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祝家庄先是盗了梁山的酒,又抓了梁山的人。被人欺负到这份上,就算是个江湖混混也必须得打回去,否则遭人嗤笑。
何况梁山这么个声名显赫的大寨。
得到柴进方面报讯,晁盖当即点兵下山。当然吸取上次教训,没有倾巢而出,带了半数的猛将。
跋涉两天,路上碰见越狱出来的阮小七和石秀,把这破庄子描述得天怒人怨。众好汉听了大怒,当即纷纷亮大话,要将这不识好歹的村坊给洗荡干净。
两边摆开阵势,各把弓弩射住阵脚。沙尘扬起又落下,日头躲在乌云后,给战场上的每个健将,都打了个阴晦冷冽的光。
梁山众人都是老江湖。一看面前这四个将领,祝龙祝虎本事平庸,不足为虑;三郎君祝彪倒是虎虎生威,但梁山上高手如云,相比之下,他却也算不得太出挑;唯有那个女将,长眉入鬓,凤眼如炬,脸上扑着浓浓的胭脂,更显得面若桃花。金色的甲胄裹着一身霞帔,竟是从婚仪中直接换装赶来。山上众光棍直接看呆了。
好在大家都有点基本的江湖素养,眼福饱过之后,活动筋骨,照例开始阵前怒骂,南腔北调的污言秽语纷至沓来。但不知为何,输出火力都集中在祝家三子和栾廷玉身上。
偶尔有人捎带一句扈三娘,骂的也是:“好好一个巾帼女侠,看上这等江湖败类,却不是眼瞎!喂,过来挨打,爷爷帮你好好把脑子里的水倒一倒!”
即便是这等“客气”言语,扈三娘长在深闺,何曾听过?登时怒从心中起,眉目如霜,攥紧自己的双刀。
花荣眼力好,忽然叫道:“那个不是阮六姑娘,让他们俘虏在侧!”
众人定睛一瞧,隐约是她,哗然大怒,眼看压不住阵。
晁盖叫道:“谁来与我战这几人?”
这回可不能管什么“禁止殴打妇女”了。扈三娘不是梁山的人,不受这寨规保护。
但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绿林好汉,要把这美貌女将近距离痛殴一番,而心中不起旁的念头,也需要相当高的职业素养。万一阵前心猿意马,发挥失常,那可成为全山的笑柄,就算死也死不光荣。
几个光明磊落的好汉拍马而出。祝家庄这边,五个人先后迎上。
武松对阵栾廷玉,欧鹏对上祝龙,花荣接战祝彪。林冲和石秀紧随其后,纵马赶到中央,八个马蹄翻飞,一对矫健身影。
扈三娘习武多年,虽然本事了得,却甚少真刀实枪的上阵。见对面的土匪个个好似身经百战,却也心惊。
但她要强。凭真本事,也能把他们杀个落花流水。
纵马之前,却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个土匪寨里出来的妹子。
阮晓露高声叫道:“左边那个年纪大些、一脸老好人样、脸上有金印的,名叫白日鼠白胜,武功一般般;右边那个眉眼凌厉、持朴刀的,便是拼命三郎石秀。就是他杀了祝家庄十几个精兵,阴毒残忍,是个厉害角色。如果我是你,我就去打白胜,胜算大些。”
扈三娘不假思索,拍马向右,直取石秀。
石秀天生力大,武功却是江湖野路子。又在祝家庄地牢里关了好些天,天天没肉吃,此时体力有点虚。没三五十合,让扈三娘一刀逼斜了身,战袍下取出套索,望空一撒,把石秀拖下马,几个庄客一拥而上,横拖倒拽捉了回来。
与此同时,林冲一□□中祝虎胳膊。祝虎倒栽下马,让梁山军捉入阵里。
梁山阵内爆发欢呼:“林教头威武!”
双方试探一场,各折一人,暂且鸣金收兵。
石秀被五花大绑,丢到阮晓露旁边,悲愤地紧闭双眼,拒绝睁开。
他今年命犯太岁,接连被女人踩在头顶。今日居然在阵前被女将活捉,千百双眼睛看得真切,这会子大概已经议论上了:这石秀到底是技不如人,还是看见美女不会打架了?
要是前者,他丢脸;要是后者,他脸别要了!
扈三娘铁青着脸,翻身下马,刀尖指着阮晓露胸口:“什么白鼠,那人是大名鼎鼎的林冲!——你什么意思?”
阮晓露目光灼灼:“想知道你哥哥在哪,就过来好好问我。礼貌一点。”
扈三娘冷哼一声,不再理tz她。
双方休息到午后,又开始下一场恶战。这次祝家庄武师栾廷玉也坐不住,纵马出来助战,那铁棒一路上斩断无数草木。
晁盖也亲自挥舞朴刀,干掉了好几个祝家庄庄客。
无片时,祝龙被武松一刀砍到胳膊,惨叫着滚在地上,让庄客拼死救走。栾廷玉被几个头领连番车轮战,最后对上林冲,终于不敌,拍马向小路逃走。
阮晓露这边也热闹,一个个熟人纷至沓来——
“啊,马麟老师。你那双刀耍得真漂亮,不过不如人家扈三娘,输了不冤。”
“刘唐大哥!你刚才咋突然掉马了?不会腹股沟又抽筋了吧?赶紧拉伸啊……”
“菜园子张青!——唉,你不是那栾廷玉对手,干嘛乱接战?——旁边人都往后退了一步?当我没说……”
……
日落西山,双方再次鸣金收兵。
这次大家都打不动了。扈三娘喘着粗气回到己方阵前,接过一壶汤水,一饮而尽。
战场上散布了几十具尸首,有祝家、扈家的庄客,也有梁山喽啰,你我不分地死在一块儿。伤者百余人,有的中箭,有的中刀,有的马踏,各自撤回营寨将息。
一条流浪狗不知从何而来,朝着梁山阵营汪汪狂吠。
晁盖红着脸膛放话:“你等早日投降,交回偷来的酒以及被俘头领,俺们可以网开一面,不斩尽杀绝!”
祝彪却大笑:“你等反国草寇,老子捉了这许多人,就差阁下一人。等把你捉来,一并解上东京去,教天下传名!今日天晚,明日再战!”
扈三娘纵马到他身边,低声建议:“咱们的人马伤亡过百,明日再战,恐有损士气。要不要先坚守,暂缓数日再说?”
祝彪拉着她的手,踌躇满志地笑道:“怕什么!咱们两个庄子加起来,民兵三五千,折这么几个,算个鸟事!不如一鼓作气,拼着有点伤亡,也要打下贼人的锐气!三妹,我祝家的名气,在此一战!”
马背上回身,喝令民兵:“你们都是祝家庄的好男子!不怕恶人,不怕牺牲!拿出精神来跟他们死战,等请了赏钱,早晚都有你们的份!”
扈三娘望着陈尸战场的自家庄客,伫立半晌,缓步上前,朝对面打个手势。
晁盖会意,对左右道:“咱们也把折损的弟兄们接回来。”
三声锣响。在如血的夕阳下,两边各派一队人出来收尸。江湖上约定俗成的步骤,收尸时,双方不起冲突。
等战场打扫完毕,已是星河高悬。
干草柴垛散发着白日的干燥热气。祝家庄城墙上烈烈火把,照着一片血迹斑斑的空地。
阮晓露和一干梁山俘虏被关在一块儿,大家把祝家庄痛骂一番。她听着天南海北的粗话,慢慢合眼。
*
第二天,又有三五个学艺不精的梁山好汉被祝家庄俘虏。一个接一个丢进陷车。与此同时,听得城墙外头庄客大放悲声,原来大郎君祝龙受伤未愈,又要争功,战场上被吕方郭盛连人带马搠翻在地,众军乱上,剁做肉泥。
祝彪怒发冲冠,草草在盔上栓了白布,入阵砍杀到脱力,回来又要杀梁山俘虏。众俘虏也不是吃素的,早就撅了树枝凳子腿儿,一边挥舞一边骂道:“过来啊,不来不是好汉!”
庄丁武师拼死劝住,请祝彪回去歇息,好歹避免一场莫名其妙的伤亡。
祝彪破着嗓子鼓舞士气:“就算损兵折将,咱们城防牢固,两天了,贼寇撕不开一个口子。他们长途行军,粮草有限。咱们以逸待劳,耗也能把他们耗死!”
阮晓露冷眼看着这条杀红了眼的狼,再看看自己身边一群面目凶恶的梁山队友,一时间弄不清谁更像土匪。
夜色已深,她抱着胳膊,睡得正沉。忽然身子一轻,已经被人从陷车里拎了出来。
阮晓露一个哆嗦,本能反应,双手用力,掰对方手腕。对方一双铁掌,却是分毫扭动不得。
她这时才睁开睡眼,对上一双充满血丝的凤眼。
扈三娘把她丢上马,夜幕中一口气奔出三五里,来到一片空旷的校场。四下无人,只有风声。
“昨日在婚仪上的话,现在你好好给我解释一下。”
不等阮晓露开口,又马上补充:“这是命令!不代表我会信你!也不是要跟你们休战!”
阮晓露总算双脚落地,不慌不忙掸掸身上的土,看着面前这个憔悴而挺拔的女将。
梁山军马围城两日。因着责任感、正义感、以及多年来奉祝家号令的惯性,她身先士卒,带兵坚持了两整日。只是真正的战争——哪怕只是乡勇和土匪的一场械斗——也是远远超乎寻常人想象的残酷。眼看自己朝夕相处的庄客变成一具具死尸,而祝彪却浑不在意,越打越勇,每天说得最多的四个字,便是“解京请赏”。
还有,两人刚刚成婚——甚至严格来讲还未礼成,就不拿自己当外人,把她扈家庄的兵力当成他自己的,眼睁睁指挥他们赴死,到现在也没有哪怕一点抱歉或者感激……
打小以来的深情厚谊,自从开战伊始,就开始飞快消耗。
父亲病重,不问外事。兄长远行,至今未归。扈家庄几千人的性命福祉压在她身上。扈三娘这两日过得无比忙碌,却又前所未有的孤独。
此时再回想这女土匪在婚礼上说的那些“疯话”,好像也显得没那么强词夺理。
自己没有立刻把她砍了,而是带离祝彪的手下,也许在下意识中,也知道她并非纯粹在挑拨离间……
阮晓露不开口,她也不说话,两人各看一处,静静观星。
直到斗转星移,乌云中漏出几滴雨,扈三娘才轻轻叹口气,翻身下马。
“前几日,委屈了姑娘。请你务必明言。”
阮晓露将眼一擡,不置可否,“真想听?能听进去?”
虽然祝家对扈家不义,但一切行动都在暗处。要离间这两个未婚夫妻,也不是喊两句大实话就能做到的。
想当初,扈成直到挨了祝彪打,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还不相信祝家会背刺他们;扈三娘还没挨打呢,她会信吗?
她没法叫醒执意装睡的人。如果扈三娘坚决无条件相信未婚夫,她嚷嚷得越厉害,越是适得其反。
她只能等。等到经过两日恶战,鲜血泼醒了人心。扈三娘心中的天平,终于小幅度地晃动了一刻。
扈三娘站起身,抹掉眼前的雨水,正色道:“真的。你说吧。我保证,不论听到什么,不会发怒,不会护短,不会因你的身份,而生偏见。”
阮晓露大喜,当即打开话匣子。
“其实我和你哥哥早先就认识。后来梁山怀疑他偷了寨子里的酒……”
……
整件事的核心说来也不复杂。硬要说是巧合,也能圆上——不就是祝彪情绪失控,不小心把大舅哥给打了嘛!
“……你哥哥可能也是想尽量赶上你的婚礼,所以急躁了些,赶路疲惫,才让我们轻易截住,然后又没能躲过祝彪的拳头……”
扈三娘开始面无表情,把她当个满嘴跑马的诈骗犯。及至说到此处,才忽然问:“祝彪用的什么招数?”
阮晓露想了想,尽可能照猫画虎,把现场还原了一下。
“……我急回头时,他拳头朝这儿……”
祝彪的武功招式她可能学不来,但那出手不管轻重的傲慢神色,倒是学了个九成九。
“他当时说……嗯,‘我瞧上你的妹子,是她的福分,你休要得意忘形’……”
扈三娘咬着嘴唇不说话。
“祝彪从小养尊处优,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他转。为此,要挟时迁去偷俺们寨子的酒,他还觉得自己玩了个黑吃黑,干得漂亮;也因为此,你哥哥做买卖赚大钱,而他只会吃家里老底儿,他也心里不舒坦,非要找个理由把你哥哥给拉下马不可……”
至于什么构陷、吃绝户、一家独大的筹谋,祝家不可能到处嚷嚷。阮晓露更不可能拿出实质性证据。
一切自由心证。
“先不说祝彪,”扈三娘打断她的话,“我哥哥如今在何处?”
“在沧州城外柴大官人庄上。”雨越下越大,阮晓露用手挡着额前,不假思索道,“我送去的时候,他伤势虽重,但呼吸还算平稳。但柴大官人有钱有人脉,能请到最好的名医,应该不会误他性命。”
“那要多谢你。”扈三娘审视她的双眼,半晌,忽然问,“所以我哥哥,确实跟绿林有来往?”
雨tz点落在木叶之中,发出沙沙之声。扈三娘也不得不提高声音,普普通通一句话,听起来有些质问的口气。
阮晓露失笑:“人家做买卖的,难道靠遵纪守法来赚钱?每到一处,自然是白道□□都要打点好,这才能平安来回。他要是真那么清高,干脆读书考功名去了!——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真去读书,你家怕是早就入不敷出,哪有钱让你拜师习武,好好儿的当富家小姐?”
她早就看出来了,祝、扈两个庄子,养着无数乡勇,修筑了坚固城垣,日常开销巨大,单靠佃户交租,填不满开支的窟窿。
所以两家不得不各寻副业。扈成外出经商,补贴家用;而祝家仗着自己人多力量大,做起了江湖中的赏金猎人,没事就捉个强盗土匪去领赏,赚点零花钱。
也正是因为银子越来越不够花,祝家才盯上邻居两个庄子,妄图把他们的财产吞并过来。
扈三娘听她说完,好像才意识到什么,轻叹口气,点点头。
她从小养尊处优,确实没操过管家的心。
“况且绿林又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去处,你们这几个庄子也不用自诩什么名门正派。”阮晓露不客气道,“绿林里恶人多,你们庄子里照样藏污纳垢。梁山向客商收保护费,你们向佃户收租。大家都会私酿酒醋、私藏军器、私刑抓人、私设公堂,也都会一言不合就杀人——唯一不同之处,就是你们效忠朝廷,按时交税罢了……哎哎,姐姐,你保证过不动怒的!……”
扈三娘冷笑一声,慢慢收了拳头。
“你们也就这般见识。上马!”
一阵旋风时速,阮晓露被送回到俘虏堆里。天色未明。
滂沱大雨中,扈三娘拍马而去,没再跟她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