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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253章

    第253章

    国信使团在沙门岛落脚。临时招募的辽东灶户果然吃苦耐劳,在阮晓露的带领下,没一日,就清理出几条能走马的路。官船上除了携带口粮物资,更带了大量优质木料砖瓦、绢帛幕帐、家居摆件之类。有岛上的废弃牢城为基础,又有众“民工”的协助,很快修缮一新,成了一所临时的豪华行宫,完全可以用来接待外国领导人。

    随船的普通官兵可高兴坏了。原本这些都是自己的活计,结果荒岛上意外捡来劳动力,把脏活累活都外包出去,自己乐得清闲。于是对这些“民工”印象极好,也不介意他们多吃几碗饭。

    等到“行宫”基本上成型,阮晓露提出,请派几名官方水手,带领这些“民工”返回大陆,以保证航海安全。官兵们满口答应。张叔夜不拂众意,果然点了八名水手,拨一艘护卫船只,护送百姓回乡。

    阮晓露写了封信,牢牢封口,交给郑佛娘:“到岸之后,莫走大路,先寻盐场——登州沿海尽是盐田,以你们的经验应当不难找到。到了任意一个盐场,把这信交给管事的,他们自会安排你们生活。”

    盐帮的“登州分部”规模日益扩大,始终缺人手。介绍这些灶户过去,让他们也能有个稳定工作,不愁吃穿。

    灶户们无一识字,但见她说得胸有成竹,自然而然的深信不疑,捧着刚结算的工钱,纷纷跪下来磕头:“我等上辈子积德,遇上姑娘大王,日后若侥幸活命,定不忘姑娘大王的相助之恩!……”

    阮晓露笑道:“我记着你们名字。等这里事毕,再去探望。”——

    灶户们的小船刚走,第二日,一艘装饰鲜明的契丹战船歪歪扭扭地停靠在港口,下来一群披着貂皮的女真硬汉。

    不用说,这船是缴获来的。它后面跟着十来艘护卫船,式样不一,来源各异。但船上水手有半数都是女真人——他们虽然制造业尚未起步,但模仿学习能力极强。虽然船是抢的,但已经训练出了一批得力可靠的本族水手,以保障自家使团的安全。

    阮晓露第一时间在使团里发现诸多熟人:“灰菜将军!——嘿,乌老汉!”

    尽管女真人中有不少开始接触汉文化,学习汉语言,但这些人平均的汉语水准来看,带个通译是十分必要的。

    灰菜瞧她一眼,立刻想到了上个冬天,因着一言不合,被她按在冰冷的海水里搓澡,全身不由自主地一抖。

    但他经过一年的战争洗礼,经受了无数次血腥而痛苦的生死考验,相比之下,那次水中惜败也算不得太大的挫折,如今回想起来,甚至觉得有些岁月静好的亲切感。

    他朝阮晓露虎里虎气地一笑。

    灰菜还不是使团中级别最高的。听周围宋人议论,那个貂皮披得最厚、辫子里金环最多、杀气最烈的那个使团领导,名叫完颜斜也,是大皇帝阿骨打的兄弟。女真首领实行兄终弟及制,因此他也算是个顺位继承人,可见金国方面对此次谈判的重视。

    女真诸人也很快认出了阮晓露,随随便便招手问候一下,然后热热闹闹地围在顾大嫂身边,争着请她给自己算命。有人边比划边说,向没见过她的人讲解“山东萨满”当日在祭冬神仪式上的传奇表现。

    船上又下来各族奴仆若干,划定一块空地,起了数个大帐篷,当做使团居所。宋朝通事赶紧过去制止,说给各位都准备得有房,有热炕,不用搭帐篷。

    女真使团令乌老汉表述:“我们女真族人崇尚质朴,就连大皇帝也常住毡帐,我们不能忘本。多谢南国提供房屋,你们可以自用。”

    尊重异国习俗。一队宋人使节端然肃立,等营帐都起好了,才上去相见。

    “久闻南国君子之邑,”灰菜抢着道,“今诸君舍亲朋,助吾等陌路之辈,吾甚感之。愿吾等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各遂所愿。”

    乌老汉被自家主子抢饭碗,听着灰菜大炫汉语,痛苦地转过脸去。

    阮晓露叶微微转过脸去,勾起嘴角。这灰菜放着个金牌通译不用,非要显摆。这下好了,成语运用水平直逼吴用,张叔夜没笑场是他客气。

    张叔夜绷着脸还礼。旁边几个小官可绷不住,齐齐偷笑。

    大家都是做外交的,见过不少外宾,无一不是汉话说利索了、儒家文化研读透了,才派来出使大宋。没见过如此没文化的。

    完颜斜也耳尖,听闻笑声,立刻沉下脸,呵斥灰菜几句,意思是别瞎逞能。

    张叔夜也低声训斥身边从人,让他们休要胡乱惊诧友邦,给国家丢脸。

    虽然朝堂上的舆论风向是女真人野蛮贪婪、不可信赖,但就事论事,这是宋金双方的第一次国家级使团会面。既然宋国是来主持和平的,还是要谦恭礼貌,热情招待——

    到得晚间,另有一行船队在狂风中艰难靠岸。船上都是契丹水手民夫。看到岸上女真人已经扎起营帐,咬牙切齿,意思是对方居然开船比自己快,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叔夜赶紧又率人迎上。和辽国人打交道,大宋经验丰富,也用不着通译。当即按部就班地叙了一番,然后为了秉承中立原则,也马上分开,不让女真人觉得两国过于亲热。

    答里孛夺权以后,辽国将官大换血,使团里这些人阮晓露一个也不认识。只听得有一个叫萧挞烈,是当今太后的舅舅;还有一个耶律余睹,是太后的姨父。两人都壮若熊罴,看起来都是能征善战的大将。后头跟着几个文武官员,倒是也精气神十足。

    至于小混混出身的“大将军”段景住,肯定不会派来这么要紧的场合。况且他发迹前和女真人多有照面,就算答里孛让他选,他也不敢接这个任务。

    辽金使节互相照面,说了些“欲和则仍旧和,不欲和请出兵见阵”之类的场面话。试探虚实,互相观察,谨慎对话。最后到了饭点,也吃不到一个锅里去,双方各回各帐休息。

    张叔夜身后的几个文官窃窃私语,怎么连个汉人官吏都不带,万一交流不顺怎么办?

    辽国不必说,“一国两制”,南面官都是汉人;金国最近膨胀得快,据说也颇有汉人豪杰去投奔的。今日来的却都是他们本族皇亲,可见并无汉人进入其核心统制圈层。此次会谈,当做好文化隔阂的准备。

    阮晓露远远看着,也寻思:答里孛不亲身前来,余人自己一个不识,这吉祥物当得有点尴尬。

    正端着碗大口吃肉,忽然,一个年轻的契丹皮室军侍卫朝她走来,皮靴在石头上踩一踩,碾掉码头上沾的泥污,然后跟她并排坐下。

    “为何允许女真使团自搭营帐?”那侍卫淡淡一句,汉话流利得听不出口音,“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在毡帐里藏些什么东西。”

    阮晓露差点一跃而起,心怦怦跳,回头一看,那契丹“侍卫”面白无须,因着一整日的辛苦行船,额头鬓角都是汗,用手指抹了又抹,却没有脱掉毡帽。斜阳照在那略显苍白的侧脸上,耳垂上悬着契丹男子常见的黄金耳环。乍一看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辽兵甲”。

    “回、回太后,”阮晓露压着呼吸,低声道,“俺们长官说了,尊重各族习俗,他们爱怎么住怎么住。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耍滑头。看见那个‘萨满女巫’了没?认识吧?——她借占卜算命的名义,已经在各帐转了tz一圈。女真人这次挺老实,是真心来谈判的。”

    答里孛放远目光,见顾大嫂果然是女真人的香饽饽,紧绷的神色放松下来。

    “怎么就你俩?那个满口忠信礼义,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宋江呢?那个会造火炮的凌振呢?”

    阮晓露心说,宋江么,大约正在济州吃梁山兄弟的接风宴,给大家洗脑招安呢。至于凌振……

    “这人性情稚拙,藏不住事儿。他若来了,见到你,万一有点异常神色,让对面发现了,如何还肯相信俺们大宋使团绝对中立?”阮晓露道,“是张大人做主,没让他参加。有我俩就够了。”

    她说得头头是道。答里孛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个“姑且信你”的眼神,点点头。

    张叔夜这次能应她要求,真的带了两个江湖朋友,面子已经给够。凌振这么要紧的军工专家,她只是试探一问,本来也不指望宋方真会把他搬来。

    故人重见,阮晓露有一肚子问题。答里孛是如何带着一群马贼突出重围、千里奔袭、赶到居庸关的?如何带着母族的兵马,直取上京,发动兵变?是历经血腥厮杀,还是人心所向,禁军倒戈,没费太多力气?她那昏庸的皇帝老爹,当时是个什么表情?

    还有,为什么她尊号太后,是为了便于统治,还是礼法需求?太后每天都干什么,是不是像开封府的说书人八卦的那样,每天纸醉金迷酒池肉林?掌握至高权力的滋味是不是很棒?可为什么她年纪轻轻,眉间却已经有了淡淡的川字纹,整个人也似乎瘦了?

    阮晓露试探着提了个话头。答里孛微笑着看她一眼,不准备在这些无关紧要的杂事上浪费口舌。

    她笑问:“我这几位肱股之臣,看起来如何?比那帮女真暴发户体面得多吧?”

    阮晓露“啧”一声:“外戚干政。”

    这话放在别的国君身上,是骂人,但是拿来说答里孛,是夸奖。

    答里孛果然笑了:“谁敢多言?”

    阮晓露又道:“不过别怪我说实话,后头第三排头里那个武官,看起来是条好汉,比你那几个伯伯舅舅要有能耐。”

    答里孛凝目看去,见她所指之人约莫三十上下,倒是仪表堂堂,毫无赘肉和双下巴,目光如鹰隼,确实比那几位年长的“外戚”要亮眼。

    “武官?”答里孛笑她没文化,“耶律大石是翰林应奉,负责记笔记的。我杀进京里时,他率翰林院众出迎,因此留了他一命。”

    阮晓露:“……”

    这名字好耳熟哦?

    难怪天祚帝活该身败名裂。日后成为一方霸主的人才,让他在翰林院抄文书。

    如今呢,辽朝命不该绝,大石哥哥的“中亚霸主”大概做不成了,但做个“中兴之臣”,名垂青史,大约绰绰有余。

    答里孛见她对耶律大石频频相顾,不觉起了疑心,问道:“我该防着此人么?”

    阮晓露没有读心术,也不知耶律大石此时的政治立场,不敢瞎答,不偏不倚地道:“你若是明主,人人追随,无须风声鹤唳;你若是治国无方,人人忌恨,则谁都该防。”

    答里孛沉思。

    这时几个女真官员大步路过,冷漠地嘟囔几句,大概是“借过”之类,刚好和答里孛照面。

    阮晓露心头一紧,当即就想站起来把答里孛挡住。

    电光石火间想到,当时答里孛远赴辽阳府和谈,全程贵妇装扮,脸上涂黄,妆容夸张,藏在一群侍女后面。女真人其实并未近距离接触过她,更别提见过她本来面目。

    如今她作契丹皮室军亲兵打扮,软甲遮住身上曲线,脸上素面朝天,被冰冷风霜割出皴裂的口子,和当年那个佛妆贵女判若两人。

    果然,女真军官丝毫不疑,看也没看她俩。

    “我暗地离开行宫,前线将士也多半不知。”答里孛等女真人走远,低声道,“去年是我屈尊纡贵,到辽阳府委屈求和。如今又是我重开战火,女真宫账上下,早就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今日我不便亲自现身。你也不要说漏嘴,凡事以萧将军为尊。”

    阮晓露一口答应:“我就是看你这个契丹小兵生得帅气,多搭几句话。”

    答里孛扑哧一笑:“你得起誓。”

    阮晓露表示无所谓:“谁乐意戳穿你身份呀?我还就爱看有人幕后操控全局的戏码呢——唔,要是我乱讲,明天就掉海里喂鲨鱼。”

    答里孛点点头,凝视远方落幕的夕阳,又幽幽的道:“当时我年轻气盛,以为天下无难事,只要大刀阔斧的改革一番,再变出一些敌人没见过的武器,定能扭转局面,踏平番虏,重铸我国万世基业。直到自己也上了前线,见到层层叠叠的人头,见到荒废的农田和牧场,见到无数本该安居乐业的村子化为焦土,才知天厌其乱,使南北之民都休养生息,比什么都要紧……”

    女真人以战养战,边打边劫掠,是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虽然也知战争残酷,但对其的理解仅限于有风险受伤死亡。而辽国基业扎实,有广大的农业和畜牧业人口,有无数的佛寺佛塔,有悠久传承的契丹文化……眼看这片璀璨土地被战争摧残得越来越暗淡无光,再激进的主战派也会生出心痛之感。

    答里孛穷兵黩武了几个月,被现实毒打过后,也不禁开始反思,自己究竟要带领这个国家走向何方。

    阮晓露一拍大腿,道:“咱们就是为这事儿来的。放心,我们也不想看你们血流成河,一定会尽力调停……”

    答里孛轻轻一笑。

    “别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她道,“若是你们真的见不得我国烽火连天,当协助我们抗虏击敌才是。之所以那么热心和谈,是因为对你们来说,我国与女真鹬蚌相争,长期对峙,才是最好的局势。”

    她一上来就掀了大宋朝廷的小算盘,阮晓露不以为忤,反而笑道:“俺们想帮也帮不上啊。如果女真人真的占了你们南京,直逼大宋国土,俺们肯定得有所动作。问题是他们如今还卡在滦河,跟俺们也不接壤。俺们如何帮忙?难不成直接派兵入你国土?大辽威严何在?你这太后当腻了??”

    嘴上说得理直气壮,心里知道,就算大宋真的派兵“北伐”——不管是伐金还是伐辽,无异于把自己军队腐败、武备松弛的底裤亮出去,“大国强军”的光辉形象一朝崩塌,对周边威慑力全无,等于自己给自己招祸。

    但不妨碍她纸上谈兵,给宋朝的隔岸观火提供了充分的客观原因。

    答里孛微微一笑。这些过于露骨的言谈,肯定不能直接跟张叔夜说。把人家宋朝礼部侍郎气出病来,她也过意不去。

    “女真人贪婪,定会开口索要大片富饶土地。”答里孛眼里精光闪烁,道,“我停战,是要本国人民休养生息,不能让他们籍此发展壮大。这是我的底线,望你与贵国信使说知。还有……”

    这还刚下船,靴子上的海水还没干,就已经进入和谈状态,阮晓露有点疲惫。

    “具体条款,还得那些当官的据理力争。”她为难道,“我可以传话,但不能保证……”

    “你要是那么没用,贵国信使也不会放心带你来。”答里孛似笑非笑,“对了,他们还不知道我军的火器是从何处购来的吧?”

    阮晓露一个激灵,登时恼怒,故人之情飞走八分。拿火器这事要挟俺?

    她回敬:“女真人也不知道其实辽国太后就在岛上,乔装改扮成一个小小侍卫,暗地里操控全场吧?”

    她话刚说完,才想起来,刚刚赌咒发誓答应答里孛,绝对不戳穿她的伪装。

    啧,这太后果然比公主进化多了,居然算准了提前套路她!

    “你尽管实话实说。”阮晓露冷笑,“去年张叔夜还是济州太守,我们在他眼皮底下做军火买卖,他替我们遮掩还来不及。”

    “逗逗你。”答里孛轻描淡写地道,“要是贵国信使知晓这些内情,这次怕是也谈不起来。”

    “我倦了。”阮晓露打呵欠,“明儿见。”

    不敢再跟答里孛多讲话了。今番自己不是江湖散人,而tz是使团成员。要是再被她套点话去,难以恪守绝对中立。

    不远处的篝火旁,张叔夜及宋方副使看着阮姑娘跟一个眉清目秀的“辽兵甲”并排而坐,低声笑语,都各自苦笑摇头。

    这江湖儿女还真是不拘小节啊!这刚第一天认识,就处得跟老相好似的,让这些正人君子不忍直视。

    不过也有人暗地里想,要是姑娘能通过美人计,从对方那里套出点情报,或者施加一些影响,也算是为国奉献,不失为一段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