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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256章

    第256章

    阮晓露东张西望,看到答里孛靠在墙角,半闭着眼,放纵自己的部下宣泄情绪。

    见她凑过去,答里孛也不隐瞒,低声道:“先前派去传信的船只,刚刚带回前线的情报。休战之令虽已传到,多数前线也已不再交战,但也有少数地方,将士们或因仇恨太盛,或因主将邀功,迟迟不肯退却。反过来,也有女真兵马纪律不严,反过来偷袭我们正在拔营的兵士,劫掠议定归还的村庄市镇,死伤甚多……”

    答里孛眼角显出冷酷之色:“前日那些条款,恐怕要重新谈一谈了。”

    阮晓露擡起头。几个女真使臣神态激动,估计也是在控诉前线辽军缺乏诚信,不好好遵守和议、不乖乖撤离、故意对停战区破坏劫掠……

    她满脸恳求:“姐姐,俺想回家,相信你们所有人都想赶紧回家。咱能不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吗?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并非细枝末节,是原则问题。”答里孛耐心给她科普政治常识,“倘若我让步,敌人就会得寸进尺。”

    阮晓露叹气:“你还是管他们叫‘敌人’。”

    归根究底,还是个信任问题。孤岛和谈这近一个月时间里,在张叔夜使团的精心安排下,双方使臣虽然不曾化敌为友,至少从仇人变成路人,能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聊天。

    可空谈容易,一旦涉及到具体的执行问题,两边都不相信对方能诚实守信地履行和约。

    先前培养的那点和谐气氛马上消耗殆尽,多年的敌对情绪喷涌而出。如同海水退潮,显露出底下深埋的暗礁。

    真实的战争就是这样。它不像演义、沙盘、游戏里那样,说打就打,说停就停;在现实中,一场战争也许没有一个公认的“导火索”,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停火日。它就像一场拖得极长的恶疾,悄无声息地消耗着双方的精力和生命。尽管冲突双方已被拖得疲惫不堪,但在巨大的惯性碾压下,只能在内耗的山坡上越滚越远,难以主动脱离。

    阮晓露见张叔夜他们还在无效劝架,想了想,找到随船厨子,吩咐几句。

    过得半个时辰,只闻阵阵焦香随风传来,厅里临时开了个烤肉炉子,金黄的羊肋排羊腿滋滋冒油,还备着几坛酒!

    辽金使臣正吵着呢,忽然觉得累了,不约而同地来个向后转,去厅里开饭,抓着烤肉一顿猛嚼,宣泄自己的愤怒。

    张叔夜又惊又喜,询问亲随,得知是阮姑娘做主开的饭。

    “大胆,”他笑斥,“公款吃喝可是有预算的。”

    “在俺们土匪圈子里,要劝这种架,动口动手都效果不佳,不如请人喝酒吃肉来得实在。”阮晓露举着个羊肉串,笑道,“您快点去发挥一下作用,俺等着tz凯旋回家呢。”

    有这一桌烤肉塞住辽金使臣的嘴,张叔夜终于有机会说话,一番谈心,终于把脱缰的气氛拉回一点。

    灰菜昂然道:“君谓何如?”

    吵也吵累了,指望这个中立第三国来评个理。

    张叔夜抓住机会,马上说,虽然双方高层都赞同停战,但具体到基层将士,由于思想觉悟有限,不免仍有过激之举,这十分正常。

    “我们汉人有句俗语,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下官认为,此等问题,要从长计议,花时间增强沟通,建立互信,向底层官兵多多宣传,使之提升眼界,认识大局。在交战区除了辽金正规军,也有独立的部族兵马,他们不听调遣,容易生事,需要用心安抚;另外,也会有各级军官妄图从战争中牟利,宁可重新挑起战火。这些人,要仔细甄别,逐步撤换……”

    答里孛在角落里轻轻冷笑一声。

    辽国使节马上道:“我们契丹也有谚语,‘明年的草料救不得今年的饿马’。您说的这些,确是十分有道理,谁人等得及?等我们把底层官兵教育好了,自私的军官撤换完了,不听话的部族教训完了,女真人得占我们多大便宜?我们……”

    几个女真大汉当即反唇相讥:“哼,狐貍还要嫌狼狡猾,简直是倒打一耙!……”

    张叔夜也不窝囊,当即一拍桌子:“君等可有良策?”

    没等其他人说话,又马上添补一句:“除了让对方国家先退兵之外?”

    辽金使节本来都已经大张其口,听了这后半句,双双哑火,气哼哼地坐了回去。

    其实自从辽金之战进入僵持以来,双方也试探过几次和谈,但无一不是折在这最后的临门一脚。这才让大宋趁虚而入,借着组织斡旋的名义,大大提升了一次国际地位。

    旁边几个低阶官员跃跃欲试。要是自己想出个出奇制胜之良策,回去稳稳升官发财。可惜脑海里排演几句,发现自己黔驴技穷,只能低下头,沉默是金。

    张叔夜叹口气,正待发言,却看到有一人高高举手。

    “我我我,我来抛砖引玉。要是不妥,当我胡说。”

    张叔夜循声看去,撚须微笑。

    “阮姑娘,”他循循善诱地问,“你有何见解?”

    “归根究底,就是惯性使然。”阮晓露分析,“打仗么,既不是一天之内打起来的,肯定也不能在一天之内停下。”

    张叔夜见她言语甚是笃定,想必已有良策,顺着她的话问:“江湖豪杰遇到这种矛盾,一般如何解决?”

    阮晓露道:“去年,京东西路两个小山头——安乐帮和菏泽帮结仇火并,死了不少人,官府管不得,请俺们寨主去说合。俺们寨主面子大,军师嘴皮子溜,很快说得双方的头儿握手言和、把酒言欢。可是底下小弟还在大打出手,谁都要争做那抡出最后一刀的。最后还是寨主下令,派了几个精干强将下山,守在他们两个山头之间,画出个五里地的界限,谁敢动手就揍谁。然后,监督着两边的喽啰拆解路障、收拾撤退。这么监督了一个月,两边都不敢再造次,仇也淡了,这才算真正化敌为友。后来两边的小头脑一块儿来俺们这拜山,感恩俺们出手相助。”

    她叙述的时候,有意不提“水泊梁山”的名号,免得灰菜将军突然顿悟,想起自己早前走私军火的山东土匪寨来。

    双方使节听她讲述南国江湖风云,开始听得聚精会神,不免代入到本国民族的历史习俗:部族之间解决争端,有时候也需要一个更强大部族的介入。

    但听到后来,都咂摸出她的言外之意,神色开始复杂起来。

    阮晓露恍若不见,继续津津乐道:“俺寻思,国家之间也是这么个理儿。要交战正酣的两方自行停火实属不易,所以应由一个中立势力,比如第三国介入,组成一个……嗯,对了,维和部队,监督协助,维持和平……”

    辽使脸一黑,撂下茶杯,学着她的语气道:“谁敢动手就揍谁?”

    “当然没那么野蛮,”阮晓露瞥他一眼,好像教小学生一样,耐心道,“维和兵马的主要作用,是监督和验证双方是否诚实遵守和议,监督举报违规之举,协助前线官兵及受害百姓撤离,摆平不听话的江湖势力,并且协助双方交流调和,便如今日一般,把‘第三方’搬到前线,有什么不方便直接说的事儿,都可以让他们代替沟通。任何有可能引发冲突的接触,都令这支维和部队代劳。它不会干涉辽金内政,反之,如果辽金任何一方官兵胆敢攻击维和部队,视同和大宋开战,要掂量一下后果。……”

    她越说越慢,确保各家通译准确传达了自己的意思,看着桌子旁边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又看看张叔夜。

    “大人,”她试探问道,“咱大宋军队,做过这样的事儿吗?”

    “维和部队”这个概念,古代当然不会有。但合理推论,只要文明发达到一定程度,有多国博弈,有地缘政治,就一定会有类似的需求。

    果然,张叔夜蹙眉凝思许久,道:“以往确有别国遇到类似情况。譬如我太祖皇帝干德年间,吴越钱氏与平海军节度使冲突,上书请调拨宋朝兵马维和,在两国交界处内划定区域,监督巡逻,督促撤兵,维持和议。另,本朝崇宁年间,交趾和大理因边疆居民迁徙之事交恶,致使三十七蛮部乱斗。应李氏国王之请求,广南西路安抚司派兵五百,前去调解,未发一箭,致两国重归于好。可是……”

    可明白人都知道,过去的例子那是过去。且不说什么吴越国、平海军,如今都归大宋土地,就说当时,两国不是宋朝附庸,就是割据政权,和大宋的地位相差悬殊。至于大理交趾,也是向大宋朝贡的藩属。自己国小兵弱,控不住场,借用一下老大哥的武力镇场,十分的合情合理。

    可是辽国不一样。它和大宋地位相若,算得上平起平坐。

    它的存在,以及澶渊之盟的签订,头一次掀翻了中国人千百年的“唯一宗主国”心态,意识到世界上还存在第二个与自己拥有同等正统性的国家。

    果然,辽使瞥一眼答里孛的脸色,立刻道:“想法是好想法。但我大辽自太祖立国以来,内事外事自主自决,从未允许他国军马进驻本国疆域。非是我不信任贵国君臣,贵国民众、商贾,以合法途径前来我国,我们盛情欢迎;但是官兵军队,恕不接待。”

    女真使节互相商议几句。他们虽然不曾精研外交,但也有最朴素的主权概念,一律摇头谢绝,说自己的土地上不能有别国军队到处溜达。

    阮晓露道:“当然不会在贵国边境随意行走。比如……对,可以在冲突地区设立缓冲区,仅供维和部队驻扎,停战双方军队不得进入——并不占用其余的贵国疆土。等彻底落实了和平决议,这个缓冲区可以取消,维和兵马撤离……”

    双方使节商议片刻,还是先后摇头。

    这所谓“缓冲区”,还不是在自家门口,岂能容别国兵马横行。

    张叔夜对这个态度并不惊讶,看一看阮晓露,眼里的意思是:欣赏她为本国争利的态度,但步子迈太大了,她那点江湖手段行不通。

    阮晓露看了辽金使节的表态,自己也觉得,以大宋眼下的国际地位,平白过去横插一杠,实在有点异想天开。但她既然是使团一员,总要设法为自己国家争取一下最大利益。

    而且趁这机会,推销植入一个“第三方维和”的概念,万一日后战事再起,决策者能把这一手段纳入考虑当中,她就功德无量。

    “当然不是以大宋一国的名义。”她马上改口,“其实任何一个中立组织都可以……”

    哎,这年头怎么就没有一个联合国呢?现场组局也来不及。

    “当地总有大户、豪强吧?他们肯定都有武装吧?”她说,“选一些立场中立、在两国都有利益纠葛的大户,给点好处,动员组织一下,让他们担任这个维和工作,也是一样的嘛。”

    两边使臣双双脸色一暗。什么大户豪强,早就被战争吃干抹净,眼下渣都不剩了。

    反倒是有各族土匪盗贼,借着混乱,横行于交战区内。他们见百姓就杀,见到财物就抢,抢不到就烧掉毁掉。他们像鬣狗一样,趴在伤痕累累的土地上吸血,破坏力和正规军马不相上下。

    甚至,tz还会骚扰辽金本国的正规军队,残杀落单的官兵,强夺军需物资……

    辽金官兵一边要退兵撤军,一边还要搏斗这些绿林渣滓,砍杀之间,更容易引起误会,让对面军队以为自己无心停战。若有官兵无故被杀,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干的,只能互相指责,更加阻碍和平进程。

    在如此混沌的局面中,这阮姑娘还提议什么,请武装豪强来进行维和,无异于天方夜谭。

    不过话说回来,她这个异想天开的提议,还是给大家提供了不少新思路。使节们在孤岛上闭门开会,付出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成本,谁也不希望功败垂成,先前的辛苦工作都白干。

    因此商议一番,还是很礼貌地通过翻译对阮晓露道谢:“姑娘的提议独具匠心,但其中利益牵涉太多,你并非官场中人,也许未能懂得。我们回去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还没说完呐。”阮晓露笑道,“我捋捋,现在大家都认同‘第三方维和’是条可行的路,只不过处于国家尊严考虑,不能让俺们大宋兵马入境;想找地方豪强武装势力,又找不到,大户都被战争耗死了——所以本质上,是没有合适的维和人选。”

    天气寒冷,室内燃着火盆。使节们已经颇为疲惫。灰菜敷衍地“嗯嗯”两声。

    “那好。如果能有一拨既中立,又有本事,民间又有足够威望,又不冒犯各方主权的武装力量,协助辽金两国休战撤军,也能帮助惩治匪患,救援百姓,重建民生……各位不会不欢迎吧?”

    她微笑着慢慢说完。

    张叔夜:“啊?”

    阮晓露挺胸:“大人,俺们江湖人有讲究,要侠肝义胆,胸怀天下,扶危济困,见义勇为……当此危难时刻,正是为世间同仁雪中送炭、行侠仗义之时。我相信,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定能召集无数仁人义士,践行国际主义精神,奔赴辽东,为北国的和平和发展出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