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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186章

    第186章

    阮晓露在关下转一圈,跟山上的熟人都见了一遍,叙了八百遍别来之情。

    因为刚才已经跟女眷们喝了一轮,此时虽不敢畅饮,但依旧有点飘然上头,脸蛋红通通,寒风一吹,格外的热气腾腾。

    值夜头领前来收摊,一个个点人数。眼下正值初春,梁山上还在实行“冬令时”,每晚都要点名巡路,且实行宵禁,以防有醉鬼倒在地上冻死。

    马麟带领“梁山文工团”,咿咿呀呀,在厅外奏响了《阳关曲》。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酒终席散之际,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爽快离开,经常是两两捉对,相互拜别,客气客气着,又喝了起来。值夜喽啰也没精力一个个提醒。有时候酒席散了好久,还有头领在外面游荡,大大增加了值夜人员的工作量。

    直到几位专业教坊歌伎上山,给一群糙汉出了个主意:散席的时候,固定演奏一首离别歌曲。大家tz听得多了,自然形成习惯,听到这首歌,就会不知不觉生出离开之意。

    文工团积极纳谏。如是几次,效果卓著。

    丝竹之声响彻山林。一时间,喝酒的、聊天的、吹牛的、客套的、吵架的、横着躺的、竖着站的……众头领自觉擡屁股走人。

    阮晓露还没形成这个条件反射,眼看大家跟自己擦身而过,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就是梁山版的《难忘今宵》……

    她哈哈大笑,也随大流,飞跑下山。

    “娘!我回来啦!”

    吃酒席哪比得上家人重要。不差聚义厅里那一顿。

    二五七她都已经见过,就不去他们宿舍捣乱了;提着灯,踏着碎草小路,转过一个弯,湖景小院里灯光闪亮,阮婆婆还没睡。

    阮晓露嘴角咧到耳根,轻手轻脚走到门前,耳朵贴上去一听——

    “大娘,真的够了,不要了,我们是回江州,又不是去西天取经,穿不得这么多鞋子……”

    阮婆婆的声音:“多带点,又不占分量!你们几个孩子老实巴交,出门容易让人欺负,穿双好鞋,跑得快些。”

    阮晓露一推门,只见阮婆婆坐在榻上,童威童猛各在左右,一人怀里捧了一堆鞋。老婆婆眼神不太好,鞋底子纳得里出外进,但又厚又结实,除了丑,没啥缺点。

    “童二哥,”她哈哈大笑,“你给俺娘灌了什么迷魂药,她说你老实巴交?”

    是没见过他们捅官军屁股,还是没见过他们拧官军脑袋?

    ——还真没见过。初冬时节,童威童猛得梁山军团帮助,从登州越狱,被带回梁山养伤。当时俩人奄奄一息,瘦得脱形,连坐都坐不起来,吃饭都要人喂,谁看了都说一句惨。

    两人在水寨安歇休养,跟阮婆婆低头不见擡头见。阮婆婆触景生情,看到他俩的惨样,就想起自己几个不省心的儿子,万一哪日江湖上失手,怕是也得变成这德性。

    继而又想,这两个姓童的孩子,他们爹娘得多心疼啊。

    所以闲时就去瞧瞧他俩,指挥喽啰来回伺候。喽啰给煎药,她怕两人嫌苦,一人塞一颗糖,其实两兄弟什么苦没吃过,那药早就咕咚灌下去了;山上冬天下大雪,他俩没见过,大惊小怪打雪仗,被三阮笑话,阮婆婆不由分说拉偏架,把儿子们训了一顿;她自己给三个儿子补衣服做鞋,也顺带给这两个“小可怜”捎一份。

    倒把童威童猛感动得猛汉落泪,想起自己去世多年的老娘。

    如今,两兄弟生命力旺盛,在梁山多吃多练,肌肉一块块全长回来,甚至比原先更壮实。但阮婆婆对他们的第一印象根深蒂固,依旧定格在“弱小可怜又无助”。

    阮晓露在旁边使劲憋笑。童威童猛悄悄回头,朝她呲牙咧嘴,满脸都写着威胁:敢揭露我们真面目,以后再也不理你!

    阮婆婆忽见小六进门,老眼闪泪光,当即忘掉身边的两个小可怜,一把抱住亲骨肉:“俺的乖女!又长高了啊!”

    阮晓露眼睛发酸,借着酒意,大声笑道:“您以为俺几岁啊?还能长啊?”

    阮婆婆:“快来,俺给你裁了几件冬衣,赶紧试试,否则天暖,穿不上了。”

    阮晓露忽然余光瞥见小桌上一叠炸鱼干。李俊看着她笑。

    “来得正好。”李俊道,“令堂念着你的炸小鱼儿,我按她讲的方法给做了一盘,她说味道不对。”

    阮晓露大乐:“哟,你也有挨嫌弃的时候。”

    抓起个小鱼干尝了尝,入口酥软,人间美味。

    她给出诊断:“炸之前要泡酒。”

    李俊:“泡了啊。”

    “要泡那种酸得不能喝的村醪。”阮晓露一本正经道,“那味道才有灵魂。”

    想当年初上梁山,阮婆婆带了一船咸鱼干,吃不完,怕浪费。阮晓露灵机一动,用酒腌一腌,下锅一炸,就成了水寨里的招牌美食。晁盖没事溜达到水寨,每次都带一大包回去,没等到山顶就全吃光。

    但那时候齐秀兰还没上山,山寨派几个笨喽啰酿酒,味道跟过期陈醋不相上下。难以入口,但用来腌咸鱼正好。

    如今梁山上还哪里去找那么差劲的酒。而且物流通畅,伙食丰富了,集市上的零嘴随便买,大家也不那么需要她的炸小鱼了。

    阮婆婆怀旧,念叨一句。李俊拿齐秀兰的佳酿泡小鱼,阮婆婆一吃,可不是味道不对吗。

    阮晓露看着李俊二童:“你们没去聚义厅吃席?”

    童威笑道:“去了上半场,喝不过你们山东好汉!我要是留在那,早就躺桌子底下了!幸而得你几位兄弟掩护,偷偷的跑下来,不至于出丑丢人。”

    李俊道:“我这两兄弟在山上养伤时,多得婆婆照顾。今日特来相谢。”

    说着,长身起立,朝阮婆婆拜了两拜。

    威猛兄弟嘴上叫着:“已经磕过头了!”

    但是大哥叙礼,他俩也不好意思干看着,只能跟在后头再拜一遍,看得阮婆婆呵呵大笑。

    阮晓露给老娘倒杯茶,又质问:“二哥五哥七哥呢?怎么他们不来陪你?”

    阮婆婆一挥手,“我给赶出去了!喝点酒就聒噪,吵得我耳朵疼!”

    再看看眼前这仨南方小伙伴,想起来教训闺女:“你也是,学学人家,又不乱吵吵,说话口音也雅致,又懂事……”

    阮婆婆第一次见到李俊的时候,还以为是新招来的喽啰。但老太太没糊涂到家,接触多了,自然消除了误解,知道他和两个“小可怜”都是南方客人,跟小二小五小七都并肩作过战,手下硬得很。

    但具体如何心狠手辣,如何杀人不眨眼,阮婆婆也没亲眼见。只知道他们在自己跟前讲文明有礼貌,被自己三个糙儿子一衬,更是知书达理落落大方。怪道说江南水土好,养出来这样的五好青年。

    阮婆婆夸了一遭,摸着童威童猛的大脑袋,忽然关心:“你们两个,说媳妇了没有哇?”

    两人苦着脸,异口同声道:“大娘开玩笑。我们这种不成器的玩意儿,哪敢随便成家?有了老小,就有后顾之忧,打的时候不敢拼命,逃的时候不敢走远,一朝身有不测,全家跟着饿死……”

    童威看着李俊,大声道:“——对吧,大哥?我们刚入行,你就是这么敲打我们的!说干咱们这行,注定就是个孤魂野鬼……”

    他说得挺凄惨,却但不知为何,语气里隐隐带着点揶揄。

    童猛也似乎悟到什么,眨眨眼,意志坚定地补充道:“大哥以身作则,谆谆教诲,小弟记忆犹新,从不敢忘。”

    李俊无言半晌,冷冷道:“我那是为了让你们放宽心。总不能说没人瞧得上你俩,多伤人呐。”

    威猛兄弟差点气哭:“小六姑娘,梁山还招人吗?”

    阮晓露一直在听热闹,猛然自己被点名,“啊”了一声,啐道:“我娘随便一问,你们啰不啰嗦。”

    接着有意无意,哼小曲儿: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威猛兄弟双双虎躯一震。在山上待久了,也形成了条件反射。

    赶紧催李俊:“大娘要歇了。收拾桌子,咱们先告辞。她母女俩也得说说话。”

    小房间终于清净。阮晓露伺候老娘洗漱更衣,躺到榻上,免不得床边又絮叨半天,把自己这几个月的冒险经历,报喜不报忧地讲了一通。把那晶莹剔透的北国风光,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遍。听得老婆婆心旷神怡,问这问那,最后笑着合眼睡熟。

    阮晓露提个灯,摸出老娘卧房,到了前院,一个黝黑的影子徘徊在侧,月光照出个高大的淡影。

    “嘿,孤魂野鬼,”她低声招呼,“还没走?”

    李俊弯眸,朝她伸出一只手。

    她也不客气,轻轻一跳,直接坐他胳膊上,顿时高出一截,神气活现。

    院墙之外,水面上月光流淌。

    听得他说:“我们几个都是没娘的孩子。往日兄弟们聚得再热闹,散了以后,该吃该睡,没心没肺,一如往常。今儿在你这里,倒似一个真的家一般。即便走了,以后也会念着。”

    阮晓露嗤笑:“我娘就是瞧你们新鲜。等时间久了,就跟我那三兄弟一样,天天被她瞧不顺眼,全身上下都是缺点。我也一样,今儿久别重逢,母慈子孝。等过几个月你再看,照样处处挨嫌弃。”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李俊想说什么,终是一笑置之:“你也有挨嫌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