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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118章

    第118章

    跑了两日长途,回到济州。数千人的队伍在城外招摇过市,百姓呼儿唤女,都出来看热闹。

    这肯定又得惊动太守。阮晓露跟领导打个招呼,拐了个弯,低调溜进府衙。

    这事儿还就得她去做。换成别的豪气冲天的好汉,才不肯放下身段,去跟官府报备行程。

    “梁山有个江湖仇家,是个欺压百姓的无良大户。”她长话短说,“俺们过去跟他们交流……嗯,物理交流了几天,指点了一下武功,拿了点微不足道的回礼。您放心,俺们恩怨分明,不仅没骚扰沿途百姓,还开仓放粮,给周围的贫苦人家都分了点儿……”

    “开仓放粮吃大户”,这种事放在民间可能会让人拍手称快。但是在深谙礼义道德的父母官听来,也不是什么好事。阮晓露意识到这点,就没过分渲染此事,点到为止。

    张叔夜听了,出神半晌,微笑道:“好,好。”

    阮晓露莫名其妙。独龙冈离济州府几百里,梁山到那边去祸祸,愁的是当地地方官。可张叔夜为人正派,不至于这么幸灾乐祸吧?

    张叔夜笑了一会儿,挥挥手,自己拿一盏茶。

    这姑娘当然猜不到他心中所想。张叔夜自从见识到梁山的寨规军规,赞叹之余,心里也暗自绷着根弦:纪律如此严格,百姓如此爱戴,那已经不止是“匪”,简直称得上仁义之师。万一哪日真的像方腊一样举起反旗,怕是会一呼百应,不可收拾。

    这段时日,张叔夜虽然遵守跟梁山的互不侵犯协定,但暗地里也在厉兵秣马,防着这帮草寇脑子一热,打起改朝换代的主意——那他也有所准备,马上就能调兵遣将,把这群糊涂鬼给掐死在水泊里。

    今日听了阮姑娘汇报祝家庄之战,张叔夜倒是松了一口气。土匪就是土匪,狗改不了吃屎,做了几天“公益”,还是跑出去杀人放火、抢钱抢粮,干起老本行。

    那就暂且不足为虑。

    遂做出指示:“下次再出去,别那么多人一起。分批分拨,省得碍眼。去的地方也可以再远一点。还有……今儿街上本来开集,你们一闹,没人买东西,老百姓要空手而归了,你说怎么办?”

    阮晓露想了想,大悟:“明白明白。集上卖不出去的货,您开个价,俺们全包!”

    *

    砰!砰!轰隆隆……

    阮晓露第十一次从睡梦中惊醒,揉揉眼睛,看着外面漆黑的天色,心里想骂街。

    这还没到雷雨的季节呢,老天能不能消停点儿!

    刚刚结束祝家庄之役,回山第一天,吃了一顿接风酒,叙功、领赏,查看了一下梁山物流和梁山公益——都在按部就班地正常运转——再收拾一下自己多日不居的卧房。好不容易得空躺下,刚合眼,就给她整这出!

    连骂街都没力气。她恍惚了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开始做梦。

    梦见一天训练之后的自助餐,琳琅满目什么都有……她抓起一只大龙虾……

    砰!砰!轰隆隆……

    阮晓露一骨碌坐起来,心脏狂飙,差点被送走!

    再困也睡不着了。她摸黑穿鞋下床,看看隔壁老娘,倒还在安然酣睡。

    耳背也有耳背的好处。要么蒋敬当初一门心思想把自己给弄聋呢。

    水边坐着个凶悍健壮的身影,正往水里扔石头。扔的都是拳头大的卵石,飞到半里之外,溅起水花三尺高。

    阮晓露披件衣裳,凑过去。

    “五哥?你睡不着,也别吵鱼啊。鱼苗被惊着,长不大啊。”

    阮小五一脸的生无可恋,没好气地点点头。

    几个喽啰也被吵醒,稀稀拉拉地聚过来,小声抱怨。

    “哪儿那么大动静,又不是地震……”

    “听声音,像是后山。”阮小五忽然道,“丹房西侧那里。响了半夜了。这妖道想是神功大成,玩命练呢。”

    阮晓露“噫”了一声:“他会法术?他连个法阵都没挖出来呢。”

    阮小五固执道:“肯定是法术,不然不会这么大声。”

    兄妹俩眼神一对,心意相通。

    “走!去瞧瞧。”

    反正睡不着。

    山上夜里野兽多,阮晓露一个人可不敢上tz。带个哥哥就不怕了。

    本来还想牵上她的乖宝。转念一想,人家宝马初来乍到,情绪还没稳定下来,别再给吓着。

    于是自力更生,两条腿走上山。

    拎个灯,提杆刀,爬上后山,微出薄汗。她把外衣挂在脖颈上,看到公孙胜的丹房矗立在熹微的晨光中。

    砰!砰!轰隆隆……

    这次声音巨大许多,连大地都跟着共振。

    阮小五虎躯一震,眯起眼,冲着丹房发起冲锋。

    “道长!体谅一下底下兄弟!要炸山去泰安州,炸那泰山去!……”

    阮小五阴阳怪气没两句,哑火了。

    只听丹房里传来阵阵鼾声。捅破窗户纸一瞧,公孙胜衣袂飘飘,伏在一堆瓶瓶罐罐上,倦极而寝。

    两人惊诧不已,朝着那声源,一左一右分头探去。但见断崖之前,原先是一片荒草的地方,此时清出一片空地。空地正中,架着一尊黑黝黝的巨炮。

    砰!砰!轰隆隆……

    阮晓露丢下灯盏,捂着耳朵冲上去,惊喜若狂。

    “凌振!凌振是你吗!”

    白白胖胖的理工宅,顶着一脸胡子茬,正蹲在大炮一侧,借着微光检查火药配比。

    他被阮晓露的声音吓一跳,退了两步,差点跳崖。

    “姑、姑娘……”

    阮小五把他当胸揪住,从断崖边上拉了回来。

    “想把全山都吵醒么?!”

    凌振赶紧拱手行礼:“阮五哥!江南一别,近一年矣。一切都好?”

    “不好,”阮小五阴沉着脸,把他丢到安全地方,“被你震聋了。”

    说完,也觉此情此景有些荒谬,自己忍不住冷笑两声。

    凌振连忙解释:“初来乍到,不知这山间传声如此便利。小人先告罪……”

    看看那大炮指着的方向,却是正对着金沙滩南边五里。无怪水寨的人首当其冲,被吵得最厉害。

    阮晓露无语:“你不能白天再做试验吗?”

    凌振无奈,絮絮叨叨:“天色太亮,无法准确观察炮火的颜色、落点、角度和声音。只等夜深人静,所得数据才最准确。况且白日里水泊忙碌,船来船往,容易误伤……”

    又疑惑:“小人过去在东京城郊试验,夜夜炮火鸣响,可从来没见附近百姓提意见啊?”

    阮晓露:“……”

    京郊百姓面对官府威压,敢不情绪稳定吗?

    “听我的,歇一歇。再这样下去,不出三天,你准挨揍。”

    凌振叹口气,结束试验,顺从地被兄妹俩拉进旁边小屋。

    阮晓露一眼就看到桌子上摊着的笔记本,捧起来一瞧,惊喜万分。

    “金大坚这手艺,啧啧,得给他五星好评!”

    凌振连忙抢过那本子,笑道:“还要多谢姑娘牵线搭桥,救了这册子,就是救了小人的命。”

    凌振这几个月过得颠沛流离。去年,他在海沙村吃了一场败仗,成了唯一的生还之将。又被贼寇掳走,跟他们同流合污,干了不少脏活儿——换了别人,早就弃官逃走,免得回去遭责罚。

    但凌振惦记着他在甲仗库的那些家当,纠结了好一阵子,还是回到老单位,打算碰碰运气。万一领导念他多年苦劳,饶他这一回呢?

    这次运气没眷顾他。甲仗库对他大门紧闭,他的那些火药炮仗都已分配给了别人,“办公室”也成了杂物间,根本没他的位置。

    凌振几次万念俱灰,觉得活着没意思。但想起自己那本《火器总要》被阮姑娘送去修复,又打起精神,往济州府跋涉。

    在济州府等了不少日子,总算鼓起勇气,拜访那个叫金大坚的匠人,却扑了个空。好事者遮遮掩掩地告诉他,金大坚因为买不起城里的房子,刚刚收拾东西,把整个工作室搬去梁山泊了。

    凌振又犹豫了许久,干脆咬牙跺脚,回忆当初花小妹介绍过的路线,跑到朱贵酒店,磕磕绊绊地对一句江湖暗号,讨了一艘船,也追了过来。

    小喽啰引他去了金大坚的新工作室。金大坚见他就笑,双手捧出一本崭新的《火器总要2.0》。

    “这书被毁得太厉害,寻常匠人根本没法修。”金大坚撚着胡须,得意介绍,“俺跑遍了山东河北,找了不少同行,这才妙手回春,顺便改进了不少技术细节,都是行业中没人试过的……哎,你看看,有些符号数目,俺不懂,也许照抄有误,但你是懂行的,校正一下就行。大部分内容应该是百分之百还原……”

    金大坚还在滔滔不绝,凌振已经完全听不见,捧着这本珍贵的书热泪盈眶,好像捧着自己刚出生的大孙子。

    ……

    “俺还没正式入伙。前几日上山时,寨主大哥在外作战。他也不认识我。”凌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花二小姐同意给俺保荐,这事八九不离十。以后就是兄弟,大家多关照哈。”

    阮晓露笑容满面地听完,不忘确认一句:“你不要有压力。俺们山上来去自由。你拿到了书,想走也可以走……”

    凌振正色道:“哪里能让我发挥长处,我就留在哪里。梁山兄弟的人品俺都见识过,除非你们不要俺,否则俺就留这儿。”

    去年刚被俘虏那会儿,他还念叨着官匪有别。花小妹邀请他上山,他宁死也不肯堕落。

    而后几个月,在他漂泊无定之时,发现自己居然时时怀念那些“匪徒”伙伴,羡慕他们的爽利与自由。

    落草就落草,虽说让祖宗蒙羞,但祖宗又不能帮他造大炮。

    凌振还没正式“入职”,也没分配宿舍,只讨了一间小屋栖身,就在公孙胜的丹房旁边。他迫不及待地请铁匠铺铸了个原始的炮筒,开始做实验,校对他的《火器总要2.0》。

    道长这里矿物多样,设备齐全,经常能让他蹭一下实验室。凌振当即就住在旁边不走了。

    ……

    旭日升起,硝烟散去,巡山一队的号子声传上来,通知大家:

    “卯时半聚义厅开会!欢迎新人!吃结义酒!”

    凌振慌忙进屋,换了身衣裳,抻抻平,又在头发上抹点水,重新梳个油光水滑的发髻,挑个红巾帻裹上,还问:“咱们山上不会不待见红巾子吧?最近东京官宦人家流行这个……”

    阮小五哭笑不得:“谁注意你。”

    凌振还是用心拾掇一番。他在官僚系统已经蹉跎了好几年,如今公然跳槽对家,紧张得同手同脚,仿佛新媳妇见公婆,生怕给新同事留不好第一印象。

    巡山一队簇拥着他,把他带走了。

    阮家兄妹欣赏了一会儿大炮,也携手离开,往聚义厅。

    沿途商量:“得让凌振定个发炮的规律,让咱们有个准备。”

    阮晓露:“而且不能老对着咱水寨,怎么也得雨露均沾,让大伙都吵一吵。”

    阮小五性子蔫,平时喜欢摆个臭脸,拒绝无效社交。可今日不知怎的,听了妹子简单一句话,脑子里想象那全山失眠的场景,越想越乐,最后臭脸绷不住,噗的一声破了功。

    鉴于兄长威严及兄弟义气,不能笑太明显,憋得胸肌直颤。

    他半夜起床,根本没好好穿戴,随便披了件多年破衣。这一憋,嘎嘣,胸前崩开个口子。

    阮晓露表示艳羡:“哟,这几天没少练啊,给我摸摸。”

    阮小五笑骂:“滚。”

    话音刚落,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极不和谐的冷笑。

    “呵。”

    阮小五急回头。

    大杨树旁,倚着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眉峰凌厉,脸色阴沉,手里绰着一条杆棒。

    阮小五不认识这人:“足下是……这一波新来的兄弟?”

    他没参加祝家庄之战,留在水寨守家,自然也不认得石秀。

    石秀也不认得阮小五,但是已有强烈的集体荣誉感,促使他路见不平,开口相助。

    他将阮小五拉到一旁僻静处。

    “仁兄不知,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时必须有败。不是好汉的勾当。”石秀拱手,目光真挚,低声说,“兄弟好心规劝,以后休要跟女人走太近,免得反受其害。”

    说着,微微侧头,目光指了指那个张扬嘚瑟的大姑娘。

    这梁山上虽然英雄云集,奈何总有害群之马。石秀虽然还未参与集体生活,但已经推断出来:别看她现在风头盛,立功多,那是满山男子汉都让着她。让她这么继续嚣张下去,迟早带歪梁山风气,有碍聚义大业。

    上次撞到她跟男人吃一张饼,结果是她兄弟,闹个乌龙,让石秀好没面子;不过他道歉也道歉过,拜也拜过,足见弥补之诚意,那阮小七也没怎么怪他。

    这一次又让他抓到现形,居然跟梁山兄弟拉拉扯扯动手动脚。拼命三tz郎·石·女德监察大队长·秀儿,再一次勇敢地站了出来。

    看在这阮姑娘对山寨有微末之功的份上,他不跟她掰扯,只规劝这位无辜好汉,够大度了吧?

    阮小五像看妖怪似的看看石秀,冷声问:“你叫什么?”

    石秀连忙自我介绍:“某姓石名秀,金陵人,只因一生执意,好打抱不平,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拼命三郎……啊!”

    阮小五一声不吭,拳头已经冲了上去。

    “刚上山?让你得个教训!”

    ……

    好在巡山一队没走远,听到动静,赶紧过来拉架,没让见血。

    巡山一队队长何成哭笑不得:“石秀大哥,第一,咱这山上不能随便放对,一会儿去聚义厅开会,自有人跟你细讲;第二,这位阮小五大哥,跟咱小六姐姐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二十几年同吃同住,不亲密才不正常。您别看岔了眼。”

    凌振也说:“这两位曾在江南一同作战,小弟亲眼所见,都是英雄人物,你可不能污蔑。”

    凌振不理解。梁山是北方绿林的圣地,多少好汉求之不得的乐土。你一个江湖流浪汉有幸加入,难道不该夹着尾巴做人?管什么闲事。

    石秀气得支楞毛。怎么这丫头除了弟弟,还有哥哥?

    还都让他赶上了?让整个巡山队,还有个同期新人,一起看他笑话!

    石秀深呼吸,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担责:“小弟不知,还请兄长恕罪。”

    阮小五眼露凶光:“知错了?来让俺揍一顿。”

    石秀丢下杆棒,坦然垂手:“小弟自幼为孤,没跟姊姊妹妹相处过,不知其中分寸。此番自己认错,兄长请便动手。大伙都是见证,这是我自愿挨揍,不算阮五哥违规。”

    阮小五面冷心热。听石秀这么一说,倒揍不下去第二拳。

    他自己有娘有兄有弟有妹,一家人热热闹闹,何必欺负一个孤儿。

    “妹儿,走吧,不跟他掰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