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宿太尉果然好手段。回京一个月,始终沉住气,并没有对蔡、童直接发难,只是派人散布朝廷私派结盟使团北行的种种消息。”宋江不疾不徐地道,“原本的通好女真、夹攻辽朝的计划,是天子受蔡京童贯妖言蛊惑,暗中谋求的一招险棋。若非蔡、童一党,对此并无所知。宿太尉的流言散出去,不少朝臣才第一次听说联金灭辽之事。宿太尉不发一言,朝中已有激烈反对之声……”
张教头和燕青分坐客位。他们于路也听阮晓露讲述了去岁的北国之行,听闻了不少细节。阮晓露觉得这事没必要瞒着。辽金之战愈演愈烈,虽然眼下对多数宋人来说尚属于事不关己,但迟早进入大众舆论当中。越早和朋友们说明情况,越能给他们建立一些先入为主的立场。
张教头听了宋江所叙,当即笑道:“我道朝廷被奸臣把持,没人敢说话呢。“
“此言差矣,”宋江不觉提高声音,“当今天子至圣至明,纵然一时被小人蒙蔽,怎会一直闭目塞听?只要有诤臣敢于进谏,敢于说真话,天子知晓真相,自然英明决断。”
“就是,”阮晓露道,“你看宋大哥还安安稳稳的在这跟咱们吃饭,没有坐牢掉脑袋,自然说明这皇帝还算讲道理。”
或者说,这届政府还没完全运转失灵,还有一定的反馈纠错机制。
但当着宋江的面,自然要猛夸皇帝。
心里又想,这宿太尉不简单,先用舆论造势,推出一群炮灰冲锋陷阵,自己躲在后面保存实力,避免担个挑起争端的恶名——操控舆论如此熟练,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儿。
宋江道:“太宰、政事堂、枢密院、还有各路地方官员言道,认为不可冒然毁约背誓,兴师于远夷,发不义之战,师出而无名。况且如今辽国有中兴之迹象,若冒然开战端,胜负难料。甚至太学生、各地草泽平民,闻讯也纷纷上疏。有人言辞过于激烈,因此获罪,有人却因其雄辩文采,反倒升了官……”
大宋冗官颇多,知识分子也十分过剩。这些人平时尸位素餐,混个养老。可一但有机会参与讨论国家大事,再加上有人推波助澜,都忽然文脉觉醒,积极建言献策,表示自己这口皇粮没白吃。
阮晓露道:“舆论造势差不多了,下一步怎么做?”
和平行历史微有不同的是,本来必亡的辽国,现在政局突变,祸国殃民的天祚帝被人踢下了台,换上了励精图治的公主太后,算是把国家从ICU拉回了普通病房,不再被女真骑脸吊打,甚至跃跃欲试,酝酿反攻……在宋朝官员眼里,这趁火打劫之事就没那么容易。
徽宗之所以着急联金,本质原因是搞投机主义,想趁人之危,捡个大漏,成就自己的不世之功。如今情况有变,这落水狗不但不好打,反而还可能被咬一口。
因此,皇帝转变态度,放弃投机思维,也属于正常反应。
宋江道:“听宿太尉派人传话,天子态度,只是从赞成童、蔡之议转为中立。盖因朝堂上天天辩论,但也只是纸上谈兵,无人知晓辽金真正的风俗情况……”
阮晓露拍手道:“这时候该你出场了!”
正说得投入,忽然雅间门帘掀开,店小二引进一个虞侯模样的人,朝宋江拱手为礼。
“宋大人,叫小的好找。”那虞侯礼貌道,“原来在此吃酒。”
宋江忙离席,跟那虞侯走到偏僻角落,听得对方说:“太尉命你收拾准备,明天进宫面圣。万事具备,只差这最后一步,全看宋大人表现……”
宋江双手直抖,一溜烟跑回饭局,告罪:“贤妹恕罪,不能相陪,明日……”
明天就是宿太尉放大招之时。铺垫了许久的舆论,最后拿出秘密武器,让使团成员宋江亲述其见闻,给“联金派”以致命一击。
当然,天威难测,即便做了再充分的准备,也不能盲目乐观。
阮晓露自然不会挽留,迅速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李逵吃得肚饱,于方才的对话也听了个大概,半懂不懂,只听说宋大哥明天要“面圣”,放手一搏。
李逵跳起来叫道:“哥哥,铁牛跟你一起去!那皇帝老儿敢治你罪,铁牛揍他去见祖宗!”
那传话的虞侯吓得脸色发白,躲在墙角不敢动。
宋江连忙呵斥一番,“你这黑厮,一喝醉酒疯话连篇。再说这等浑话,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阮晓露让燕青把李逵拉开,小声吩咐:“你的任务是保障宋大哥安全。如果他明日哄了皇帝高兴,平安出门,你要跟在他身边,防止政敌暗算;如果他真被治罪,也不可能像戏文里那样当场砍头。押出来的时候,靠你去救他。怎么样?”
李逵被哄好了,拍胸脯,连声道:“那俺就等哥哥消息。”
阮晓露道:“也别忘了给我递消息!”
宋江带着李逵出了门,还抢着结了账,一个弓腰碎步,一个虎背熊腰,两人并排,转入街巷之中。
阮晓露眼看华灯初上,市肆繁华,想象宋江所叙的朝堂诡谲,有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这满城的市井小民,奔波劳碌,各讨生活,全然不知在哪一时,哪一刻,哪个权贵的一念之差,就能拨动他们命运的轨迹。让他们一辈子的辛劳结果,变成历史中微不足道的尘埃。
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如今国门外面狂风骤雨,国人却躲在坚固的高楼庇护之下安居乐业、尽享繁华,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在这满目脆弱的繁华中,她自己又在什么位置?
等宋江走远,她才猛然想起什么。
“啊呀,忘了问问宋大哥甲仗库的情况!”——
李逵的问题暂时解决,给他找了个最适合的岗位——保护宋江,算是送走了瘟神。
现在阮晓露面临第二个高难度任务:想办法搞到国家垄断的高纯度烟药材料,升级梁山的军火置备。
天色已晚,先回到客店。张教头年纪大,睡得早,已经在房里休息了。燕青还精神着,甚至换了身衣服,簪了一朵骚气的芙蓉花。
“李逵送走,你的任务完成了。”阮晓露道,“准备啥时候回程,跟我打个招呼就行。”
燕青却面现难为情之色,犹豫一会儿,才小声说:“难得出一趟远门。当初也没跟主人报备回程的时间……”
燕青生性爱玩,在大名府做小厮时,有个情同父子的卢员外坐镇家里,去哪儿都得报备,兜里零花钱从来不超过十两。纵然在三瓦两舍混成最耀眼的明星,也得天黑前准时回家。
如今第一次长途出差,无人管束,又是落脚在天下第一繁华的汴京城,他犹如老鼠掉米缸,浑身的细胞都在躁动,也不怕阮晓露笑话。
阮晓露果然笑了半天:“随便你。我给你出房钱饭钱。但是日常娱乐、赌博看戏,费用自理。要是惹上麻烦官司,别说认识我。我直接写信去大名府,让你家卢员外过来捞你。”
自己身上的任务精细机密,不需要、也绝不能诉诸暴力。阮晓露此来东京,没有征调山上好汉,只带了足够的金银珠宝,预计用钱解决大部分问题。
所以给燕青出个食宿,九牛一毛,她完全负担得起。说不定这几日还需要让他帮忙跑腿呢。
他爱当夜店小王子随他去,相信以他的精细程度,不会到处闯祸。
只是不能真的让卢俊义知道,否则岂不是要怪她带坏模范宝宝。
燕青粲然一笑:“要带点夜宵吗?”
“不用了,”阮晓露打个呵欠,“要是看到有卖《草莽英雄传》的,带一本,俺要看看她怎么写的俺一家子。”——
“爹,您慢点走。”
浚tz仪桥下两块碎砖,一个青年女郎扶着个高大驼背的老者,小心绕过。
张教头从“女儿”手里拿回钓竿,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没瘫,自己能走。”
他自己的亲闺女深居简出,体质孱弱,平日他都很少让她扶着。今儿骤然身边多了个人形拐棍,怪别扭的。
“这不是要进入状态吗,”阮晓露笑道,“前头是直走还是左转?”
汴河两岸商铺林立,有不少闲人撑杆钓鱼。当然河道被生活污水污染得厉害,也钓不出什么好货色。
张教头背着一根钓鱼竿,假作寻觅垂钓地点,走走停停,带着阮晓露横跨了半个东京城。
边走边闲聊:“那个浪子燕青,虽然对你对我都诚实规矩,到底不是绿林中人,有多可信?这事能教他知晓么?”
张教头跟她混迹久了,凡事不忘考虑梁山利益,也忘了自己其实也不是绿林中人,甚至还是个退休军官。
“他又不是什么守法卫士,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阮晓露笑道,“不过,他要想掺和进这事来,得先给俺交个投名状。”
张教头:“投名状?”
阮晓露:“您甭管,俺自己操心。”
张教头知道这姑娘做事稳妥,也就不多问。
暑气炎热,蒸着街上尘土,人人行色匆匆。
“那个黑漆大门的衙门,门口有人卖蟋蟀的,就是甲仗库衙门,”张教头来到一处,小水沟里放下钓竿,指指点点,悄声说,“今儿里头官员休沐放假,因此开着门,容送货卖菜的出入。”
阮晓露假装贪看远处的彩楼欢门,目光往里瞄了几瞄,轻声道:“不像是火器作坊的样子啊。”
“当然不是。否则万一火药失控,炸了皇城怎么办?”张教头笑道,“这里面都是文官胥吏,后头倒有仓库,贮藏军器盔甲等物。我过去做教头时,便时常来这里选拣军器。当然都是平庸制作,顶尖的兵器要么靠赏赐,要么自己买……”
他絮絮叨叨,回忆着过去的打工日常,半天才转回话题:“……至于火炮,那属于攻城军用器械,当属广备攻城作生产。有几个大小作坊,都在城外……”
阮晓露挠头:“凌振没跟我说过这个啊……啊对了,他倒是提过,做火器实验都是在城外。”
张教头笑道:“定然不能在城里啊。”
眼下风气是重文轻武,重理论轻实践。就算是甲仗库的科研工匠,也以坐衙办公为荣,以基层劳动为耻。凌振虽然时常去工地作坊实验,但自我介绍之时,隶属单位永远是“甲仗库”,表明自己的知识分子属性。
“广备攻城作”有东西两处,底下又分十数个作坊,张教头也不知哪里是贮存烟药材料的地方。各作坊地点也并非固定,哪里开工,哪里暂时关门,寻常人无从知晓。
“冒然打听,必使人生疑。”阮晓露寻思,“只能等甲仗库上班之时,跟踪吏员,找到正确的地点。”
今日官员放假,这事只能往后排一排。阮晓露不闲着,立刻道:“那您陪俺去一趟大相国寺。”
上次来东京城,她火急火燎要救林冲的娘子,进城就一头扎进张教头故家,完全没心思观光游玩。城里的路径自然也大多不识。
张教头收起鱼竿,轻车熟路:“往汴河大街方向便是。”
行至半途,到了殿帅府附近,老爷子却逡巡了几步,频频回首。
阮晓露猛然记起这个地方:“这不是你家么!”
张教头退休以后,就在这小宅里悠闲养老,每日饮酒会友,好不自在。好景不长,女婿惹了高太尉,被寻事刺配远方,女儿也被休了回来,带个孤零零丫环,跟他相依为命。此后隔三差五便有泼皮恶霸前来骚扰,最后一次更是险些送了一家人的命。
还好此时来了个陌生姑娘,当机立断做主,拽着父女俩和锦儿就跑。张教头的家产此前因为替林冲买上告下,已经所剩无几,正好走得无牵挂。
这个宅子此后一直空着。但见墙头杂草萋萋,木门破败,里面的房顶已漏了。
张教头一眼望去,发现:“邻居都换啦。”
当年那些朝他嘘寒问暖的左邻右舍,在林冲出事、张教头父女逃走以后,怕高太尉府上寻衅报复,也都先后搬离。此时临近的民房里都住了陌生人家。因中间这个院子长期无人居住,便有那胆大的拆了墙砖。侵占了数尺的院子,砌了新的围墙。走近看,角落里一股浓重的屎尿臭味,堆着无数生活垃圾,想来已成为左邻右舍的杂物堆、流浪汉的歇脚地。
张教头久久不语。
阮晓露轻声问:“房契地契您还留着吗?”
张教头叹息道:“留着又有何用?别人占了的地方,你想要回来,又得好一场官司口舌。”
顿了顿,又说:“走吧!”
大相国寺就在不远处,循着那高塔,走一顿饭工夫便到。张教头笑道:“以前在这庙里供了无数香火,结果家中有难,也没见神佛帮忙显灵。我不进去啦!你烧完香,在街角的茶肆找我。”
阮晓露应了,就小贩手里买一捧香烛,自行入得寺门来。
大相国寺山门高大,内里更是壮丽阔大。不仅有庙宇僧房,空地上更有商贾云集,售卖各式货物,如同一个大型的商业中心。阮晓露转了好几圈,才找到寻常民众上香的地方,
虽然佛祖普度众生,大相国寺不禁性别,谁都能进,但男客女客上香之处却不尽相同,大约是所求的东西不太一样。男的求功名利禄,女的求姻缘子女,因此自然而然地分流到了两个地方,可见大相国寺客户群体多元,业务种类繁多。
阮晓露排到女客的队尾。知客僧过来问她:“娘子是要上香,还是开光,还是问吉凶,还是……”
阮晓露:“都要都要。麻烦师父指引。”
崔瑶琴笃信三宝,一片诚心,想要给她的孩子祈福添寿。阮晓露寻思,来都来了,也不差钱,整个最贵的套餐,回去好让嫂子欢喜。
那知客僧手里一沉,登时收了一锭银子的布施。神色一喜,正待说话,忽然前头女客一阵骚动,有人惊呼,随后一群女客从大殿门口四散奔逃,一时间香烛满地。
阮晓露一愣神的功夫,排队的女客已经跑得一干二净,只剩她一个。那知客僧也不知何时跑了。
“诶,我的布施……”
她终究人生地不熟,反应比别人慢两拍。左右顾盼间,只见竹林里钻出来几个人。为首的二十多岁,身高大约和体重相等,衣着华丽,满脸红光。倘若把他脸上的油刮一刮,布施到大相国寺,可省三年香油钱。
这人踱着方步,一眼锁定在她身上,眼睛一亮。
这人身边,簇拥着一群闲汉,拿着弹弓、吹筒、粘竿,有的还提着篮子货物,当是刚从“庙会”里出来的。
阮晓露愣愣地想:看起来也没什么武功在身,女香客怎么跑那么快?
那油脸哥跟她面对面撞上,也是一愣,随后脸上像绽开一朵油花儿,笑了。
“这是谁家闺女?”他问左右,“清新自然,毫无造作,当真是这东京城里的一股清流哇。”
旁边一群小闲跟着起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接着堆起笑,朝阮晓露唱个大肥喏:“娘子,借一步说话。”
阮晓露:“……”
俺村里来的见识少,开封人就是这么调戏民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