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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113章

    第113章

    祝家庄家大业大,老幼人口数千,自己人都认不熟。尽管最近“梁山贼寇”的事闹得满庄风雨,但真见过“贼寇”的寥寥无几。更兼她熟悉路径,转弯抹角无一出错。离那牢房远了,所见皆是陌生佃户庄丁丫头婆子,纵有人跟她照面,也认不出眼前这姑娘其实是个冒牌货。

    独龙冈上,祠堂前面的大厅张灯结彩,布置得花团锦簇,里面传来锣鼓唢呐之声。外面空地上停着各式各样的车马,宾客互相寒暄,丫头小厮跟在后头,提着五颜六色的礼盒。再外边的栅栏旁,守着一圈雄赳赳的庄丁,手里握着红缨枪,头上都扎着红布。墙边摆着一坛坛红泥封口的美酒,一顶花轿停在门口,谷豆钱果撒了一地,十几个赤身孩童争相捡拾。

    阮晓露深吸口气,低着头,信步就走。

    有人拦住她:“干什么的?”

    “送……送瓜果的。”

    “瞎了?走侧门!从间壁直接到厨房!不许扰了宾客!”

    阮晓露拐进侧门,混在一群下人中间。

    往里一张,里头宾客盈门,沸沸扬扬的谈笑。一个精瘦锐利的老头坐在正中,想必是祝朝奉。两个三十来岁的壮年男子分坐两侧,一看便是练家子,想必是祝家的老大老二。另一边,坐着个满面病容的老头,正在不断咳嗽,便是扈太公。

    祝彪头上簪花,穿着簇新的吉服,容光焕发地立在大厅中央,手执一条红绿连理之锦,喜气洋洋地迎上去。

    那锦缎唤作通心锦,象征夫妇永结同心。夫妻二人各执一头,便入洞房。

    他对面,一群女眷簇拥着扈三娘。她披着墨绿色礼服,凤冠霞帔,浓妆重饰,婀娜挺拔,光彩照人。

    阮晓露今日才头一次正面见到扈三娘的真容,确是美貌如花,眉宇间透着爽利脆快。只是她脸上神色并不似祝彪那样心花怒放,反而目光辗转,似有挂念。

    一个上年纪的女眷在她身后低声催促:“吉日是早就定好的,大郎君虽然说过今日能赶回来,但他整日跋山涉水的,十次里耽搁七八次,咱们也都习惯。姑娘且爽快些,误了吉时,老天要降罪的。”

    另一个喜娘也劝:“三娘,你是利落人儿。这祝三郎是你自己选的,婚仪大大小小的细节也是你拍板敲定的。这时候还要等来等去,岂不是拂了他祝家面子,往后你怎么做人?”

    几个人同时道:“这么多宾客看着呢!”

    当时婚仪,礼成之后,男方家大宴宾客,女方家人送亲后便离开,号称“走送”。因此新娘的兄弟未到场,并非什么紧要之事。扈三娘执意要等,在旁人眼里,也属于固执过头。

    锣鼓喧天,越敲越急。

    一丈之外,祝彪面露满意的微笑。

    扈成缺席,不用他自己费心支吾。女方那里,自有人替他挖空心思的圆场。

    扈三娘擡眼,但见父亲扈太公也看着她,无精打采的眼里,满是责怪催促之意。

    扈太公今日强撑病体前来参礼,仪式进行这么久,老人家早就吃不消,心里只想着快点快点,赶紧让这闺女安安稳稳的嫁出去,让他了却一桩人生大事,往后也能安稳闭眼。

    扈三娘望着满厅期待的宾客,又擡头看看新郎祝彪,收起心事,朝他一笑,接过那通心锦。

    从小一块长大的竹马哥哥,就算近来见面愈少,显得有些陌生,但懵懂甜蜜的记忆还在。她的微笑扩大,朝祝彪走过去。

    司仪高喊:“拜天!”

    新郎新妇正要跪拜,忽然门外有人大喝:

    “不急!”——

    一个箩筐撇出来,萝卜山药滚了一地。一个穿着祝家庄号服的“粗使丫头”拨开人群,愣头愣脑地闯进了大厅正中!

    宾客吓了一跳,随后纷纷讥笑:“这哪来的糊涂丫头?祝家庄这规矩可立得不严哪。”

    只有祝彪脸色立变,张口结舌,第一反应腰间摸刀,却摸个空,手头只有一条喜庆的通心锦。

    阮晓露趁着这安静的几秒钟,冲扈三娘大喊:

    “长话短说!马上他们就得把我抓了!”她口齿清晰,语速极快,“不要嫁人!祝彪娶你不为别的,只为吃你家绝户!你哥哥让他构陷通匪,打成重伤,生死未卜,当时我就在场!这事他家上下都瞒着你,只等你嫁过来,你家老太公归天,你这庄子全归他!你问证据?手头没有,但你静下心想想,这个人所作所为,人品如何……”

    祝彪总算反应过来,喊道:“这是梁山贼人,孩儿们上!”

    听到“梁山”二字,宾客这才开始哗然尖叫,有那胆小的,站起来就跑。那司仪早趴地上了。

    阮晓露冲上司仪站的位置,冲着一群庄客破口大骂:“你们祝家庄上梁不正下梁歪,明知扈成被你们三少庄主所伤,却人人装聋作哑,看着人家闺女嫁入火坑,良心让狗吃了?!……”

    扈三娘突见变故,反应却快,叫道:“你是何人?怎么混进来的!”

    通心锦一抖,直接成了套索,蛇一样朝她扑来。阮晓露完全没见过这种打法,刹那间已经被缠住脚腕,结结实实摔了一大跤。

    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眼前正好是一群惊吓过度的女方家属。

    “还有你们,糊涂透顶,就知道催催催,怕得罪这个,怕惹怒那个,唯独看不出你家姑娘不想这么快完婚!我知道,肯定你们都让祝彪收买了!……”

    扈三娘喜服曳地,面若冰霜。

    她记得这个“女匪”。当初自己让祝彪不要对她苛待,不过是出于江湖道义、以及一点同为女人的同理之心。心底依旧当她是个罪行累累的强盗。强盗不管开口说的什么,在扈三娘耳朵里都是噪音。

    方才“女匪”这番话,如果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扈三娘也许还会辨一辨其中之意;然而出自强盗之口,只是让这个名门正派的淑女感到无比厌恶。

    自家哥哥行商在外,哪那么容易掐着日子回来。就算耽搁了,也有千百种正常原因:生病了、天气差、路引手续没办好、沿途闹土匪、临时起意去进货……

    怎么可能就“被舅兄打成重伤”,咒谁呢!

    三五个机灵的庄客扛着大刀,扑上前来。

    “这丫头失心疯了!快把她抓走,别耽搁婚礼……”

    “我今儿从小黑屋里逃出来,本来可以溜之大吉,不掺和你们的事。”阮晓露一边躲闪大刀,一边回头朝扈三娘喊,“祝彪偷了俺们的酒,得罪了俺们的人,梁山不会坐视不管,大军随时来洗荡你们村坊。到那时,刀剑无眼,男女老少都会伤亡。我现在给你指一条解决之道,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祝家对你不仁在先,你也不必管什么盟约,现在割席,我可以让梁山军马绕着你们扈家庄走……”

    几杆大刀把她逼到墙角。

    祝彪脸上青云密布,一个“杀”字横在牙关。这灰头土脸的姑娘疯归疯,眼中却是一股顽狠的劲头,众目睽睽之下,不敢任性杀戮。

    况且杀她又有何用。眼下更重要的,是安抚老婆:

    “三妹三妹,你别听这疯妇瞎说,她就是梁山派来的细作,专门挑拨离间!你哥哥前几日来了信,说他耽搁在徐州了。我、我马上派人去给你找那信……”

    正在此时,忽有民兵纵马而来,飞报道:

    “不好了!不好了!梁山贼寇杀来了!庄外一里半,正在扎寨!”

    这个消息可是重磅炸弹,比一个嚷嚷疯话的大姑娘更让人胆寒。一时间厅里鸡飞狗跳,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厮丫环尖叫起来。

    那吹唢呐弹琴的早就吓跑了,厅内没了靡靡之音,尽显肃杀之气。

    好在祝家庄全民皆兵,请的宾客也都是身份相似的乡勇、武师之类,倒是没全乱。几个上了年纪的马上反应过来,协助维持秩序。

    祝彪强自镇定,让下人安抚宾客,自己团团一揖,道:“诸位不必担忧,朝奉已知近日会有贼寇骚扰,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庄子内外都有防御,不会让那帮人渣闯进一步——来,三妹,咱先把婚仪做完,免tz得遭神明厌弃。”

    扈三娘低沉着声音,道:“外敌来犯,当然是先御敌!”

    在听到战事的瞬间,她的气质立变。利索地摘下凤冠,环视左右:“取我兵甲,牵我马来!”

    接着冲两个丫环喝道:“扶老太公进内室,好好照顾!”

    满堂宾客尚未回过神来,她已经披挂完毕,旋风一般,执了自己的日月双刀。

    祝彪愣神片刻,却是欣喜:“好!三妹,你我是一家人,正当一同作战,生死与共!这份情谊,我会记到死!”

    他奔入后堂,片刻后,也全身披挂,和自己的两个哥哥一道,飞身上马。

    祝家庄虽然办喜事,但一应城防并没有疏慢。三层顽石垒砌的城墙,早就都上了人。两条吊桥早收起来,战鼓铜锣连声敲响,一声号炮直飞半空。几百悍勇庄客,头上还扎着红布巾,都提着军器列队完毕,发声喊。

    阮晓露脑袋顶上悬着几杆大刀,看着那满屋花红锦缎,长出口气。

    总算跟扈三娘当面喊上几句话。管他说得清不清楚,逻辑通不通顺。反正水已经搅浑,祝扈两家之间那见不得人的算计,让她楔出血淋淋的一个角。

    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这风浪能掀多大,听天由命。

    她心情舒畅,束手就擒,等着三进宫。

    却听见马蹄声响。一条通心锦猛甩过来。这次她倒是有防备,当即矮身一躲。但那通心锦却似生了眼,半途拐弯,依旧缠上她的腰。阮晓露躲过初一没躲过十五,登时身体腾空,从几杆朴刀之间飞了出去。

    等反应过来,已经被丢在马背,一口宝刀横在面前。背后是冷硬的甲片,缝隙里却扎出红纱来。

    阮晓露被那马的鬃毛呛得咳嗽,用力擡起头,“搅了你婚礼,咳咳,不客气……”

    扈三娘:“闭嘴。”

    旁边祝彪大为不满:“三妹!这女匪已被我庄客逼到死路,绑了便是,你擒她作甚!”

    扈三娘略略转头,语带讥讽:“你的人恁地没用,让她逃了两次,我替你管着罢!”

    一声吆喝,马儿嘶鸣,朝着庄门飞奔过去。

    阮晓露略略睁眼,马蹄踏出满目尘沙,赶紧再闭上,在那一瞬间,隐约看了个颠倒世界,看到一排柳树后头,滚滚热浪之上,一面熟悉的杏黄旗。

    她咳嗽两声,不死心,再跟扈三娘搭话。

    “我是来得有点突兀,先告罪。你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否则战斗一起,肯定会打得很难看……”

    扈三娘低头瞟她一眼,冷冷道:“你在威胁我?”

    阮晓露:“我在说大实话。”

    “你是梁山草寇,跟我统共说过五句话。”扈三娘冷笑,“我识得祝彪二十年,从小在他的庄子里玩到大,他跟我哥哥情若兄弟,你觉得我会信谁?”

    “当然是信有证据的一方。”阮晓露挣扎坐起来,总算不吃土,口齿清晰了些,“我知道你哥哥在哪。祝彪问,我死也不说。你想知道,现在就告诉你。条件是你要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骏马踏上一片土坡。扈三娘眯眼,望着一里之外的敌人。

    “兵临城下,你不论说什么,我也脱不开身去验证。莫不是缓兵之计?”她勒住马,“你对祝彪张牙舞爪,对我却客客气气,别以为我瞧不出这挑拨离间的态度。”

    “因为祝彪不做人啊!”阮晓露笑道,“几次三番拦着我跟你说真相。要是我像你这么厉害,早就轻松脱身,找你说清楚,不会拖到现在。”

    扈三娘:“……”

    狼狈成这样,还记得给她戴高帽?

    “不过,“阮晓露话锋一转,”你也该庆幸我有这么点儿本事。否则早就被祝彪灭口了……”

    说话间,两人一骑已到阵前。扈三娘叫过两个扈家庄庄丁。

    “给我看好了这妇人,休要被她妖言迷惑!跑出一步,拿你们是问!”

    她和祝彪一左一右,抢出吊桥。祝龙祝虎分守两侧。祝家庄聘的武师栾廷玉立在墙头,坐镇指挥。四个小将威风凛凛,并列阵前。

    一里之外,杏黄色帅字旗下,梁山军马缓缓铺开。晁盖凝目眺望,看到这四个青年男女,忍不住一声喝彩。

    “后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