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赵良嗣胸有成竹的说着,底下众人又是新奇,又是惶恐。
“……我们?”
什么结盟啊,打仗啊,庙堂之上的事情,寻常人也弄不太懂。但听他所言,貌似是事关国运的大事,怎么就落到自己一群虾兵蟹将头上?
若非战船高大,仪仗合制,各样文书公章都做不得假——否则,真要以为是有人做局诈骗。
赵良嗣笑道:“宋相公跟我说,选的一队人马,都是能力出众的人才。别说你们不敢!”
孟康挠着一头花白,小心道:“可……可那大金国在何处,可有人去过?”
赵良嗣:“……我是识得陆路,这不是隔着个大辽国,没法走吗!难道我们能大摇大摆的跨越国境,跟他们边关将士说,是去勾连你们敌人,灭你们国家的?这点道理都不懂?——只能走海路。绕是绕一点,但肯定能到。我差人向渔民打听过了,往北一直航行,过三五个岛,几天就能上岸!”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寻常人少有的狂热。大约是为了表明自己“弃暗投明”之举的正确,他比寻常辽人更敌视辽国,比寻常宋人更热爱大宋。言语之中,志在必得。
大家有点无语。此时约莫已航出十数里之外,海浪翻涌,船身微微摇晃。
当即有人犯恶心,告罪冲出门。
赵良嗣望着那人的方向皱眉:“递一封书而已,有什么难的?只是此行关于国家机密,我丑话说在前头,诸位必须严守秘密,若有泄密者,严惩不贷。若有临阵退缩的,回去议罪!都听明白了?”
他说得挺明白,但这态度让人笑不出来。大家有气无力答:“听明白了。”
宋江忙补充:“赵公心直口快,其实一片丹心。咱们众人都是为朝廷做事的,上头有令,何必多问,全力以赴便是。小人说句不好听的,以咱们的身份地位,纵然满心尽忠为国,也无法上达天听。今番有幸能做这头一批出使友邦之人,为国家立千秋万代之功业,回来以后人人称颂,岂非荣幸?便是受这几日的晕船之苦,也是值了。”
大家一听,倒是这么个理儿。出海航行虽然危险,但所谓富贵险中求。自己一辈子耽在基层岗位上,能有几分出息?晕几日的船,博一个加官进爵、青史留名,可不是划算?
唯一不太痛快的,就是长官们先斩后奏,没给自己留出安排家事的时间。但既然是国家机密,那也情有可原。以登州地方的办事水平,这事要是提前讲明,转天就能弄得尽人皆知。
于是一个个笑容满面,互相鼓劲,又对领导表忠心,一定做好本职,圆满完成任务。
当然,也可能有人心中另做他想。但绝对不能表现在脸上,逆领导的意思。
赵良嗣满意点点头。
“天色晚了,去休息吧!几位军官商量一下,排好夜班,别让人在甲板上乱走!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哈哈哈!”
众人声喏,鱼贯而出。官靴踏在甲板上,笃笃笃的声音传遍四周。
唯有一个眉眼秀气的年轻“军汉”,泥胎似的立在墙根,不知陷入什么白日梦,人都走了,还在发呆。随着厅内人员渐稀,越来越显眼。
凌振有点着急,和她擦身而过时,轻声提醒:“兄弟,走了走了!”
阮晓露还站着军姿,表情恍恍惚惚的,凌振催半天,才梦游似的举起一只手,指着那赵良嗣,轻声问:“你听见他方才说什么了?”
“哪有用手指长官的?不要命了!”凌振慌忙把她的胳膊扒拉下来,不用分说,一把推走,“我都记住了,有什么不清楚的回去我给你讲!”
阮晓露差点在台阶上绊一跤。回头看时,几位领导面前已经摆上小饭桌,上了一壶热酒和几碟酱菜。
三五歌伎行礼上前,铺开桌椅,鼓板吹箫,弹筝唱曲,伺候官大人用餐。
阮晓露眼都直了,原来这船上竟不止自己一个女的。
这帮当官的还真会享受生活!
*
当然,各种随行人员就没有餐桌和歌女的待遇。在底层舱房里领到清水干粮,就各自散去,在分配的铺位上休息。
凌振推门进舱,就看到阮晓露趴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的做俯卧撑,一声不吭。
凌振敬畏地观摩了一阵,尴尬地打破沉默。
“呃,姑娘,姐姐……宋江大哥说了,动关系给咱换了个小舱舍,免得睡那边大通铺……”
“但是单间就没了,怕太扎眼……毕竟咱只是小军校……”
“告罪,告罪,实在不好意思……小的可以睡地上,面朝墙,绝对不敢打扰,以后也不乱说……”
阮晓露俯卧撑做到力竭,慢慢扶墙站起来,直勾勾盯着凌振,
把他盯得满身发毛,赔笑:“要么我出去……”
“我今日排班巡夜。”
她撂下句话,反手关门。舱门简陋,关了又开,她一脚踹过,砰的一声巨响,总算关个严实。
然后爬到甲板上,吹一阵海风,嘴里骂一声晦气。
什么叫上贼船,这就叫上贼船!有史以来最大的贼船!
她历史功课平平,在大宋生活这几年,虽然对三教九流、民生民情的了解已经到了专家级别,但对于种种帝王将相军国大事,很不幸,跟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百姓一样,属于半懂不懂。试卷上的各种考点虽然还没忘光,但很难将那些枯燥孤立的事件和市井生活联系到一起。
最多是从张叔夜那里了解一些政策动向,或是在吴用的扫盲班上,听到过一些夹带私货的新闻时评,酒桌上吹牛都嫌拿不出手。
可即便如此,她也知道,今儿这艘贼船,怕是能走出个历史拐点来。
辽国手握燕云十六州,是大宋永久的意难平。以前打过几场,打不赢,只能跟辽国签个和平协议,每年送点岁币,换来百年的歌舞升平。
如今辽国内忧外患,又被金国步步紧逼,眼看要完,好大喜功的皇帝老赵开始蠢蠢欲动,想来一个空手套白狼,从金国手里捡个漏,把属于自己的地盘给弄回来。
却不曾想,辽国一灭,宋金接壤。大宋朝廷和军队的腐败无能,就暴露在了金国人眼皮底下。再加上一系列“选择题全错”式的外交骚操作,导致金国挥师南下,天下迎来一场浩劫。
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王朝末路也不是某个特定事件所导致的。但如果让后世的历史学家在北宋末年发生的各种事件里,选出一个导致北宋灭亡的“导火索”,多数人都会指向“联金灭辽”的这一招臭棋。
说“臭棋”倒也有点冤枉人。所谓“远交近攻”,是老祖宗的智慧。如果运用得当,还是能在辽金之间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可渔翁得利的前提是,渔翁本人得实力过硬,不至于一擡腿就自己掉水里去。
而现在的大宋,军事实力极其感人。有点本事的军官教官都被迫害去落草了;地方军剿个匪,三个月带不回一颗人头。凭这点微末功夫,还想跟金国狠人与虎谋皮,无异于自取灭亡。
试想,老赵是村里最有文化的秀才,隔壁住着个大汉叫萧哥。虽然萧哥是个大老粗,跟老赵各种三观不合,但自从老赵按时交保护费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揍人了。还跟老赵称兄道弟,偶尔还笑嘻嘻地串门,跟老赵做点tz小买卖。
忽有一日,村里来了个黑旋风李逵,提着滴血的板斧,追着萧哥乱砍,扬言要杀了他一家老小,心肝剥出来做醒酒汤。
作为秀才的老赵,脑子要瓦特到何种程度,才会去偷偷找李逵,跟他商量:我看萧哥不爽久矣,咱俩合力把他除掉,以后咱俩和和美美做邻居,我给你交保护费,只要你把他占我家的两平米宅基地还给我?
而且更可笑的是,如果这“结盟大金”之举,是朝廷里充分重视、认真讨论、用心准备的外交策略,然后不幸失败,也算是天不助我;可从阮晓露今日的所见所闻来看,这个大宋朝廷简直是个草台班子,做决定比聚义厅开会还草率:担负国运重任的使团,领队是个两个品级低微的小官(此行本质是潜入友邦搞破坏,蔡京和童贯怎能亲身冒险),带着几个登州地方干部、民间专家和歌伎团队,连个正式的国书都没有,仅仅有个童贯起草的备忘录。更别提,大家连金国在哪都不知道,船一出海,全凭听天由命,堪称低配版徐福,大宋哥伦布。
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这艘本该名垂青史的豪华海上大游轮,如果要给它起个名字,那就是“作死号”。
阮晓露在甲板上机械兜圈,真心思索要不要拿出梁山水军精神,现在就把这船给凿沉了。
南风正盛,船行半日,大约已航入渤海深处。此时虽然下锚过夜,但海浪翻涌,天幕半黑。此船若沉,她自己也是个死。
不过,她来时似乎看到船舷下绑着两个登陆用的小舢板……
阮晓露正烦躁,忽然,耳朵一尖,听到破碎的海风中隐约传来吱吱之声,似是有人解缆。
甲板那头,几个值夜水手正在酣睡。
她全身一凛,暂时抛下胡思乱想,跑到武器架边,解开一杆木棒,无声靠近。
竟然有人在偷偷解一艘舢板的系绳——不是水手,因为他的动作有些笨拙,试了几次才解开其中一条。他跳上舢板,探身向内,试图放低绳索,慢慢降到水面,却不防一阵海风拍来,他猝不及防,手上一松,缆绳一瞬间放到底,舢板直接从两丈高处摔在海面,当即侧翻,被海浪卷到数丈之外。
这人慌忙抓住那缆绳末端,吊在船舷旁边,被海风吹得荡来荡去。缆绳又硬又粗,被海水浸得湿滑,缝隙里溢出滑溜溜海藻。他拼命抓紧缆绳,交替伸手,想要爬回甲板,却还是飞快地向下出溜。
终于,一双胳膊脱了力,他松手,无声无息地落入漆黑的海水里,冒出个小小水花。
那人明显不会水,冒头挣扎几下,迅速沉了下去。此时拨云见月,月光下只见水面上一丛赤金色的长发。
阮晓露惊讶:“段景住?”
人命危在旦夕。她不多想,几步奔到甲板边缘,一刀斩下绳梯,再抄起那解开的缆绳,迅速往身上一缠,打个结,然后持着那木质杆棒,纵身一跃,蹬着船舷侧板,飞速坠下。
金毛离她数丈,越漂越远。阮晓露看准目标,一头扎进冰冷海水,梭子鱼一样冲刺过去,伸手一拨,当即捞到一个绝望的脑袋。
段景住呛了半天海水,总算大大吸了口气,呆滞了半晌,才微弱地喊出来:
“救命……”
溺水之人,本能会手脚乱扑,拽住可以拽住的一切,带着救援者一起下沉。
阮晓露先朝他递去那杆棒。段景住死死抱住。
然后她绕到他身后,一把钳住他腋下,用反蛙泳腿技术拖带,顺着缆绳方向,慢慢带着这金毛移到船下。有一根木棒的浮力打底,这几步游得稳稳当当。
她握住绳梯末端,半个身子出水,再用力把段景住拽上去。
段景住回复了三分理智,吓得不轻,声音变调:“谢……谢英雄相救,我、我……是我糊涂……”
他忽然声音一停,面带疑惑,扭头往后看。
“咦,你、你……你怎么不是男的,你……”
他本能觉得,“英雄”本事高强,救人救得那么干脆利落,轻松拖拽他一个肌肉大汉,那必定是个块头巨大的壮士。
此时才感觉出来,他这“恩人”有点不对劲!
一个女扮男装小军校,穿着一身软甲,远远看着像模像样,近距离一接触,难免有破绽。
阮晓露眼皮一撩,“嗯,怎么了?”
与此同时,手上一松,段景住立时掉下去一尺,水面上只露个脑袋,吓得手脚乱刨:“啊啊啊啊——”
段景住十年江湖没白混,反应挺迅速。紧紧抓着她胳膊,颤抖着指天发誓:“小人以三代祖宗起誓,绝不泄露一言,谁也不说!娘娘……娘娘是我救命恩人,以后水里来火里去,您让我往东我不往西……”
心里一急,没命价赌咒发誓,唯恐这女侠恼羞成怒,一松手,自己变成金毛死狗。
阮晓露微微一笑,用力一拽,段景住双手搭上绳梯,抖抖索索地爬了上去,一头瘫在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