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几个水手仍在打鼾。阮晓露在小舱房里生了个炭盆,把凌振和段景住赶出去回避,自己关上门,迅速换了干衣干靴。
然后把湿哒哒的金毛给放进来。段景住颓然抱成一团,贴着炭盆烤了半天火,总算惊魂稍定,朝阮晓露纳头便拜。
“恩人娘娘……”
一双掌心被缆绳拉得血肉模糊,被海水浸了一会儿,伤口更是脆弱,一撑地,疼得他嘶嘶叫。还是坚持把头磕了,才苦着脸,检查自己的伤口。
“你哪根筋搭错了,”阮晓露觉得好笑,扯两块干净布丢去,让他自己包扎,“自己不会水,还想偷舢板?你要去哪儿?你知道靠划船回大陆要多久吗?你会辨方向吗?”
凌振也震惊:“好好儿的,干嘛要跑?——哎,你不会是要回那辽国报讯吧?”
段景住委屈:“当初说好的不是这样!小人本是个马贩子,偶然结识了宋大哥……哦不宋大人,对他心悦诚服,喝了顿酒。宋大人要提携小人,说好了去买马,又许了优厚报酬,小人才动心随行。当时他们确实问过小人会不会讲女真人的话,小人以为只是说点买卖相关的言语,又怕官,就拍胸脯说会。谁知今日那个姓赵的大官却说什么,还要去给大金国送信,让小人去当传译!我不干了,我不要去大金国,那边都是青面獠牙、茹毛饮血的夜叉,见人就杀,见马就抢,一句话说错就剥皮抽筋!我不要去送死,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他说得语无伦次,阮晓露又问几句,总算是听明白了。
段景住常年往返北地买卖马匹——当然也兼职坑蒙拐骗、小偷小摸,跟宋辽官兵一起玩猫捉老鼠,身边颇有些狐朋狗友,信息非常灵通。
他也道听途说了不少女真人的恐怖传说,知道他们武力恐怖,暴躁贪婪,在辽国北疆到处践踏,每过一处都杀人如麻。
但这了解程度也不敢恭维,基本上属于以讹传讹。什么赤发碧眼、三头六臂,好像不明真相的百姓传言中的梁山好汉。
凌振在旁边听,忍不住发扬科学精神,反驳道:“世上没有夜叉国。听你描述,这女真人当是在极北苦寒之地渔猎游牧,以致骑射娴熟,性情凶悍,便如古代的匈奴、突厥一般……”
段景住毫无史学素养,张着个大嘴发愣。
阮晓露总结:“你不想和金国人打交道。”
段景住苦着脸点头:“可没想到这船也不好使……奇怪,看别人摆弄挺容易的……”
段景住这人虽然容貌特异,面相凶恶,几句话交流下来,阮晓露觉得他还算温顺,虽然偶尔耍耍滑头,但不是那等脾气暴躁的亡命徒。
虽然看着像金毛狮王,其实大概只是个……金毛。
金毛交代的话,阮晓露觉得八分可信。
大宋朝这外交水平她也是服了。明明是要去跟一个有实力灭掉自己的强大势力建交,却一不知道人家在哪,二不知道人家长啥样,江湖上随便找了个懂点“商务金语”的马贩子,让他当翻译,传递国家意志!
段景住明白过来,自然也知道这不是啥好差事。虽然宋大哥天花乱坠的给他画大饼,说如果成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云云。但段景住毕竟出身底层,对哪国都没啥忠诚度,知道天tz上没有掉馅饼的事。就算此行不被女真人给吃了,万一出点纰漏,责任肯定全扣在他们这些临时工头上。
所以才一时冲动,打算来个不辞而别。
管他以后打不打仗,自己躲起来先。
他一辈子没渡过比辽河还宽的水,却是个傻大胆,觉得凭自己的身体素质,只要跟着天上星星,就算抱个葫芦也能漂回去。
结果被大自然狠狠打脸。一道浪打下去,两百斤的汉子毫无反抗之力,都没来得及吭一声。
要不是阮晓露及时发现,他已经成为失踪人口,成为宋金联盟的头一个牺牲者。
……
段景住一股脑交代完毕,才想起来疑惑:“所以……这位娘娘……你们不是军官,难道也是宋大哥找来的助力?还是……”
阮晓露无奈:“你别管我叫娘娘。”
这是他们辽国哪的方言?
段景住:“……是,姨姨。”
阮晓露一口气没上来:“……还是叫娘娘吧……”
段景住:“娘娘,小可冒失请问,你们为何登船,敢是另有任务么?”
阮晓露和凌振互看一眼,双双揉太阳穴。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阮晓露最后低声说,“觉得这事不靠谱的,不止你一个……”
段景住有点惊讶,又忍不住猜测,莫非她在套话?
“娘娘不必相疑。那辽国上下也都是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小人已反复向宋大人剖白,绝不会向着他们……”
“这我明白。今后你照常作息,但是听我号令,咱们见机行事。”阮晓露板起脸,“但有半点耍滑之意,我直接向上官举报,说你妄图偷盗舢板,临阵脱逃。你手上的伤痕就是证据,你高低是个死罪。”
段景住忙不叠点头:“娘娘救小人性命,小人怎敢还有贰心!”
凌振却不太理解,小心翼翼看着她。
“阮姑娘,你……你要……”
咱俩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能从头糊弄到尾就阿弥陀佛,可不敢再搞事啊!
阮晓露两手一摊:“不然呢?等着上岸以后,被茹毛饮血的夜叉给吃了?”
凌振表示心累:“我都说了,这世上没有夜叉,只是不开化的狄戎罢了!你跟他们讲讲道理,送点丝绸茶叶之类的稀罕玩意儿,马上就能收服!到时候人家把咱奉为上宾,请咱们喝酒吃肉,给咱们唱歌跳舞……”
听听这理想主义者的宣言。想得跟老赵一样美。
只不过,凌振一个落草的前军匠,没学过什么地缘政治,今儿头一次听到大金国名号,有些天马行空的幻想很正常。而大内皇宫里的老赵,聚集了全国顶尖的智囊团队和谍报资源,可谓开着半个上帝视角,却想得跟凌振一样,只能说明这朝廷真没啥存在的必要。
阮晓露顺着他的想象,笑道:“就算如此,座上宾也只可能是宋大哥和那个赵大人。咱们这种小军校,只配在外头给人家守帐门,驱逐豺狼虎豹。我听说东北地方多熊瞎子,站起来那么高……还有东北虎,那么老大……哦对了凌振兄弟,我教你的哑铃卧推,你练过没有?现在能举几斤?”
凌振一个哆嗦,被她拉回现实。
他这个军汉滥竽充数,太祖长拳都打不利落。万一到时要做点需要武力的任务,把他派过去,那不是要他命吗?
还是不要期待额外的冒险了。
“凌统制,”阮晓露正色道,“花二小姐当初的任务是保障你的安全,现在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也不能马虎对待。现在咱们处境不明,你最好听我号令,别让我为难。”
凌振忙点头,表示不跟她再擡杠。
船上物资有限。阮晓露以茶代酒,按江湖规矩,跟段景住和凌振干一碗,三人临时结盟,约定同进同退,绝不互害。
此时段景住身上也烤干了,千恩万谢地告辞。
他身为辽人,生活习惯与余人略有不同,因此单住一个舱位。
凌振笑道:“段兄弟,跟你挤一挤,咱俩认识认识。”
不由分说,拎起自己铺盖,揽住段景住肩膀,亲亲热热就走。
小六姑娘活泼可亲,也不在乎什么男女之防,这是纯为他自己着想。万一能平安回梁山,让人知道他跟阮姑娘同屋而卧,他得让人撕成三片,明年水泊里的鱼都得肥一圈。
段景住:“……”
随便吧。他差点死在今晚。
阮晓露在空屋子里闭目养神,歇了一会儿,睡不着,悄悄踅摸起来,摸到孙立的卧房。
*
孙立就住隔壁。他武功高强,耳聪目明,听到异声,当即一跃而起。
“谁——啊!”
忘记腰上还有伤,这一跃,腾空未半而中道崩殂,伤势还得多养十天。
“是我,”阮晓露抱歉道,“问你点事。”
孙立也不敢跟她置气,有气无力道:“请讲。”
跟孙立虽然偶尔话不投机,但两人一同做过大案,倒是不必相疑太甚。阮晓露于是斟酌措辞,问他如何看待这次临时任务。
“你想没想过,万一……如此……这般……你就是国家的罪人……”
孙立的反应是典型的军官反应:“邦交联盟什么的,那是文官的活儿。就算事情不成,丢官怪罪的也是他们。我等只要听令行事,拿多少饷操多大心。——唔,其他几个军官,应该也是一般态度。你要干什么?”
阮晓露苦笑:“我也不知道。多问两句,心里有数。”
她心里当然最想让此次结盟任务失败,最好连金国的影儿都没找到,就无功而返。
对于搞破坏她也挺在行。当初晁盖带队营救宋江,她用尽浑身解数暗中阻挠,又是反间又是动手,最后自己险些交代在凌振的炮弹底下,总算把宋江推离梁山的轨道。
然而这一次,面对国家机器的全速运转,她想再来一次“我偏要勉强”,勉强得来么?
以前她不管怎么整活儿,总归有个退路。凭自己的本事,只要回到梁山,大家庭会给她兜底。
然而现在船上数十人,身份认知各异,特长能力不一,互相之间大约也并没有十分的信任。她却要和所有人“同舟共济”,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完美脱身。
孙立告知了她船上军官的立场——虽然他们不会狂热地追随赵良嗣,但为了自身前程着想,自己要是搞点破坏。他们不会袖手旁观。
孙立是伤病员不能用。现在她可以调动的人手,只有凌振和段景住。其中凌振大约只能帮她望望风。段景住肌肉不错,武功水准不知如何。
哎,手头无大将,军师心中慌啊。
宋江不知会做何反应,明天去探探他口风。
孙立见她出神,叹口气,又推心置腹:“姑娘,是我错估了情况,让你上了这船,虽是意外,我也过意不去。你休要多想,万一出了意外,我一力保你便是。”
真是人之受伤,其言也善。阮晓露真心谢了他这句话。
*
翌日,天阴,风浪中等。
“作死号”起锚开拔,航向东北。
水手发现缺了一艘舢板,吵将起来,说是有人下水逃走了。但问遍船上人员,却没有报失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