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明天就走。我让童tz家兄弟先去打包行李。”李俊左手担个大活人,面不改色气不喘,右手提起个小包袱,边带着她往外走,边道,“不过,众位头领必定挽留,拉锯三五个回合,估计明日午后才能走成。大约也没工夫单独跟你告别。所以……”
“这么快?”阮晓露这下吃了一惊,“不多待几日?”
李俊笑道:“你忘了,我得向辽东供盐,偷不得懒。开春是盐场收获季节。我得盯着,否则沙门岛新来那些劳力,就算一个个都肯乖乖干活,到底也是生手,有的是操心的地方。”
阮晓露无言以对,“那……对了,那辽东输入的战马,梁山收购,这事儿跟老大哥说了吗?他们点头了吗?”
李俊道:“价格谈好了。不用惦记。”
阮晓露惊奇不已:“就今天谈的?就刚才?”
她是张叔夜那里耽搁了一会儿,但最多也就一两个时辰!
领导们平时走流程、讲排场,想给聚义厅门口修个台阶都的批示好几天;今儿买起北地骏马,居然一反常态,这效率空前绝后。
可见马莎拉蒂让人着迷,到哪都是硬通货。
她闭上眼,脑海里做了个场景模拟:一边是李俊童威童猛,梁山的大金主、大客户,虽然号称是义薄云天气冲霄汉,但得罪他们绝对没好下场。登州之乱就是血淋淋例子。
一边是梁山领导,晁盖居左,雄姿英发;吴用在右,笑里藏刀。蒋敬捧着算盘虎视眈眈,李忠周通分立两侧,随时准备一唱一和的杀价……
这都没打起来,说明梁山的精神文明建设颇有成效。
李俊道:“最后敲定的是……”
“慢,”阮晓露扬手打断,“不用告诉我知道。太少了我过意不去,太多了我饶不了你。”
李俊无言半晌,最后轻轻笑起来。
“你还会过意不去呀?”
阮晓露顾左右而言他:“你来了两次,还没在山上逛逛呢。”
李俊:“现在?”
阮晓露:“……”
你听见后山狼嚎了吗?
灵机一动,跳下地,朝他招招手,直奔门外的独家小码头。解开一艘小渔船。
李俊接过棹,跟着她轻快跃上去。
天和水一般黑,水中天上各有一轮月。偶尔有大鱼蹿上水面,搅散水面上的苍穹,搅出一片碎金。
深夜摇船游荡,大大违反水寨安全守则。但反正两个都是熟手,月色又明,贴岸缓缓行进,比走路还顺畅。
阮晓露给他指:“那边是水寨的关卡,你每次进出泊子都会经过。这一片,芦苇荡过去,是俺们水寨的鱼苗保护区。再往东五里,有一条瀑布,是断金亭下来的水,夏天可漂亮。……诶?”
话音未落,小船拦腰撞上个麻绳,猛烈地晃了一晃。李俊迅速低下重心,握紧船橹,一个刹车漂移——
阮晓露拍手:“好!——啊呀!”
哗啦啦,水溅一身,好歹船没翻。
好在春寒料峭,穿的衣裳多,只湿了外层。她狼狈地脱下湿衣,拧出一把水。
李俊脱下自己外套,丢给她,一边笑她:“自己的山寨不认路。这水道明明封了。”
阮晓露委屈:“以前是通的呀!他们没告诉我!”
她不甘心,指挥李俊,又谨慎地将小船摇近了些。只见芦苇丛中,隐约拉了个渔网编的栅栏,一把铁锁露出水面。前头竖个牌子。借着月光一看,牌子上八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水深危险,游人止步”。
“咱这儿改景区了?”阮晓露大奇,“我走的时候还没有哇。”
李俊猜测:“怕拜山的客人乱走,出了事故讹你们?”
“也没那么多拜山的呀。一人派俩喽啰盯着,绰绰有余。”阮晓露道,“怪哉。”
乘兴而来旅个游,景区关门使人愁。
虽然前头也没什么非看不可的景色,但阮晓露不服气,竹蒿拨开那渔网栅栏,小船贴着麻绳边,艺高人胆大地用力一撑,滑行冲卡。
到了对面,只见岸边挖出个方方正正的大坑,一直延伸到水边。旁边地上胡乱堆着罗盘、铲子、铁锹等工具。树枝上还晾着个旧道袍,辟邪似的迎风招展。
李俊失笑:“你说那公孙道人从上山就开始修法阵,怎么还没消停?”
“基本上全山都挖遍了。长生不老药的渣渣都没寻到。”阮晓露忍笑,“大集体嘛,总得有那么个人,整天不干实事,又总是显得很忙。”
既然是法阵工地,那就不破坏了,免得明儿被道长碎嘴唠叨。于是摇船回转。
山上星星点点的灯火,连绵的哨卡描出一条曲折上山的路。微腥的风抚过她的脸颊。阮晓露回到这久违的去处,悠然自适,不觉轻声哼歌。
李俊静静听了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冷不丁道:“你不恼我?”
“嗯?”阮晓露没反应过来,“你又干啥坏事儿了?”
“我说我明日就告辞。”李俊慢慢说,深刻的眉眼在夜色里显得柔和,“可能会从此忙上好一阵子。以前没做过那么大笔买卖,不知何时能脱身。”
阮晓露想起来了。去年秋天——其实不过数月之前,总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在蓬莱海滨,李俊向她表态,等时机合适,就洗手不干,到梁山脚下做个闲人,陪她左右。
他说,不会让你等太久。
阮晓露笑了:“你要是不接这单子,惹恼了女真祖宗,咱们不一定能回来。所以你别无选择——这叫人算不如天算。怪谁也怪不到你头上。”
“我倒不知,你原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
阮晓露从他语气里听出点不悦的意思,想了想,道:“又不是从此见不到了。”
李俊笑道:“你又不肯跟我走。”
船橹斜切入水,发出单调的声音。阮晓露琢磨半天他的话,终于有点明白,欠身过去,向他讨教:“我需要保证点什么吗?”
李俊垂眼看她,目光凝住许久,看得她有点脸热,才微微笑道:“干我们这行,有今天没明天,何必滥做许诺。”
小船碰到另一个码头边缘。阮晓露指指一条亮着灯火的小路,“从这往上,就是客馆后院。去吧。”
李俊站起身,踏上码头,却没离开。
“不用怕。”阮晓露道,“这路看着偏僻,其实转弯就是哨卡,没有野兽……”
李俊忽地回身,一把抓住她手腕。隔着一层袖子,感到他掌心火热。
“阮姑娘,”他放低声音说,“你才是害怕。”
阮晓露仰头表示不服:“我在自个家里,快活得很……”
“你害怕俗世不容你,轻狂冒险的日子到头,只能守着一方草庐,看江中船来船往,日日种菜。”
阮晓露仿佛心口被什么东西轻轻击了一下,脑海里画面飞快回溯,想到第一次跟着盐帮前去救援海沙村,顺江而下时,那个看守江边据点的老妪。
“是我们前前……前帮主的夫人,”一个小弟告诉她,“据说当时也是浔阳江里一号人物……”
浔阳江后浪推前浪。当年乘风踏浪的一号女匪,如今守着一畦菜地,等着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大当家。
当时,阮晓露在那菜地里发呆,感伤了一小会儿,以为无人注意。
却不知,其实有人留意到了,并且记到现在。
阮晓露感觉眼里进了点寒气,低声问,“那个婆婆还健在?”
“人还好,”李俊点点头,“耳朵听不见了。”
她默然,伸出双手。李俊揽住她一拢,让她头靠在自己胸前。待要再用力,她跳回船里。
“你也怕得要命。”阮晓露撩开碎发,不甘示弱地说,“李帮主超然物外,整日念叨金盆洗手,干上最后一票就收手。其实你也不知收手以后到底该干什么。你害怕无所事事,湮没于江湖,害怕手里没刀,任人宰割。”
李俊侧头看她一眼,压着腔调道:“这是揭短大会么?”
阮晓露笑道:“除了你,也没人觉得这是个短处……”
岸上忽然亮起一道光。巡夜喽啰挥动手里火把,马马虎虎地在岸边照了一照。
阮晓露马上作势虚一声,让他假装一棵大树,自己一动不动,躲在李俊身子的阴影里。
让人瞧见私会男人她不怕。但水寨一姐知法犯法,带头违反水军安全守则,若是让人抓到,转日全山通报批评,才是最丢脸的。
火光移开。她轻出口气。
“领情。”李俊放开她手腕,给她理平袖tz口,“那么告辞了。”
阮晓露忽道:“等等。”
他立刻住步,“嗯?”
“你回去以后,还请帮个忙,”阮晓露正色道,“在江南绿林里牵个头,把咱们在北边的见闻传一传,敲打敲打那些只顾眼下的呆瓜。万一以后出点天下大乱的事,江湖上不能措手不及。等我见了寨主军师他们,也会危言耸听一下。”
整个世界依然坐在一个高压锅上。虽然凭着她和冒险小队的一通极限操作,以及一点点运气,促成了辽金议和,算是给这高压锅暂时放了一点气。但还远远没到天下太平的程度。宋江还不知能不能面圣,他们豁出命去搜集的珍贵情报,不知能有多少人侧耳一听。
万一日后有人添柴加火,该炸的还是得炸。
阮晓露在梁山学到一条最基本的江湖保命常识,就是永远不能丧失警惕。岁月静好当然求之不得,但不管江湖上多么太平,始终要做好干架的准备。
李俊见她说得严肃,道:“自当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