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天色一日比一日寒凉。按女真习俗,到了祭冬神的时日,大致相当于汉地的过年。
皇后带着贵族女眷和奴仆忙碌数日,布置出了宴会场地和萨满祭坛。
来自宋国的几个旅人被邀请列席。
宴会当日,阮晓露打扮一新,跨出帐子。
阮晓露转头一看,同伴们也三三两两地聚了过来。
宋江提着一个篮子,掀开盖布,热气腾腾,却是一大篮子炊饼。
“来来,”宋江乐呵呵,“都吃点,都吃点。”
谁知道宴会上会有哪些黑暗料理。先填饱肚子才是正道。
府城里粮食匮乏,这一篮子炊饼,在宋地不过寻常百姓口粮,却让宋江没少破费。宋大哥仗义疏财人设不倒,到了辽东,依然是全城最受欢迎的及时雨。
大家喜笑颜开,嘴里说谢谢宋大哥,七手八脚拿了炊饼。
宴会照例在上次那间大屋。屋里烧了更多的火炭,备了更多的酒。门口空地上多了个石砌的圆圈,想必就是萨满祭坛。
城内士绅大族首脑若干,战战兢兢地坐在角落里。
反抗的族群早就被团灭,留下来的都是良民代表,见到女真人就点头哈腰,唯恐一句话说不对,鞭子落在自己头上。
阿骨打照例和皇后坐在金板凳上。十几个子侄贵胄摩肩继踵,坐在木凳上,相亲相爱地挤成一团。
阮晓露被灶火熏得眯起眼,一个个数:灰菜、若汉、大头、大山……
还是上次那些人。其实完颜氏部落实行猛安谋克制度,全民皆兵,带兵打仗的男性宗亲不下百人。但大多数都镇守在各个新打下来的州郡里,或是在攻城略地的途中。请个假不来,也不算失礼。
阮晓露和同伴们称谢就坐。
转头一看,李俊和史文恭肩并肩,共用一个矮几。两人各自挪开三寸,恨不得在那矮几上画出三八线。
阮晓露十分好笑:“怎么安排你俩坐一块儿了?”
这帮女真人不会搞宴席,座位都是乱排。换成俺们山东人,就不会出这乌龙。
李俊瞥她一眼,道:“我俩天天相约饮酒,让人家觉得我们是莫逆之交,当然要坐在一起。”
阮晓露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怨气,笑道:“那我跟你换?”
叱咤浔阳江的盐枭大哥,到了东北,别的没干,天天给她跑腿陪练当酒托。这事可不能让童威童猛他们知道,否则这群人得跟她友尽。
一擡头,答里孛公主金面红眉,珠玉琳琅,被几名侍女引导,款款进门。
那肥胖的萧奉先却没出席。
辽国公主驾到,列席的辽阳府士绅尽皆动容,不敢表现出留恋旧主的神色,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原本以为,辽金势成水火,绝无可能握手言和。tz可今日,公主作为契丹使节,受邀参加祭典宴会,说明峰回路转,辽金似有休战之希望。
和嗜好打仗的女真猛安谋克相反,百姓们最怕战事再起。女真军马一旦出征,必有横征暴敛,还有可能征调平民随军服役,九死一生。
所以听说辽国遣使议和,众百姓日夜祈祷,期待公主不辱使命,带来和平,让大伙能消停一阵子。
公主脚步经过之处,一阵香风。
满炕完颜壮壮发出啧啧之声,盯着盛妆华服的契丹公主,嬉笑着议论几句。
阮晓露不用乌老汉翻译,只听语气,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议论公主和侍女的容貌,嫌弃她做派矫情,嘲笑咒骂她的母国……
答里孛精通女真话,这些言语一字不落地入耳。但她定力超群,没露出半分不悦之意。
阮晓露假装第一次见到公主,盯着她身上珠宝,露出好奇而惊艳的眼神。
答里孛目不斜视,和她擦身而过。
经过史文恭的面前时,答里孛忽然目光一转,在他脸上、身上定格片刻,微微一笑。
史文恭本来没把这个辽国公主放在心上。在他心目中,大辽气运已尽,劫数难逃,答里孛再美再有才干,在他眼里也是将死之人。
但公主主动对他青眼相看,史文恭也暗地自得,不敢失礼,起身长揖。
那日他回帐,发现仆从酗酒宿醉,发了好一通脾气。那两个契丹奴仆比比划划叫冤枉,苦于语言不通,越比划他越烦心,把他们赶出去清静。
好在帐内财物一样没少。他今日穿着自己最喜爱的一身锦衣,系着玉带,在各族粗人中鹤立鸡群,十分显眼。
只不过这玉带带扣的位置不似往常,却比他寻常腰围紧了数寸。史文恭并未在意,多半是仆人笨手笨脚,没给他整理好。
史文恭本以为契丹公主见他气质不俗,会问一句他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也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语;不料答里孛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随后昂首离去。
史文恭微觉恍惚。公主对他这个态度,好像两人曾经相识,有话要说……
可他不记得自己拜见过任何一位契丹公主啊。
答里孛进入自己的席位,跟阿骨打遥遥相对,朝他行晚辈之礼。
阿骨打颔首还礼,请答里孛坐下。议论声渐歇。
皇后起身祝酒,说了一些吉祥祈福之语。众人回应,一派其乐融融之相。
酒过三行,一群契丹女奴鱼贯而入。她们服色鲜明,姿容恭顺,明显是被掳掠来的当地乐坊女子。乐师鸣钲击鼓,女奴献舞,仪态万分,看得众女真贵族呵呵大笑。
众宾客看着这“商女不知亡国恨”的一幕,尽管刀没扎在自己身上,但心里都不太是滋味,跟着尬笑。
乐声结束,皇后忽然看着答里孛,笑着说了几句话。
乌老汉摸着袖子里的一块新银子,殷勤告诉阮晓露:“皇后请契丹公主登台献艺,活跃气氛。”
不光阮晓露,旁边宋江、顾大嫂等人也皱眉。让契丹舞女来个“四面辽歌”也就算了。让公主上台,这有点欺负人吧?
当年辽国天祚帝就是叫阿骨打给他唱歌跳舞,阿骨打自尊心强,坚决不干,险些被杀。幸而萧奉先滥做好人,求了个情,以致将阿骨打放虎归山,多年后举起反辽的大旗。
皇后坐回金板凳,笑吟吟的眼底,萌生些许寒意。
答里孛正举杯饮酒,闻言酒杯轻颤。
她慢慢喝干了酒,放下酒杯,才用女真话道:“既然女真有贵女献艺的传统,那么客随主便,吾当从命。”
她的话里颇含讥讽之意:大金国皇帝皇后,也会让自己的女儿做歌伎舞女,以娱宾客吗?
一个年长些的完颜壮汉忽然冷笑一声,粗声喊道:“岂止是献艺!过去你们契丹大官来我们部落访问时,还点名我们女真贵族的妻子陪他们睡觉哩!”
咔嚓一声,答里孛手中酒杯落地。金粉覆盖着她的面孔,看不住神色变化。
一时间屋里气氛冰冻。
片刻以后,几个完颜子弟和士绅老头都纷纷站起来灭火,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大堆,大意是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今天大家吃吃喝喝,友好交流,不要胡乱拱火……
难以消解的世仇,如同一锅沸腾的铁水,吞噬着理智和人心。绝薪止火绝无可能,只能扬汤止沸,不知能自欺欺人到何时。
答里孛离席,站到火炕前方。
“既然如此,吾为主人唱一首契丹风土歌。”
“家住云沙中,草色一万里……”
答里孛高声清唱。她的声音并不算动听,调子起得也过于高亢,然而歌声中自有苍凉辽阔之意。
这大约是在辽地脍炙人口的民谣,唱了几句,几个契丹乐工不由得奏乐相和。
阮晓露头一次听到异族民谣,忍不住手打节拍,用心听唱。
这是答里孛答应她的第一个条件:要想购买当世最先进的火炮,就要想尽一切办法,促成此次辽金议和。以凌振掌握的技术和设备,质量过硬的优质火炮,制造周期至少三个月。如果三个月内答里孛身死国灭,那一切都毫无意义。
答里孛接受了她的提议,今日果然以晚辈之礼和阿骨打见面,相当于请阿骨打和天祚帝平起平坐,承认了辽金政权的平等地位。更是放下身段和脸面,以公主之尊,于席间献唱,算是替父还债,帮阿骨打出了多年前的一口恶气。
正因为此,今日之宴,萧奉先并没有出席——公主如此低姿态求和,传到朝堂之上,定然会被攻讦,说她丧权辱国,云云。
老谋深算的国舅爷干脆回避,以防有人问起,他就可以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答里孛的歌声忽然转为铿锵激烈,仿佛金戈铁马,万里奔袭。在场人无不怆然,不约而同地停了饮酒咀嚼之声。
最后,歌声渐歇。关山飞雪,烽火边亭,尽归沉寂。
契丹乐工舞女肃立一旁,尽皆落泪。
就连阿骨打也被歌声感染,似乎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种种豪壮之举,布满皱纹的眼窝中泪水莹然。
皇后带头鼓掌。
一众完颜子弟吹哨跺脚,大声盛赞。
阿骨打起身,笑道:“自古英雄开国,必先求大国封册。你回去禀报辽主,归我上、中京、兴中府三路州县,挑选宗亲子弟为质,予我信符,并宋、夏、高丽往复书诏表牒,我便可如约退兵。”
答里孛眼中怒色闪过。阿骨打提的条件,简而言之,就是要名分、要土地、要人质。
对辽国来说非常过分,几近于骑脸羞辱。
但她耐心思考了好一会儿,淡淡答道:“我会如实转告。”
既然肯谈,就是开了个好头。双方尽可遣使来回,互喷口水,拖延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