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276章

    第276章

    船上几个大汉齐声长喝。小船机动性高,转弯极快,离那大船越来越远,箭也射不到了。

    皮老汉吓得一个趔趄,以为是另一波海盗。

    阮晓露连忙安抚,让人给他简单清理箭创,问了几句,问出皮老汉的出身来历。

    “这船应该是冲着盐帮的蓬莱大本营去的。”操帆的间隙,阮小二、阮小五都凑来,商议道,“多半是探子。得赶紧给陆上的弟兄们报讯。”

    执行维和任务时,他们常听当地百姓描述女真人的作战手段:战斗打响之前,往往会先派一两骑兵去侦查敌人的兵力和阵型,再决定冲锋战术。

    这艘哨船行踪隐蔽,只是沿途遇上一艘小渔船,这才一路追杀,意图灭口。

    一队人商议已定,全帆转南,极速航行。皮老汉从未见过这么快的船,捂着伤口,如在梦中——

    无片时,看到海岸,以及岸边大片大片的盐田。田垄伸入一个小型码头,码头上拴着大大小小的船。

    岸上众人聚拢来。阮晓露不及寒暄,刚跳下踏板,就高声道:“有海盗钉在我们尾巴后头,预计一刻钟内准到。现下港内有多少船,多少可以作战的人?‘太湖四杰’呢?出去办事?赶紧叫回来……”

    此处蓬莱大寨,是盐帮在登州地方的总办事处,帮众和灶户定期集会、与各路□□势力交涉买卖,皆在此处。眼下大部分帮众都在外跑买卖,阮晓露将眼略略一扫,聚过来的仅有二十来人,神色懵懂,互相发问:“这女娘是谁?这几个壮汉是谁?怎么还有个打渔老汉?……”

    有人识得阮晓露,跟旁人交头接耳的八卦:“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阮小二、阮小五。这位是他们的妹子,也是梁山的女侠,是咱们帮主交好的……嘿嘿……”

    见阮晓露目光看过来,几人忙缩脖吐舌,假装什么都没说。

    “岂止是交好。”阮晓露大大方方一笑,晃一晃“大齐通宝”,“是托付身家。”

    几个小帮众纵然不识得她,但识得这古早信物,登时肃然起敬,连忙奉上踏板,请她下船。

    其余十几个参加维和义军的盐帮好汉先后下船。阮晓露拉过王擒龙,轻声询问这些本地帮众的姓名职位。

    谁知王擒龙一摊手,抱歉道:“姑娘,小的一直在江南活动,跟登州分部的兄弟们也不太熟,这些……嘿嘿,一个不识。”

    阮晓露无可奈何,眼光一扫,锁定了一个头目:“这位大哥今日值守?你贵姓?我好像没见过你。”

    值班的头目姓沈,一脸精悍凶猛之色,身上肌肉纤束分明。原是灶户出身,因能一人搬动一个煎盐大铁盘,得了个诨号“沈铁盘”。

    “来半年了,”沈铁盘道,“原先是晒盐的,现在是贩盐的!见笑!”

    原来盐帮在登州扩展势力,刚刚新招了一批人手。和梁山广招天下英雄不一样,盐帮做的隐秘生意,一般都从辖境内的灶户里发展新成员。一个村子但凡有灶户参与贩私盐,那就和帮中利益深刻绑定,再难分道扬镳。

    这沈铁盘就是灶户转业,带着一群四面八方而来的灶户新人,正在练把式。跟阮晓露草草拱手,又转回人群里,大声发号施令:“别瞧热闹啦!第三式,再跟我练一遍!一、二……”

    “老兄,且慢。”阮晓露打断他的武术课,“我有话说。”

    沈铁盘微微不悦,还是做个手势,暂停训练。

    阮晓露再次申明,有海盗正朝本寨而来。渔人皮老汉差点被他们杀死。

    皮老汉何曾见过这么多黑恶势力,面对一群后生,又不愿显得怯了,在旁比比划划,添油加醋地道:“不是老儿无能,他们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

    阮晓露提高声音:“所有人,快去拿军器……”

    “海盗么,每个月都有那么几个不要命的。咱们都能轻松打发。不过还是多谢姑娘报讯。”沈铁盘没她那么紧张,把皮老汉扒拉到一边,声如洪钟,笑道,“我们大伙都习了武艺,帮主他老人家也交代过,遇事自己解决,不必一层层的往上通报,跟衙门似的,显得咱们忒没能耐。”

    “话是这么说,但今番敌人不同以往。我才和李帮主通过气。”阮晓露亮出信物,“从现在起,你归我指挥。咱们同心协力,先把敌人干掉再说。”

    沈铁盘验过那枚“大齐通宝”,无话,朝她拱手。

    “悉听尊便。”

    阮晓露沉一口气。盐帮地盘越铺越大,跟她熟识的少数元老,都已调往各地据点,经年难得一见。现下面前这些小头目、小喽啰,自己一个不识。仅凭一枚信物,能不能令行禁止?

    她想起维和义军从梁山出发之时,几个高手竞争副统帅之位。她设计了一个战争游戏,让每人率领十个临时分组的梁山喽啰,当场开始夺旗比赛……

    当时扈三娘还抱怨呢,“人都还不认识,总得让我跟队伍熟悉一下吧?”

    阮晓露答得理直气壮:“大敌当前,敌人可不等你们寒暄。比赛开始!”

    ………………………………

    这句话,眼下原封送还给自己。敌军迫近,没功夫给她团建。

    好在此处地理环境她十分熟悉。手头也有几个亲近可靠之人。她回忆了一下当时岳飞的开场行动,开始发号施令。

    “这里谁武功练得不错,会泅水的?往前一步,让我认识认识。怎么,都谦虚?那我点名了,从块头最大的开始……”

    盐帮喽啰慢慢跟上她的节奏,一时间站出来好几个。阮晓露又叫了二哥五哥,数出一共十五人,将十五副软甲和最锋利的大刀分发出去。

    “二哥五哥,你们驾船埋伏海路两侧,等敌人进港,切断其后路,预备近战。王擒龙,将其余船只都拖进港。沈铁盘带人清场,十里内沿海灶户立刻停工,撤退进村,守好存盐的库房。还在晾晒的盐堆,一律遮上泥沙或稻草。另外,从辽东投奔来的那批灶户,有个姓郑的……”

    沈铁盘直愣愣地问:“为什么?我也可以打……”

    “因为他们不是来抢银子的。你是值守头目,灶户都识得你,最听你话。”阮晓露简单道,“其余人,去搬藤牌、木板,这拨敌人弓箭娴熟,咱们自保为主,尽量避免伤亡。”

    盐帮成员的武功造诣也许不如梁山均值,但应对危机的经验十分丰富。阮晓露一句句吩咐下去,马上有人得令照做。乱中有序地四散开来。

    ……——

    仿佛只是一瞬间过,天边乌云破开,显出那条笨重的大桨船。

    船上带着几十个精于水战的女真部族精兵,另有掳掠来的契丹、高丽、汉人水手,尽皆水性娴熟,在海波中如履平地。有人爬上桅杆眺望岸边。

    方才他们撞上当地渔民,本欲射杀灭口,那渔人却被一艘神秘快船所救。那快船一闪而过,看不出来历,但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水军所操纵。船上既无旗号,又无铭牌,不似大宋官军。

    他们从未涉足南国海岸。然而听乌烈王子(宗朝)所言,此处盐场在大宋属于非法经营,tz其中之人相当于大盗土匪,拥有像样的武装防御,不可轻视。

    可也许是因为海面上雾气大,几个哨兵极目远望,只看到岸边白茫茫一片,平滑的盐场一片接着一片,上面随意堆放着泥土稻草,甚至看不出所晒盐卤的轮廓,更遑论半个人影。

    这可跟他们想象中的盐场不一样。难道找错地方了?还是情报过时,这盐场废弃了?

    他们的任务是侦查,可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无功而返。

    船头指挥的女真谋克(百夫长)决定:“上岸探个究竟。”

    放下小艇,一个十人小队登陆上岸。向陆地行了半里地,这才发现,从远处看灰蒙蒙一片的盐场,其实都遮了泥沙稻草,挡住了井栏、棚架、盐堆……

    其中一个火堆还冒着热气,明显熄灭没多久。

    这哪里是废弃盐场,这分明是片繁忙有序的生产基地!

    有人觉出不对劲,刚要聚拢撤退,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捂着脑袋,头破血流。一个大汉执着粗棍,跳将出来,朝着他没头没脑地打。

    紧接着,稻草后面跃出几十个精壮汉子,挥舞鱼叉腰刀,怪叫着扑了上来。

    女真人虽然悍勇,但长途航海辛苦,刚一上岸,路还没走稳,被人四五个围着一个,毫无章法地乱棍出击,也渐渐落入下风,倒下五七个。余人忙朝水边跑,一边扯开嗓子大叫。船上人见战友被偷袭,当即挺弓放箭。那箭都射在盐场边缘的稻草上。

    岸上的大汉却也不追。其实他们大多数武功平平,只凭着人数优势,把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收割了一波人头。如今敌人撤退,己方也不能暴露实力,呐喊一阵,各自退回。

    几个哨探逃入水中,连滚带爬地登上大船,连声叫道:“他们有埋伏!有厉害的兵马!这里就是盐帮的大本营!快回去汇报……”

    大船急急掉头,几十水手用力摇桨,船身咯吱咯吱地响。

    突然,一声崩裂,一块船板飞入水中,大船瞬间开始倾斜!

    船上人皆慌乱,急急下舱探查时,听得咔咔数声,又是几块船板漏水,大船迅速下沉。

    海浪里一左一右,浮出两艘渔人货船。阮小二和阮小五各自立在船头,赤膊布裤,甩干湿淋淋的头发。

    “教你们见识俺水泊梁山的手段,哈哈哈!”

    “诱敌深入、潜水凿船”这一绝招,由阮氏三雄发明推广,当初葬送了多少官军性命。

    敌人哨船虽大,但只要寻到罩门,凿开脆弱地方的船板,照样可以一击致命。

    但女真水军的勇气和力量远非宋朝地方官兵可比。他们见自己战船将沉,海面上却平白冒出来两艘好船,马上生了夺船之心,不及长官下令,发一声吼,齐齐弯弓,照着阮家兄弟就射。

    阮小二阮小五猝不及防:“阿也!”

    连忙跳下海。箭矢射在船帮上。

    女真水军以缆绳系住挠钩,抛到海面,勾住那两艘好船,便要跳入。

    海面平地起浪。阮家兄弟从浪花里冒头,一左一右,大手扳住一个金兵,一把按入水里。不多时,海水中咕嘟咕嘟,泛起了血沫。

    余人大骇。他们在水里闷了足有一炷香工夫!这是人,还是鲨鱼精?

    阮家兄弟的拳脚功夫并非顶尖,江湖上还能找到不少势均力敌之人;可一旦敌人落水,天下没人是他们对手。

    大桨船极速沉没。船上的人被迫一个个跃入水中,被阮氏兄弟在底下接着,哪里入水砍哪里。顷刻间,水面上浮尸具具。

    剩下三两个女真水军吓破了胆,没命价朝岸边划水,只求离这俩活鲨鱼远些,再远些。

    阮小二和阮小五跳上小船,稍作休息,没有去追。

    这两三人挣扎游回岸边,已是精疲力竭。仰头一看,几个穷凶极恶的大汉围拢过来,手持粗索,轻轻松松地将他们拎起,捆作一团。

    敌人全军覆没,己方大获全胜,四周一片欢呼——

    “姑娘,咱赢了!”

    阮晓露早就等在码头边。敌人只来了一艘船,被己方一群人围殴致死,这“大获全胜”其实也含金量也不高。她等大伙欢呼告一段落,才提醒:“这只是先头部队,过后还有更多……算了,先把俘虏带过来。”

    敌情不明,她早就吩咐尽量留几个活口,审他一审。

    沈铁盘押着三个湿淋淋的俘虏,掼在她面前。

    阮晓露给个眼色。王擒龙跳到跟前,大声喝问:“你们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俘虏嘀嘀咕咕的咒骂。

    他们假扮民间海盗,自然不会随身穿戴任何暴露身份的物件:头上简单包着破布,身上挂着布衫,兵器早落水不见,猛一看和寻常土匪没两样。

    “可别以为什么都不说,我就真把你们当同行。”王擒龙叫道,“头巾摘了!”

    几个大汉揪下“海盗”的包头布,顺带薅掉几把头发,露出三个髡发细辫的脑袋。

    王擒龙指着那几个脑袋,大声对同伴们科普:“这就是女真人的发式,我在辽东天天看。”

    盐帮虽与女真人做过走私买卖,但那是极其机密之事,每次都是李俊带少数心腹,直接驾船北上,在辽东海岸完成交易。因此大多数寻常帮众,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女真人真容。

    王擒龙接着再丢下一支箭。那是先前射到皮老汉身上的。箭簇极细,带着血,足有一掌之长。

    沈铁盘和几个当地喽啰大为奇怪:“这哪里的箭?”

    王擒龙道:“是女真军中的样式。而且用的是优质辽国镔铁,寻常渔猎部落可造不出来。”

    被俘的几个“海盗”也许懂点汉话,听他分析箭簇,不动声色地交换目光。但如山的铁证甩在眼前,就是不开口,摆明了要杀便杀,你奈我何。

    这心理素质,更像正规军了。

    王擒龙气得哇哇大叫,就要动拳头。阮晓露制止,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大声以女真话叫道:“乌烈王子!你怎么来了?贵体康健?幸会幸会!”

    三个俘虏登时脸色大变,条件反射般肃立,齐齐向后看去。

    盐帮喽啰又气又笑:“娘的!不打自招!”

    又五体投地:“姑娘,你还会他们的话呀?赶紧问问……”

    阮晓露哈哈大笑:“只会讲这几句,别的不会了。”

    登州盐帮分部常年安居乐业,她忽然闯入其中,宣称外族入侵,在有些帮众眼里,不免有危言耸听之感,第一反应是:没那么严重吧?

    直到现在,几个俘虏被她诈出反应,摆明是大金国派来的假海盗,围观的喽啰小弟才彻底相信这批人并非寻常海盗,盐帮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阮晓露道:“郑大娘呢?找来没有?”

    她一早就吩咐下去,派人把那些偷渡的辽东灶户叫来,方便跟俘虏沟通。现在趁热打铁,正好问些情报。

    忽然,却见一匹快马疾驰而来,踏着盐池,踩出一串泥泞的马蹄印。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喽啰浑身带血,一头载下马,擡起血肉模糊的双手,“芝罘村遭海盗袭击,人都被掳走了,快去派人增援——啊,这怎么回事?这几个家伙是谁?”

    与此同时,阮小二和阮小五驾船归来,船上带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盐帮喽啰。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那喽啰慌慌张张道,“两水集有、有人从海上……带兵强攻,至少一百人、挡……挡不住……得、帮忙……”

    阮晓露脸色一沉,看向沈铁盘。

    “这几个月,从辽东投奔来的灶户,都安置在芝罘村。”沈铁盘道,“两水集也是我们的地方,有……有个藏盐的山洞。今年上半年的收成,预备留给渔户腌鱼的,都……”

    “离这里多远?”

    “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都差不多二十里路程。”

    “灰你个臭烂菜,拿对付辽国人的手段对付俺们,”阮晓露大怒,“还带多点开花的?”

    由于入侵者不知盐场的具体位置,看来是派出了三批先头部队,同时突袭好几个地方。阮晓露带人围歼了一批,但还有另外两批敌人顺利登陆,扑向毫无防备的百姓和帮众。

    幸而,两处地方都修有基本的防御工事,可以抵挡一阵子,派人突围,来求增援。

    阮小二心中估算片刻,告诉她:“以咱们现在的人手配置,若分兵救援,只怕两头落空,胜算不tz大。”

    阮小二是梁山元老,全场战力最强,经验最丰。他都这么说,余人不敢托大,也附和道:“先集中救援一处,最是稳妥。”

    阮晓露点头,不假思索道:“去救芝罘村。把刀和甲都集中起来,再带一队弓……”

    “阮姑娘,”沈铁盘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挡在她面前,厉声道,“小的以为不妥!”

    阮晓露擡眼,“怎么?”

    “灶户有腿有脚,只要分散一逃,敌人便无可奈何。而两水集的盐库里存着咱们上半年的收成,若丢了,不仅大伙衣食无着,先前谈好的买卖都得违约,得罪多少江湖帮派?我盐帮注重信誉,日后还如何在此立足?当然是先救盐库!”

    阮晓露耐心听完,点点头:“如今我是总指挥,你的意见我知晓了。先救芝罘村。”

    “姑娘!”

    沈铁盘生怕她不解自己的意思,挥了挥拳头,焦躁道:“你不明白!那些灶户是新搬来的,跟我盐帮渊源也不深,许多人连晒盐也还没学会,白白占着好盐田,半年了没有像样收成,要他们何用?跑了就跑了!喏,我知道他们是你引荐的,和你有旧,但我是盐帮骨干,自然要以帮派利益为先……”

    几个和他交好的帮众面现赞同之色。

    “辽东灶户是我介绍来的。”阮晓露也换了语气,严厉道,“但我跟他们没什么旧交,你别误会。盐没了可以再晒,没了灶户,谁给你产盐?谁养活咱整个帮派?——你不必和我辩论,等打完了,咱们有大把时间私下沟通。现在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