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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255章

    第255章

    此后的几日,虽然偶有磕绊,总体算是进展顺利。辽金使臣这几日所见,皆是宋朝兵强马壮——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国家财富充盈——至少这一场谈判的接待规格是他们见所未见;官吏忠于职守、精明强干——至少这个张叔夜十分不错。于是对宋方提出的种种折中之策,也十分的买账。

    耶律大石崭露头角。有时辽使词穷,他能立刻接过话头,伶牙俐齿,口若悬河,三种语言自如切换,挽回己方在辩论中的颓势。

    到了第七日,三方使团都精疲力竭,终于拟出了一个边界草案。约定辽金两国公平划定疆界,互相尊重领土完整。以纳水上游、辽河下游为界,以前的女真各部领地,包括靺鞨、渤海旧地,以及黄龙府、长白山,黑水(黑龙江)、混同江(松花江)、呼里改江(牡丹江)、按出虎水(阿什河)、鸭绿江,统统划归大金所有。原辽国东京道辽阳府、黄龙府,以及上京道七州,因被女真占领日久,仍归金国统制,确保百姓安居。

    (其实是因为这些地方的契丹人已经死的死逃的逃,城里十室九空,草场、农田也被摧毁得差不多,辽国要回去也没用)

    至于女真新近攻克的上京临潢府和中京大定府,以及周边辖地,需撤军,还于辽国。辽国给付退兵所需的粮草辎重。

    这最后一条,一开始双方使臣可不愿意。金国认为,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地盘,为何说退就退?辽国认为,“自古以来”的我国土地,怎么还要交钱才能拿回去?

    还是张叔夜和几个文官连番暗示,积极洗脑,告诉他们,能拿钱解决的事儿都不算事儿。听得辽国使臣火冒三丈,就差把“我们没那么多钱”写脸上。

    不过,最终商议了一个双方都认可的“赎金”——当然名义上不能叫赎金,否则岂不是跟岁币一个性质。宋给辽交岁币,辽给金交岁币,四舍五入岂不成了宋朝给女真送钱,张叔夜岂能容忍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方案付诸纸面。

    于是以给金国大皇帝贺岁的名义,改成“礼金”,分期给付。

    女真也需要给辽国支付一定的战争补偿,约定归还的土地禁止掳掠,而且要重新修葺城池房屋,再行移交。

    对女真来说,既已取得相当的土地,这点“补偿”也可以算作买地之资。反正也不用他们自己破费,只需加紧对百姓的征敛掳掠即可。

    此时双方的通信船舶各自归来,言道辽太后和金皇帝都认可上次的谈判进展。马上又将新谈好的条款誊写封存,马不停蹄地带回大陆,等待进一步指示。

    此外便是一些小项:比如,女真掳掠的原辽国人口,如本人有意归乡,必须释放;双方的叛亡将士,一概不予追究叛国之罪,任予去留;但是重要的战俘必须放还,赎金再议。战争期间,两国互相派送的谍报人员,必须立刻回国,并且不追究对方间谍的身份。

    还有,女真之所以对辽国恨之入骨,很大程度上源于契丹贵族对女真部落的多年盘剥压迫。女真方面强烈要求,清算那些跟自己结仇最深的一批契丹贵族,让他们为自己过去的行为付出代价。

    女真人以为此举必将招致辽国不满,没想到却正中答里孛下怀。她初掌大权,正头疼如何清算那些根深蒂固的旧势力。眼下女真人递来现成一把刀,她令臣子讨价还价后,确定了几个她最需要清除的人员——把这些倒霉鬼的人头借来一用,换取国家安宁,让他们死得其所。

    此外,双方互派质子,王亲贵族联姻。这一点辽国倒也不含糊,在答里孛的授意下,当即拟了几位皇子公主的名单,完颜斜也略略一看,全姓耶律,一水儿的某王、某公主,又惊又喜,好似天上掉下金饽饽。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皇亲国戚”是皇室血脉不假,但都是萧元妃——就是企图谋害答里孛的权臣萧奉先之妹——所出子女。答里孛夺权之后,元妃自然立刻处死,至于这些孩子,既是她的异母弟妹,都留着没杀,只是软禁起来,以免担上残害骨肉之恶名。

    如今辽金和议,答里孛毫不含糊,十五岁的异母弟弟送去作质,十二岁的异母妹妹直接嫁去女真,虽然算不上斩草除根,也是个永绝后患。

    这一日收获颇丰。宋方出面设宴,犒劳大家连日辛苦,庆祝阶段性胜利。

    一群文武官员喝得酒酣耳热,底下的亲兵随从通事也聚在外头小桌,喝得酣畅淋漓。

    有人悄悄指指海边:“瞧。又在一块儿啦。”

    海边两个并排而坐的身影,正聊得亲密。

    有人嗤笑:“唉,不堪大用啊,不堪大用。”

    这阮姑娘说是江湖地位高,是辽金双方的熟人,以一介白身来参与斡旋,本来指望她能发挥点作用。结果呢,还真就是仗着跟张大人关系好,跟着蹭吃蹭喝来了。

    虽说她一开始上岛的时候,跟那群来路不明的灶户交涉一番,给使团雇佣了一批得力民夫;斡旋过程中经常瞎说大实话,帮助官员们表达了许多不便说出口的意思,而不至于损害国家形象——在这些方面,她也算稍微有些助力。可这岛上的文官武将,哪个不是上面精挑细选而来,哪个不曾在斡旋中出力良多,她这点功劳算什么?

    光顾着和那个“辽兵甲”卿卿我我,几乎每天都相约看海,孤岛上过起了郎情妾意的小日子。要是她能交好那几个位高权重的使节,籍此套出一些秘密情报,倒也罢了;可她偏偏只跟一个小侍卫互相亲善,能有何用?

    还好她并无正式职位,否则回去准遭弹劾。

    与此同时,阮晓露望向海潮,使劲睁大眼睛,看不到大海那边的辽国土地。

    这几日,她旁观一场国际级别的多边谈判,听各方慷慨陈词、引经据典,自觉收获颇多。

    “百来个人在这里动动嘴皮子,每天吃好睡好,宛如度假,”她感慨,“等回到大陆,依旧太后是太后,将军是将军。可百万人的命运就在这几日里敲定了。”

    答里孛颔首笑道:“众生系于一念,天下随心而转。这感觉可不错吧?”

    “享受不起。”阮晓露微微一缩,“这心理负担得多重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答里孛道,“我那几个弟弟妹妹是挺可怜。本可做一辈子膏粱子弟,却让我一句话送去苦寒野蛮之境。我那些亲信tz都已经劝谏过了……”

    “这我明白。”阮晓露淡淡道,“虽不赞同,但也理解。你身居高位,手上不狠,地位不稳嘛。”

    那几个年幼的质子公主,虽然也是战争受害者,但远远不是受害最深的那一批。皇家恩怨,她也不便多加评论。

    但她还是笑道:“我若是你的弟弟妹妹,宁可不要那锦衣玉食、穷奢极侈,我说什么也得逃出宫去,哪怕到处挨饿流浪,强似做个富贵摆设,一辈子命运攥在别人手上。”

    答里孛笑道:“这倒提醒我了。我得传令,在他们宫中加强守卫,保护安全。”

    阮晓露:“……”

    答里孛正色道:“你我若换位,你也会如此。”

    阮晓露笑道:“咱俩要真换,我定然每日睡不着觉,不出三天见阎王。”

    答里孛轻哼一声:“你就这点出息。”

    两人都哈哈一笑,很默契地观赏高升的月亮。

    两个姑娘性格中有相似之处,萍水相逢之际,历经生死险境,颇有惺惺相惜之情。但随着交流深入,两人心里都明白,骨子里跟对方不是一路人。做得患难之交,但做不成莫逆知己——

    再过一日,又议定了少许旁枝细节。例如为了鼓励双方罢战,休养民力,宋朝可对榷场贸易限时减税,临时增加民生必需品的出口配额。女真人急需自己的文字,可以派饱学之士出使女真,帮助他们制定礼法规章、本族文字。还可以适当从西线撤军,缓解宋夏边境压力,以便让西夏腾出资源,支援辽国复建……

    总之,尽到了自己作为东道主、以及和事佬的诚意。

    顾大嫂深受女真人信任,“外来的萨满好念经”,虽然对政治经济一窍不通,但这段日子也给不少女真使臣做了心理按摩,让他们笃信,自己这一行利国利民,日后必受神明奖赏。

    就在会谈气氛逐渐走向轻松之时,张叔夜将金国使团请到一边,悄声道:“既然宋金两国正式建交,结为伙伴,则两国之贸易,宜循官道而行,不知郎君可否允诺?”

    斜也有点没听明白,乌老汉解释:“这位张大人的意思是,以后请咱们不要跟宋国私商私下贸易。要做买卖,得去榷场,用官价买卖货品,交足额的税。”

    斜也脸色微变。怎么这张大人好像无所不知,连本国一直在悄悄跟宋国搞走私都知道!他的渠道在哪里,难道是本国出了叛徒?

    而且瞒了多日,一直没声张,直到,和约即将谈成,三方责任即将敲定,才冷不丁出这一招,让他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脑海里迅速思考,大金以国家名义在宋境私买的货物,无非食盐和烟药,都由灰菜(乌烈)负责——他是完颜自家骨肉,定不会轻易将此情报泄露出去。买卖食盐之事,那个姓阮的辣妹估计有所耳闻;张大人狡猾善谋,从她口中套出话来,也不奇怪;至于购买烟药火炮的事,在场好像没别人知道吧?

    遂绷住表情,通过翻译试探一句:“这个好说。既然如今我国和契丹休战,那这买卖……”

    “食盐是民生之本,定然需求更甚。”张叔夜笑道,“欢迎贵国遣派商贾,充分利用减税的政策,我国定然热情迎接。”

    斜也嗯嗯两声,暗自出口气:他毕竟还不知道烟药的事。反正和约签订,也不打仗了,烟药也不需要了,不必再做这提心吊胆的买卖——

    经过近半个月的艰难谈判,和约的大体框架终于敲定,再派一艘船去通报进展,顺便昭告四方各国,放出和平的风声。

    接下来便是打磨细节、撰写文书、润色辞藻、商议各项约定的落实办法……

    不光辽金的使节都脱一层皮,宋方国信使也殚精竭虑,为了安抚这两边的大爷,每天晚上开会到深夜,笔墨用废了一大筐,人人累瘦一大圈。

    人人都知道,自己正在参与一项前无古人、足以铭记于史册的壮举,因此少有抱怨,力求完美,否则千载以后依旧被后人笑话。

    就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却出了一桩事,在和平的坦途上横插一杠。

    这日阮晓露正在打包行李,预计很快就能上船离开,却听到外头有人大嗓门吵架,用的语言自己听不懂。

    跑出去一看,果然是辽金使节在互相对喷。看在第三国面子上,没动手已经算是很克制。几个通译哪敢如实翻译,也都躲远。反正双方作战日久,也能听懂一些最基本的日常对话——尤其是不太礼貌的那种。

    张叔夜带领一众文官闻讯赶来,惧怕被他们拳头误伤,都远远的围着,徒劳地叫着“消气”、“冷静”之类的话。

    乌老汉如坐针毡,见到阮晓露,仿佛见到救星一样赶过去,连连作揖:“娘子说合一下。”

    阮晓露无语凝噎。昨天还好好儿的,俺大宋那么多文官都说不合,俺能比他们嘴皮子溜?

    乌老汉悄悄打手势。她明白了,这是让她去物理劝架。

    阮晓露纵然有这个实力,也不想去胡乱碰壁。听了一会儿,锁定一个高频词,悄悄问:“‘忽儿格里’是啥意思?”

    乌老汉:“是……在眼下的语意中,是退兵的意思。”

    她再听听,依稀破译出了双方的中心思想。

    ——凭什么让我们先退兵!你们先退!

    很显然,纸面上谈得好好的,“交战双方即刻停战,同时退兵”,可实行起来毕竟会有误差。譬如,两国军队都要经过一条路,总不能肩并肩手拉手的走。那么,谁先走,谁后走,就成了很重要的问题。

    两国使臣谁也不肯让步,都认为“凭什么我们先退”,决不能让对方趁机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