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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275章

    第275章

    李俊又详细描述了蓬莱左近的地理形态、物资储备、人员构成……比起阮晓露上次在彼逗留,盐场环境又复杂了许多。这些都是机密情报,不能付诸纸面。她用心记了。

    大伙心里有事,都睡不踏实。鼾声响了又停,有人静静起来磨刀。吓得那值夜的店小二缩在马厩外头,浑身发抖,只怕明儿早上让这群煞神给下锅炖了。

    荒野小店用水不便。阮晓露生理期未完,用锅灶煨了点温水,走到远处,洗掉一天烟尘。回到院门口,星光下,见李俊结束整齐,提了朴刀,取下墙上一副鞍具。

    她失望:“大半夜的走啊?”

    李俊拄着朴刀,低声道:“你说五百人够吗?再多,就得去密州、甚至淮北调人。我怕赶不及。”

    方才当着一群糙汉,他显得泰然自若,沉稳镇定。现在单独和她交谈,语气里才透出焦灼,紧紧盯着她,好像要从她脸上看到答案。

    “不知道。”阮晓露实话实说,“没人和女真兵马打过。”

    “辽国人怎么说?”

    “说他们一个顶一百。”

    李俊面色沉了一瞬,笑道:“我本还以为能跟你一块回梁山,路上好好瞧瞧风景呢。”

    顿了顿,又看着她的眼,轻声说:“帮派事务都安排好了,倘若无事,能在寨子里住很久。”

    阮晓露听出他话里暗示,怦然心动了那么一刻,思绪飞回青山绿水中。

    她夸张地表示郁闷:“我也是,我还以为能多吃几顿好的呢。”

    李俊怒道:“……你根本不是瞧上我,你就是看上我做的饭。”

    “冤枉,”阮晓露道,“从认识到现在,您老人家的手艺我才尝过几次啊?我想以后天天吃,你要是不乐意,嫌麻烦就算了。”

    李俊感到在被她牵着鼻子走,拒绝回答“我乐意”,转而问:“那你拿什么报答我?”

    “我刷碗呀。”阮晓露表示问心无愧,“还可以刷锅。还可以打酒。”

    李俊不理她这胡搅蛮缠:“不过这次不似以往。无论如何,八月十五之前,我会赶去作战。不会像以前似的,一年到头牛郎织女……”

    一阵风吹散星光。他忙住口,侧过头,看不清阮晓露的脸色。

    “……不合适这么说?那就当我没——”

    阮晓露忽然狠狠把他一抱,脑袋埋在他胸口,嘟囔:“这破日子啥时是个头啊……”

    李俊讶异:“怎么了这是?”

    她觉得全身一股子浊气无处发泄,用脑门把他顶出好几步,又踢碎两块土坷垃,乱丢出墙外。

    “我不开心!”

    她也不明白,自己明明每天高高兴兴没心没肺,偶尔却会突然觉得万事荒谬,觉得这日子过得真累。

    她本是运动员,喜欢生活规律,讨厌措手不及;可偏偏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生活轨道就充满了各种变数:她辛辛苦苦把宋江推离梁山,搞砸了海上之盟,本以为世界就此回复正常;可是新的状况层出不穷,梁山依旧在官府的夹缝中寻求生存,“北虏”依旧大举南下,只不过这次刀口直接对准了她珍爱的江湖——“岁月静好”是别想了,就没个安生日子。

    在梁山众人面前,她是排忧解难、足智多谋的后勤队长,九天玄女亲自给她开灵窍,任何困难都能迎刃而解。但凡她对什么事流露出畏难情绪,势必影响士气,所以她从来都是迎难而上,显得无所畏惧。尤其是在众多女眷跟前,她是领头羊,是主心骨,必须像其他领导一样,时刻都显得胜券在握,才能让大伙充满干劲和信心。

    只有在几个兄弟面前,才能适度地流露出软弱,偷个懒,求个援,不会被人看扁。

    可也不能显得太颓废。否则阮小二定然拍着胸脯道:“那就不干了!一个女孩子tz家,本来就不该担那么多事!俺一个英雄好汉,养个妹子有什么难?以后你就在家里吃吃睡睡,俺绝对不嫌你……”

    万一让其他人知道她有退缩之意,那可不得了。肯定会有人对她的职位虎视眈眈,晁盖肯定会高高兴兴给她放个长假。

    好像唯有在李俊跟前,她可以无所顾虑地抱怨一句:“好难啊,真想撂挑子不干。”

    他不会否定她,也不会胡乱给她打鸡血,多半会一块坐下来,表示同意:是挺难的。

    也许还有别人会有这种平常之心。但她不敢轻易去试探。

    她胡乱发了会子脾气,李俊静静看着,许久才叹道:“这破日子真不是人过的。真想撂挑子不干。”

    难得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这话。她边流泪边笑。

    “可转念一想,”李俊又道,“我这么厉害,要把烂摊子留给别人祸害,我也不放心呀。”

    阮晓露笑道:“那还是自己累点吧。”

    她弹跳几步,摆个拳击姿势。

    “来来!陪我练练。”

    “恕不奉陪,我要赶路。”

    阮晓露充耳不闻,瞄准眼前一块饱满胸肌,抡起拳头就冲。

    李俊忙丢开朴刀,接了一拳:“我还手了啊?”

    “怕啥!”

    没头没脑过了三十多招,阮晓露总算力竭,暴汗淋漓,心情舒畅。

    “好了,你走吧,”她仰头喘粗气,“路上小心。”

    李俊:“……”

    她就是想要个会烧饭的练拳架子。

    他忽地将她拽进怀里,愤愤不平地盯了好一阵子。

    阮晓露嫌弃:“汗。”

    “都是你流的。我还没嫌你呢。”

    他想起什么,解下自己外衣,裹在她身上,顺势擦掉她头上脸上的汗珠,低头轻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开心点没?”

    阮晓露嘻嘻一笑,嘟嘴唇:“照这儿来。”

    “……你喝了多少酒?”

    “酒劲儿早过去了。”她懒洋洋道,“来嘛来嘛。”

    李俊愈发觉得她没安好心:“我得走了。”

    “又没让你干别的。”

    “……”

    马厩侧方忽有簌簌声响,却是那店小二的声音:“好汉,壮士,爷爷,您可别拿乔了,小人在此,已是冻杀!”

    阮晓露吓一跳,扭头看时,原来那店小二一直在喂马,见两人私语,不敢打搅,就躲在马厩里。秋夜寒凉,实在受不了,声音都发颤。

    阮晓露哭笑不得,把那小二拽出来:“我俩又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你大大方方出来便罢,谁让你躲着了?怕我杀人灭口?”

    那小二慌忙跪下:“饶命,饶命!”

    顿了顿,生怕阮晓露会错意,又忙道:“娘子平易近人,慈眉善目,自然不会草菅人命,小人是怕……”

    一边说,两眼不住朝李俊瞟。他常年在边关开店,见识三教九流,知道这精壮大汉绝非善茬,手下冤魂不知多少,不多自己一个。

    阮晓露笑了,朝李俊甜甜的道:“那饶了他呗?”

    李俊冷笑一声。本来就没打算杀,让她拿来作人情。

    他问那小二:“方才我们说的话,都听见了?”

    那店小二又觉眼前一黑,上下牙打颤,也不敢说“没听见”,那不是睁眼说瞎话。灵机一动,道:“只听得两位说什么,什么女真悍匪要去咱们汉人地界杀人放火,头疼难办……两位放心,小人嘴缝得死死的,一定不对旁人说……”

    这小二机灵,知道“江湖机密”不能乱听,知道就是祸害。

    谁知这次碰见的江湖大佬却不同往常。李俊摇摇手指:“不,你可以把这消息散布出去,尤其是沿海地方的客商,都懂得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们必不会怪你多事。只是切莫透露出你是从哪儿听到的——不过你也没多嘴问过我等来历,倒省了我担忧。”

    那小二汗流浃背,早不冷了,只知唯唯点头。

    “马喂饱了?”李俊又问。

    那小二再点头。

    李俊挥手把他打发走,自己牵出马,装了鞍。阮晓露绰起朴刀,递到他手里。

    星光漫天,子夜未至。她问:“没带干粮?”

    “总不会饿着。”

    李俊快速扫一眼路径,忽俯身,在她嘴唇上快速点了一下,补上刚才未竟之事。趁她傻乐,又道:“无论如何,请你守到八月十五,等我到时……”

    他想了想,又低声改口:“如果形势实在太差,便弃了盐场,带人撤退,也没关系。”

    阮晓露不言语,心想,你那一大帮子法外之人,海捕文书摞起来比我还高,能退哪去?

    李俊只当她应了,纵身上马,摸摸她头发,星月下疾驰而去。

    *

    海潮声声,冲刷着秋日金黄的海滩。黄绿色的海藻海草在水中飘舞,海浪褪去,又贴在沙中,直到被渔人的赤脚踏烂,变成滑溜溜的一滩腥泥。

    海面湛蓝,渔舟星罗棋布。此时正是八月初时节,鱼虾丰美,正宜捕捞。

    网来的鱼,大部分就地腌制,交予官府,按照渔户人口定量,换取米面蔬菜等口粮——腌鱼的盐由官府发放,都有计数,因此交回的咸鱼数量,地方差役也心中有数,倘若缺了斤两,便受重罚。

    腌鱼全都上交,而鲜鱼易腐,就算渔户拿去私卖,也卖不出几个钱。因此所以对寻常渔户来说,只要捕足官府要求的定额即可。这海里鱼多鱼少,跟他们的生活水平也无太大关联。

    不过,登州地方的渔民,生活比别处的同行滋润一些。他们在捕捞之时,船分暗舱,将半数鱼虾都悄悄截流出去,瞒不上报。然后再悄悄的以私盐腌制。至于这私盐的来历,自然是蓬莱地区的大片不受官府管控的盐场——他们向渔户提供私盐,令其重盐腌制渔货,再高价回收那腌鱼,向外售卖。官府对私盐管控严密,不论如何隐藏夹带,都容易被查抄。而将咸鱼混在南北杂货之中,瞒天过海则容易得多。百姓购来那齁咸的咸鱼,先在水缸里浸三天,泡出一缸咸水,再将水蒸干,蒸出的盐卤就可以拿来做菜烧饭。至于那鱼,吃不吃都无所谓,扔了也不可惜。

    这法子还是李俊参观了水泊梁山的咸鱼作坊以后,跟手下人一起琢磨出来的,当即推广到所有盐帮控制下的地盘。如今登州已成山东有名的咸鱼产地,其鱼之咸冠绝天下,民间声誉口口相传,只瞒着做公的。也许做公的知道,瞒着当官的而已。

    这日,照例应有盐帮派人过来收咸鱼。渔人皮老汉望了半日,却不见船。

    皮老汉焦躁:“现在的后生哪,没一个勤快的。”

    唤了两个同村后生,自驾渔船前去送鱼。

    行不到半日,天色忽然晦暗,海平面突然凭空出现一条硕大桨船,顷刻间破浪而来,截在他的小渔船面前,好像一头阴沉的巨兽。

    几个渔人恍惚不已,向上喊道:“你们是谁?”

    大海苍茫,看似容纳万物;其实凡有人居之处,每片海域都早就划出了势力范围;皮老汉知道,方圆百里的海面,无不是盐帮作主。眼下这艘船可不是盐帮的,看着更像……

    “战船?”皮老汉又惊又疑,“你们是官兵?小的不曾犯法哇……”

    船上有人大声喊了几句话,皮老汉一句没听懂。紧接着,一丛箭雨射了下来。两个后生渔人当即中箭,翻入海中。

    皮老汉大骇。船上的人既没吃拿卡要,也没敲诈勒索,上来就打,明显不是官兵,多半是海盗。

    连连哀叫道:“好汉饶命,俺没钱,船里不过一舱咸鱼……”

    但那箭雨没停。皮老汉窥见海盗行踪,摆明了要被杀人灭口。

    渔船虽小,仅一人也难以操作。皮老汉想起家中老小,不知哪来的力气,把那一舱咸鱼尽皆抛入海,撑起船蓬,满帆转舵,没命价逃。不远的海浪后面就是沙门岛,岛上原先是牢城,现在拆了,驻了一队官兵。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被海风吹得麻了,老迈的手臂上青筋叠起,白发里汗如雨下,皮老汉精疲力竭地绕过礁石,扯块布,朝沙门岛码头拼命挥甩。

    “救命——父母官,救命,有海盗……”

    无人应答。

    “小人是本分渔人,勤恳一辈子……”

    岛上官兵本就人数不多,驻扎在此,本为维护岛上多国谈判之“行宫”,以备日后再次启用,并无海防责任。官兵见海盗肆虐,干脆闭了水门,一艘船也不开出来。

    咔嚓,破旧的渔船撞上礁石,打着转。皮老汉只觉大腿一酸,已中了一枝箭。

    皮老汉万念俱灰,深吸口气,望着大海便跳。

    入水的瞬间,却听到似有tz第三艘船破浪而来,卷起一道犀利的浪。皮老汉身子刚入水,就被一道大力挽了起来,身子只湿透半边,轻轻跌在船板之上。

    一睁眼,只见一男一女,男的健硕高大,虎虎生威,女的矫捷匀称,神采奕奕。两人一个操帆,一个掌绳,配合得亲密无间。

    皮老汉恍惚想:“黑白无常来勾人了?他们怎么不飘着走,也乘船呢?”

    “是个打渔老汉,中箭了!”阮晓露擦一把汗,快速扯帆绳,“五哥!”

    阮晓露带人赶往登州,一路几乎无休,只是路过沧州时,在柴进庄子里补给过一次,换了马。等到了青州,柴进的良马也禁不住这般长途奔波,死的死病的病,罢工的罢工。那里已接近盐帮势力范围。地方官兵也如临大敌,接连设卡堵截。阮晓露干脆弃了马,亮出梁山身份,管当地帮派借了艘快船,直接从海路穿过莱州湾,直扑蓬莱而去。

    水面上偶然救了个迷路的渔人老汉。她再一擡头,一艘巨大的桨船若隐若现。

    皮老汉大喊:“海、海盗……杀人的海盗!”

    阮晓露咬着嘴唇,心里暗叫晦气。女真人这么快就来了?

    这还没到八月十五啊?

    敌我差距悬殊,她当即下令:“甩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