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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254章

    第254章

    等到各方使团都安顿在临时“行宫”里,第二日,宋方国信使张叔夜出面,办了个盛大的欢迎酒宴,宴会上只饮酒享乐唠家常,绝口不谈国事。席间食物都是船运过来的高档珍馐,由随船御厨烹饪,吃得辽金双方的使臣满嘴流油,纷纷解开腰带,最后酣然歌唱,尽兴大醉。

    然后,由使团中的文官分别带领两国使臣游览海岛风光,拜了新兴的妈祖庙,登奇石,观海潮,还意外地遇上了一场短暂的海市蜃楼,看得一群辽金莽汉如痴如醉,甚至有人跪下来,朝“蓬莱仙山”磕头。

    第三天,双方使团因为鸡毛蒜皮之事险些干架,这时候赶来一个高挑明媚的大姑娘,自来熟地招呼各人:“我让人清了一块场地,各位使君,有没有兴趣赛个俯卧撑?引体向上?硬拉?——别多想,活动一下筋骨而已。我先来……”

    第四天,使节们滚在床上爬不起来,休息。

    第五天,依旧是酒席宴饮……

    大宋毗邻多国,又不崇尚武力,因此积累了丰富的外交经验。这几日的放松娱乐,是为了让双方脱离战争状态,放松情绪,培养友谊,以便给和谈打下基础。

    反正吃喝游玩都靠公款,经费管够,招待规格可谓历年最高,把沙门岛改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临时度假村。

    在度假享受的空隙,张叔夜零敲碎打地分别接见了几次双方国信使,聊一聊双方的诉求和底线。

    这一策略果然有效。几日下来,辽金双方的使臣都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见面也开始打招呼了,吃饭也开始坐一桌了,喝高了也开始忆苦思甜了,俯卧撑比赛,赢的那方会把输的拉起来……

    让百万人于短期内化干戈为玉帛,固然是天方夜谭;但是,左右几十人的心态,让他们暂时忘记仇恨,耽于舒适,并非遥不可及。

    傍晚,两个女真武士相约退潮摸鱼,不料被困在礁石之间,双双被大浪打落水。呼救声引来数十人。

    阮晓露正好也在海边自由训练,一马当先,甩下外套就要往前冲。

    见义勇为是一方面。其次,若是这批使节在沙门岛有个三长两短,和谈流产,世界线重新回到“女真南侵”,对不起她这几年奋不顾身抢方向盘的努力。

    却感到有一人拉住自己胳膊,“慢。”

    张叔夜抚着胡须,朗声道:“你一个女孩子家,下什么水?要注意影响!咱们也不是没有会水之人。”

    然后在阮晓露瞪眼之前,低声道:“一时死不了。”

    说话间,只见一个契丹官员扯掉官袍,飞奔入海,却是耶律大石,将那两个女真武士一手一个拉了出来,已经被礁石撞得鼻青脸肿,再晚些,命就没了。

    阮晓露轻轻出口气,笑道:“您欠我个功劳。”

    那溺水的恢复神智,只见救他们的居然是个契丹翰林,此时官袍除下,一身的腱子肉,难怪能在汹涌的海潮里一拖二,把他俩营救上岸。两个女真武士惊吓之余,不免又敬又畏,朝耶律大石扑通跪下,连连比划,感谢救命之恩。

    “不必谢我,要谢你们的大皇帝,还有我们的齐天太后。”耶律大石笑道,“否则,若是战场上相遇,两位可没这么好运气。”

    众人欢呼鼓掌。有人甚至掉了眼泪。都知道这两族和睦的情境不过是个幻想,出了这孤岛,双方依旧是死敌。但也忍不住沉溺在这短暂的和平当中,暂时忘记外面的苦难。

    辽使金使当即令人捧出金子,赏了这个勇敢的翰林。张叔夜也不甘示弱,亲自把酒,给耶律大石压惊。

    只有一个矮小的契丹皮室军亲兵不为所动,冷漠地观察四周。

    阮晓露注意到,答里孛并未因着张叔夜的“度假外交”而松懈,时常流露出焦虑之色。

    前线将士还在赴死,百姓还在受冻挨饿,女真兵马往南京逼近一里,她的统治就动摇一分。

    耶律大石受了众人的贺,无意间转头,看到答里孛的神色,立刻明白了她所思所想。当即酒敬张叔夜,道:“感谢你们招待。下官斗胆一提,我们休整得也差不多了,明儿就开始谈吧!”

    张叔夜表示惊讶,说恕我们招待不周,岛上有个林子,明儿还想请大家去打猎呢。

    耶律大石不为所动:“明天开始谈。”

    他英勇救人在先,是今日当之无愧的明星人物。张叔夜不好拒绝,只好笑应了。

    “既然使君如此心急,容下官准备一二。”——

    此时,一艘女真兵船也驶入小岛,奉大皇帝之令,询问谈判进展。

    张叔夜这才通知己方团队铺开场地。原先的牢城衙门改作大议事厅,张叔夜及宋方文官坐在中间,辽金各占一边。主要使节坐交椅,面前桌上有茶水点心。随从、顾问、通事等低阶人众坐在后头。阮晓露和顾大嫂也混迹其中。她们这几个平民已经尽到了润滑剂的作用。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国家级别的谈判,不能太多掺和,且看这群人精如何互相算计。

    经过数日“度假”、“休整”,双方使团成员虽然敌意渐消,但前方将士在受冻受苦,自己却舒适享乐,越是拖延,越是内疚,定然希望速战速决。

    因此张叔夜也不客套,令中书舍人铺开纸笔,开门见山地引用了几句圣人教诲,讲了几句民生、百姓之类的大道理,贴心地指出,辽金两国人民都是伟大的人民,就算因为历史原因而产生摩擦,也非双方本意,现时误会已经说明,隔阂已经消除,天气严寒,不如两国和好,休兵罢战,毋令诸军百姓徒苦。云云。

    先给双方戴一堆高帽,给足了台阶,把他们自己不好意思说的、觉得说出来有损国格的话都替他们说了,然后提出,下列这些休战条件,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觉得可行不可行?

    说着列了几样最基本的条款,都是这几日和辽金使节私下沟通,提炼总结出的双方意愿。

    这些内容,倘若辽金使节自行交流,谈不出三五句,就得陷入僵局。从第三方口中说出,就显得没那么冒犯,大家也终于有耐心听完。

    但和事佬也不好当。张叔夜刚刚列出几样自以为很公允的条件,两边同时叫起来。

    “丧权辱国,不能答应!”

    “欺人太甚,绝无可能!”

    其中,契丹人叫得尤其大声,知道自家太后就在后面“督战”,显出十二分的义愤填膺。

    女真那边,由于会汉话者寥寥,只能由乌老汉代言,因此就显得气势不足。斜也听乌老汉讲了几句“欺人太甚”,觉得情绪不够浓烈,又站起来,挥了挥拳头。

    双方都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属于备受压迫而奋起反抗。对方则是邪恶的、阴险的、狠毒的,需要为战争付出全部的代价。

    过去几日临时积累的一点点温情迅速耗尽,双方脑子里重新响起战场的号角。

    张叔夜早年就曾出使辽国,也算是个熟练的外交官。虽然蹉跎在地方多年,但基本职业素养还在,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笑道:“先王之道,以和为贵;贵和重人,不尚战也。若是轻轻松松就能达成共识,咱们还在这里做什么呢?——一条一条的谈便是,早晚谈出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我们大宋也会对这些条款行方便,比如贸易……”

    一句话又引起众议。灰菜大声叫道:“商贾于吾何加焉?吾——”

    冷不防“旁听席”里一个声音截了他的话:“你们和大宋官民素无来往,如何便知贸易无用?唉,你要真想打个痛快,不必找什么借口,回去打便是。可惜浪费了俺们那么多公款……”

    几位高阶使节正吵得热火朝天,一个随行平民居然敢随便发表意见。几十双眼睛齐齐移到阮晓露tz身上。

    阮晓露好像才发觉自己莽撞,缩缩脖子,笑道:“你们继续。”

    只有灰菜一人,忽然汗流浃背,面如土色,知道自己险些捅大篓子。

    他方才脑子进水,嘴里差点秃噜出的话是:我们才不稀罕大宋的开放贸易。我们早就在跟宋人做买卖了!

    可惜做的是上不得台面的走私买卖,交易的货品是宋朝严厉管制的盐、马和烟药,生意伙伴是头上悬着几千两赏钱的江洋大盗。这话要是真说出口,等于承认自己一直在违反大宋法律法规,背刺东道主,这会议还能开下去么?宋朝使臣还能中立公允地给他调停吗?

    在场只有阮姑娘知晓一些“盐马贸易”的细节。她看似胡言乱语的打一句岔,说是救他的命,也不为过!

    张叔夜板起脸,刚要训斥阮晓露不知轻重,斜也挥挥手,让乌老汉发言:“无妨,无妨。阮娘子说得极有道理,使君请继续。”

    张叔夜一笑,不再提这茬。

    即便在今日的会议中,大宋算是公允第三方,很多话也不方便通过官方渠道说出来。允许阮晓露偶尔打打岔,说些糙话,中和一下气氛,也是此前商议好的策略。

    答里孛眼色示意。契丹使臣也道:“既然宋使诚意满满,我等也不能辜负这番好意。请细讲吧。”

    又有数人帮腔,缓和气氛,张叔夜才继续铺开清单。

    交战双方若要罢战,所谈不过几件事:割地、赔款、和亲、质子、贸易优待、朝贡纳赋……

    如果放在去年此时,辽国内忧外患,皇帝基本是个废物,前线军马一触即溃,每天都有人脱队、倒戈、投降——那时候,女真人才不屑于和辽国平等对话,觉得杀死这个庞然大物轻而易举,何必多费口舌。

    而现在,答里孛的意外掌权,给这个垂死的巨兽注入一针强心剂。辽军有如神助,骤然爆出大量高精火器,更是令女真人为之胆寒,不知他们到底还藏着多少后招。心中没底,便倾向于结束战争,以免日后再吃大亏。

    只是有见识的辽国文武官员都知道,这样下去国家消耗不起。不如趁着眼下僵持,尽可能争取一些自己的利益。

    因此,张叔夜很委婉地说,在我们国际社会眼中,你们如今属于僵持状态,无分胜败,不因过分要求对方妥协。

    “那么,既然两国和好,休兵罢战,咱们先从简单的议题开始。双方的名分……”

    ……——

    一个上午的口舌之辩。以前辽国把女真当成部落子民,动辄驱为奴婢,随意虐待杀害,这样肯定是不行的;而女真在威风最胜之际,扬言要辽国成为自己的臣属附庸,岁贡方物,要辽国的天祚帝对阿骨打“以兄事之”——换言之,如今的辽国傀儡小皇帝,得管阿骨打叫爷爷。当今太后答里孛,见到阿骨打也得叫干爹。

    这更是天方夜谭,当初答里孛委屈求和,勉强默认了一次,转头就死不认账,打了回来。女真人如今作战不顺,这事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提。

    张叔夜提出宋方建议,不如两国互相承认,约为兄弟之国。辽国作为北方正统,正式册封阿骨打为大金国皇帝。按照年岁长幼,辽太后尊金皇帝为兄。子孙共守,传之无穷。

    大家都表示可以接受。

    答里孛侍立在门侧,给了自家使节一个肯定的眼色,却低头苦笑,和同样立在墙边的阮晓露私语:“兄弟之邦……嘿,可真耳熟。”

    阮晓露不明她意,大大咧咧道:“俺们江湖门派打不赢讲和时,说的也是这套话,没什么新鲜的。”

    她旁边一个宋朝文官却要逞机灵,笑着解释:“当初真宗皇帝与大辽签订澶渊之盟,宋辽互为兄弟之邦,用的也是同一套说辞。所以你们放心,有前人栽树,辞藻上肯定不会有纰漏。”

    这人说得眉飞色舞,好像自己也跟着得了好处似的。原来百年前的澶渊之盟,约定辽圣宗和宋真宗互为兄弟。此后宋朝经仁宗、英宗、神宗、哲宗,辽国经兴宗、道宗、昭怀太子、以及天祚帝,按照辈分延续,现任的宋朝道君皇帝和天祚帝同辈,比答里孛长一辈。如此推论,如果答里孛和阿骨打同辈,则完颜阿骨打也成了宋帝的小辈。他们番人不谙礼法,未必算得这么清楚。在场宋人可是心里门儿清,听得辽金双方应允了这个辈分划分,心里都涌出隐秘的成就感。

    答里孛不太明显地翻了个白眼。

    要么说宋朝这么积极地当和事佬,原来经验丰富,文书都不用现写,找历史文件改改就行了,难怪念起来那么合情合理。

    真是天道好轮回,轮到大辽上赶着跟生番蛮夷称兄道弟。

    不过她不像那些文官腐儒一样在乎礼法。辈分这玩意儿,传上几十年就乱了,不知那帮人纠结来纠结去有什么用。

    阮晓露对此也不甚在意。她觉得反正过一千年,大家都是一国公民,节假日互相串门旅游,拿一样的身份证,顶多身份证号前三位不一样罢了嘛。

    历史上无数人为之赴汤蹈火的、翻天覆地的大事,缩小比例尺来看,也不过是历史长卷中的一个标点,甚至一道微乎其微的折痕。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能偶尔想想。她是画中人,不是造物主,思维太宏大,眼睛擡太高,容易踩坑。

    她向答里孛进谏:“女真没有文字,这些条款要是只用契丹文书写,他们也不干。我的建议是,加一个汉文版本。如有争议……”

    “嗯?”答里孛擡眼,微有不满。

    “以汉文为准。”阮晓露大言不惭地说,“免得他们觉得偏袒。”

    答里孛:“想得挺美。”

    虽如此说,还是叫来书记员耶律大石,令他在偶尔契丹文表意含糊的时候,用汉文作注,以显严谨。

    天幕将垂,终于谈妥一个名分。辽金使团各派一艘小船,驶回大陆,向自家太后皇帝汇报阶段性成果。虽然辽国太后眼下就蛰伏在岛上,但为了掩人耳目,也装模作样地派出了一艘船——

    第二日,开始划定边界。一张地图铺出来,成了两个游猎民族的新战场。

    倘若恶语能伤人,议事厅内已经尸横遍野。乌老汉作为多民族杂居地区的优秀多语种通译,许多契丹话、女真话的污言秽语,今日竟是头一次听到,直听得他茫茫然之不解,感觉自己成了一头傻狍子。

    幸而张叔夜不急不躁,耐心十足,百般劝慰,才哄着双方,在地图上留下一寸一寸的标记。

    辽国幅员广阔,和周围的夏、宋、高丽、西域诸回鹘,乃至波斯、大食,都有多年交往,颇有外交智慧,知道领土之事急不得,为了百十里的土地,磨个几天几夜、甚至一年半载,都是常事。又知道自家太后在后压阵,因此压着急躁,预备慢工出细活。

    金可不一样。“建国”以前,接触的异族国家只有辽国一个,交往内容无非是纳贡称臣、忍受后者的霸凌;而起兵反辽以来,所谓外交,就是一路平推、抢劫勒索。“外交伙伴”仅限于辽和高丽,偶尔渡海去日本抢抢海货。纵有少量辽国高层前来投诚,带来不少先进理念,但整个贵族圈层的外交理念还是原始而淳朴。在他们以往的经验里,谈个事而已,半天即可,最多一天,倘若事情过夜,那不如还是上马披挂,用武力来解决。

    这一次漫长的谈判,可算是给女真使节上了外交第一课。一整天嘴皮子耍下来,人人倒在营帐里鼾声如雷,比打了一天的仗还累。

    争议国土刚刚标出十分之一。第二日继续。

    到了第三天,女真使节开始趋于崩溃。灰菜大汗淋漓地从厅里跑出来,怒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出了门才发现,四面茫茫是海,乌云磅礴,路在何方?

    当然,如果他真的坚持要走,下令开船便是,宋方也不能强留。

    如果是在陆地上,不论多远,他跨上马就能走人;但孤悬的海岛给人以与世隔绝的暗示,“甩手离开”就增加了一道高高的心理门槛。

    忽然,看到顾大嫂坐在树墩子上饮酒,笑眯眯地看他抓狂。

    “喂,小伙子,”顾大嫂tz叫道,“你忘了第一天上岸,就请我占卜吉凶,请示神判。结果是什么来着?”

    灰菜听了乌老汉翻译,脸色一暗,道:“今次和议,当一气呵成,成协以结。若半途而废,神明谴之。”

    顾大嫂笑道:“不过此处是宋国地界,你们的神明估计也管不了那么远。别太往心里去。”

    去年顾大嫂在祭冬神的仪式上,以百灵百验的“占卜”惊艳全场。后来经过时间检验,她的预测结果大多有效,给女真部族的生产生活带来许多便利。此时灰菜对她的占卜深信不疑。

    他忽道:“巫女,我心中有一事,请你解惑。大皇帝将和议之重任交给我,我必须慎重对待。方才我和契丹使节所议之事,究竟该允诺还是该拒绝,我心里抉择不定。”

    顾大嫂听了乌老汉翻译,脸色一黑。

    我哪知道你们刚才关起门来说的啥啊!

    不过灰菜显然也不准备告诉她。“女巫”对他的心理活动越是一无所知,占卜的结果越不容易受到人心左右,可以百分百地体现神判。

    顾大嫂心里骂两句,还是很敬业地说:“俺给你算算。”

    面前铺开一条巾帕,取出随身的制钱,打几个手势,喃喃念两句咒,深吸口气,手指微微蓄力,将那制钱一抛——

    制钱在巾帕上滴溜溜旋转。灰菜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旋转轨迹。

    忽然,那制钱滚入礁石缝隙,咔哒一声,直挺挺地立在石缝之间。

    顾大嫂长长出口气。多亏她在梁山勤练不辍,手上功夫没丢。

    她告诉目瞪口呆的灰菜:“神明要你打破困局,另辟蹊径,休要为常规所左右。”

    灰菜呆立半晌,捡起那枚“打破常规”的制钱,轻轻抚摸。

    他忽然叫道:“吾晓之矣!”

    然后大踏步返回议事厅。片刻之后,门缝里传来他侃侃而谈的急促声音。

    顾大嫂笑着叹口气,继续喝酒。

    啧,这巫婆真是越当越熟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