妇”、“贼妮”,这些词伤不到她。反倒是石秀大哥每喊一次,他自己咬牙切齿,血压飙高十个点。
那就让他把自己给气死吧。
阮小七一怔,也马上明白了她的心思,冷笑几声。
他当了这么多年土匪恶霸,从来都是别人对他解释讨饶,什么时候轮到他向陌生人自证清白?埋汰人!
他豪迈地撕一小块饼,怼到阮晓露鼻子跟前:“吃!”
阮晓露很配合,摇着尾巴,啊呜一口把饼叼走。
石秀被塞了一口tz伪劣狗粮,当场消化不良,捂着心口怒骂连连。
“你们……你们居然……”
姐弟俩哈哈大笑。
火光摇曳,外头牢门哗啦开条缝,一个祝家庄家丁朝里面嚷嚷:“休要聒噪!否则下顿饿着!”
又冲石秀道:“你,过来。”
石秀暂时撇下地牢里这两个碍眼的货,虎着脸,站起身。
晦暗的灯光下,女德大队长原来一表人才,双眉入鬓,覆着一对深深眼窝,显得凌厉而阴暗。
“你们交代的事,已做好了吧?”石秀隔着一层密栅栏劈头就问,“什么时候放了我?”
那狱卒低语两句。石秀便怒道:“食言而肥,不要脸!”
狱卒耸肩:“又不是我说了算。”
说着离开,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石秀失望透顶,一拳捶墙,将那土墙打出个凹坑。
牢房半砌在地下,一排铁栅栏门直插到泥土里,旁边的土墙也都是实心厚墙,纵然石秀神力,一击之下,也只是掉一点渣渣,丝毫不能撼动。
回身一瞧,又看见那一对梁山的年轻男女,还在亲亲热热的分吃最后一口饼。
“哈哈,他们这饼蒸得倒挺有嚼劲,虽是牢饭,比咱娘做的也不差。”
“唔唔,六十分。你没吃过李俊做的……”
“他都不舍得放葱,能好到哪去?姐,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村里有一家……”
石秀耳朵一尖,一脑子精明算计,瞬间变成一团浆糊。
“你、你们是……”
阮晓露被他听见悄悄话,也不懊糟,顺势扬头一笑。
“你也没问啊。”
气人一时爽,差不多得了。石大队长要是真被气出心肌梗死,估计得半夜来找她。
“同是天涯沦落人,”阮晓露朝他招招手,放轻声,“咱商量一下,组个队越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