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阮晓露拍着椅子,跟着叫道:“大伙说的对!朝廷这次必须给个说法!——军师!你怎么看!”
先不忙发号施令,虚心纳谏才是她该做的。
吴用觉得这姑娘上道,微微一笑,拈须说道:“下毒暗害寨主的,是哪个昏官奸臣,咱们很容易查清。可派细作潜入东京,逼他们饮鸩辞职,以此杀鸡儆猴,让人知道咱们梁山兄弟不是好惹的。”
阮晓露觉得有点不信。堂堂智多星,就这点觉悟?
她道:“什么贪官污吏,还不都是看皇帝脸色。皇帝明摆着不想让咱们活,要让咱们静悄悄的散,孤零零的死。倘若不是安神医诊出老大哥中毒的缘由,咱们死都死得莫名其妙,一个个都做糊涂鬼!怎的,他们都打算赶尽杀绝了,咱们还‘冤有头债有主’,清理几个爪牙完事?”
吴用立刻道:“姑娘所言甚是,是小生狭隘了。方才之言,只是下策,只求抛砖引玉。但不知姑娘有何中策上策?”
语气诚恳之至,说话时目光看地,跟她没一点眼神接触,当真是十分的尊敬。
阮晓露:“……”
这破秀才,明明心tz中有这个意思,非要转弯抹角,引导她自己说出来。担点干系会死吗?!
不过转念一想,现在自己是“主公”,一切决策后果自负,不能将风险转嫁给别人。
况且,群众的意愿如同洪流,她无法只身相抗。不管内心如何求稳,表面上要同仇敌忾,要显得跟大伙一样激进愤怒。
她环顾四周。聚义厅墙上挂满了红花锦旗,是那日给张叔夜践行时的装饰,还没来得及撤下来。
这些锦旗形制不一,落款有农户,有员外,有商贩,有匠人,近至东溪村,远到沧州府……
这些锦旗,代表了梁山在当地的群众声誉,代表了好汉们即便闹出翻天覆地,也有最后的退路。
“既然要报复,那就来个大的。”她一边思索,一边慢慢道,“眼下年头刚过,马上便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前岁我在东京公干时就曾知晓,当今皇帝喜欢与民同乐,到得那日,例行要大张灯火,庆赏元宵,作贺太平风景。此乃大好机会。不如趁着东京城防松懈,好好的闹他一遭,给他们长长记性。”
众好汉大喜:“正该如此。换了晁天王拍板,也必将如此安排。”
“这是中策。”阮晓露道,“若是……”
众人心急:“上策是什么?——是了,杀去东京,让咱晁大哥坐龙椅!”
阮晓露脸色一黑。晁大壮还在床上命悬一线,你们要他长途跋涉,跑到东京去坐龙椅,真是嫌他还不够受罪。
不过她显得很是积极,笑着拍手:“对对,然后让他把三宫六院的美人儿全娶了,你们都做大官,妻妾成群、吃香喝辣、鱼肉乡里、欺压百姓……”
大伙赧然哄笑:“那怎么成。”
“上策是,不仅要报复,而且要逼得朝廷从此不敢算计咱们梁山。具体怎么做,还要跟军师和大伙细细商量。”阮晓露话锋一转,道,“若真要行动,依我看,与其打着给寨主报仇的旗号,不如借用宋大哥名头——晁大哥毕竟无官无衔,皇帝要他命,理所当然;可咱们大宋的立国之本,便是善待文官、不杀士大夫。他们同时毒害了宋大哥,那是大大的理亏。咱们济州百姓为自己的父母官讨说法,以这个理由进京,那就不能叫闹事,叫告御状……”
这一节大家都没想过,连吴用都觉耳目一新,这姑娘果然没白跟张叔夜混。
捋须赞道:“如此一来,师出有名。”
至于宋江愿不愿意让人帮他讨这个公道……那也由不得他。
“既然大家都有此意,”阮晓露笑着看向吴用,“那就烦请军师定计。务必让大伙全身而退。切莫有半点差池,日后兄弟姐妹难以相聚,那可就糟糕了。”——
翌日,梁山上下都卸了新年红绸,挂上白幡。驻守山门的喽啰也都披了个白布,脑袋上栓条白布,蔫头耷脑地迎来送往。
这是做给人看的。给晁盖下慢药、意图瓦解梁山之人——无论是蔡京、童贯、还是别的皇帝心腹,此时必定会密切监视山寨情况。那就将计就计,假装寨主已死,让他们以为阴谋得逞,就此懈怠。
果然,不出半日,望哨的喽啰就发现几个形迹可疑的公人,鬼鬼祟祟地走上回京的官道。大伙相互告诫,也不拦着,放他们平安上路。
与此同时,一拨拨好汉结束整装,杀鸡盟誓,祭拜了玄女神碑,从金沙滩乘船上岸。
小半数梁山兵力尚在北国驻守,余下的,大部分留守山寨,照顾寨主,并操练水陆军马,防官府突然发难;参加行动的只是少数艺高胆大之人:花荣、张顺、阮小七、史进、张青、孙二娘、鲁智深、武松、石秀、李忠、周通、何成……带领千来个精锐喽啰,取路登程。另有第二波、第三拨接应军马,候在军寨,随时准备增援。
阮晓露当仁不让,担了领队之职。此外派遣戴宗,日夜兼程,潜入东京城内,和燕青接上头,随机应变。有些缓急,好来飞报。
低调行了不久,经过一处白雪覆盖的乱岗时,忽然左近撞出一彪军马。为首的好汉从容下马,朝梁山诸人拱手为礼。大伙一看,却是混江龙李俊。身旁童威、童猛,率千余凶恶悍匪,整整齐齐列在岗上。
“你走后,我琢磨那白胜所言,放心不下。”李俊与阮晓露并骑,开门见山道,“带人赶来的路上,就听说晁天王出了事。料得你们会有所行动,因而特地在此相候。万一冲撞起来,也好有个帮手。”
阮晓露大喜:“没通知绿林朋友,是为着隐蔽行踪,以防走漏消息。不过既然你们来了,那就欢迎之至。只不过,你们也知道俺们要去干什么,一切行动,后果自负。”
李俊笑道:“当年大闹登州之时,梁山与我盐帮订立盟约,可没约定期限。”
梁山和盐帮一个盘踞内陆,一个肆虐江海,危急时相互救援,不止一次。这个攻守同盟已经深深扎根。别的小寨山头可以独善其身,他李俊若是不表态,等于自绝后路。
李俊策马靠近,和她并辔,倾过身,又低声问:“你伤势可好得全了?”
阮晓露笑道:“生龙活虎,活蹦乱跳,闹他一场不成问题。”
“只是闹一场,”他问,“还是真要起事?”
阮晓露这下沉默,看着马辔规律晃动。身后一群怒发冲冠的战友,马蹄声、脚步声嘈杂纷乱,隔一会儿就能听到各种骂娘粗话。
在聚义厅里匆匆定出的上中下策,其实也并非深思熟虑的产物。以梁山眼下实力,闹事杀人如同探囊取物;但真要搞改朝换代,她觉得还远远够不上准备充分。如果她是晁盖,真要彻底报复回去,此回大概率忍气吞声,然后像方腊一样,准备个三年五载,然后一举而成;但她只是晁盖临时抓来的替补,无法靠一己之力压制群众的呼声。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江湖人的逻辑,便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有仇当场就报。谁委曲求全,谁就不配在江湖上活着。
来到这个世界初始,阮晓露自觉内心还颇有法理意识,觉得遇事不妨先讲情,再讲理,再讲法,诉诸武力是最末流的手段。
可几年的历练下来,她也发现,这是个虎狼横行、法如虚设的丛林社会。纵然是那些最基本、最朴素的美德,譬如诚实守信、勤勉善良、公平公正、尊重包容……也只能在暴力的保驾护航之下,方能绽放一点光彩。
至于她心里那些属于理想社会的各种底线,也只有在听张叔夜讲课的时候,能跟他应和一二,让他夸一句“小姑娘挺有见识,谁教你的”;拿到民间,这些“底线”百无一用,寸步难行。
今次好汉下山,说是一时冲动也好,意气用事也好,都是为了捍卫他们长久以来的那个属于“江湖”的底线。至于具体要做何事,会导致什么后果,大多数人心中也并不清晰。
可这又如何呢?陈胜吴广在选择揭竿而起的时刻,想来也不曾仔细分析利弊,规划出什么宏大的蓝图。
这些想法,阮晓露不愿和盘托出。见李俊依然在等答案,忽然道:“你怎么也不问,今番为何是我带队?不是别的头领?”
李俊低头打量她一番,笑道:“那必然是晁天王病中任命,让你挂帅。”
他在路上听闻的谣言是“晁天王薨逝”,然而一见梁山兵马军容整齐,人人脸上愤怒有余,悲伤不足,谁都没挂孝,就知道老晁多半幸免于难。然而这么大事,晁盖并没有亲自领兵,可见依旧是伤病在身,无法出征。
阮晓露笑道:“那天可把我吓一大跳。放着那么多劳苦功高的好兄弟,偏偏选我。”
李俊思忖一番,道:“梁山人才济济,倘若晁天王指派任何一个武功高强的好汉暂管山寨,势必会有人不满,有厚此薄彼之嫌。况且,山寨眼下处境危急,万一这个替任的表现欠佳,等危机过去,他该如何自处?反倒是你,身为眷属,功劳虽重,职位不高,也无甚野心贪欲,是个万全的人选。我要是他,我也选你。”
阮晓露轻轻“哦”了一声。原本心中就有这些模模糊糊的想法,经李俊一番提点,豁然开朗。
大男子主义如如晁盖,危急时之所以让她挑大梁,除了她能力达标以外,更是因为她“安全”,不会影响兄弟义气,更没可能篡夺权力。万一情况转tz坏,因着她是年轻女子,“搞砸事”也属意料之中,不会招致太多猜疑。
她苦笑:“你明明可以拍我马屁,说‘因为你比他们都厉害’。”
李俊目视远处:“你问我晁天王的想法,又没问我自己的。”
阮晓露斜眼瞅他,见他带笑回望自己,明显在等她开口请教,“那你是怎么想的呀?”
她偏不问,憋死他。
“所以你看,”她微微一笑,带过话题,“我不是晁盖。这么多兄弟姐妹,我可以指挥统帅,但没法左右他们的心。你问我这次要闹到什么程度,我只能说,闹不是最终意图。我会在确保主力安全的基础上,争取最大的利益。”
李俊不是梁山兄弟,虽算不上局外人,到底要比旁人冷静三分,她跟他透个底,免得己方陷入一头狂热之中。
李俊慢慢点头:“我们在各地尚有近万大小帮众,需要时,都可调遣。”
此时兵至寿张县。先锋喽啰前来请示,要不要低调绕行。
阮晓露和身边几人商议片刻,决定:“直接开进去,就说是保毅军调动。”
这寿张县贴着梁山泊最近,早在王伦时代,就已是梁山控制下的地段。出山办事的头领时常光顾县里的酒店客店。“乡约”通行,百姓遇事都不怎么上衙门,知县就是个摆设。甚至还曾因着县里闹采花大盗,那知县派了人,转弯抹角找到“梁山公益”,请求好汉们为民除害。
因此当梁山军至,轻而易举就控制了县衙,全无一人抵抗。梁山军马对这些老乡也很照顾,所过街巷秋毫无犯,没拿一两银,没吃一碗酒,只是派人看住了知县,防他向上头报告,泄露大军行踪。
此后接连几个州县,都是直接控制,未损一兵一卒。有几个小县听说梁山保毅军到来,直接“开门揖盗”,倒省了大家叫门。
到了济州府,梁山兵马更是如入自家后院,口称探望太守,直接包围府衙——这一次,遇到几十虾兵蟹将把门。安道全焦头烂额地走出来,破口大骂:“太守送医太晚,此时依然命悬一线,你们别添乱!赶紧有多远滚多远!”
安道全骂得越狠,大家越兴奋:“宋公明哥哥果然没死,赶紧派人回去报知寨主,他老人家必定欢喜。”
打着“保护太守”的旗号,照例派人控制了府衙和兵营。济州府的官军也是梁山老熟人,知道敌不过,干脆缴械不打。虽说“保毅军调动”的理由有些牵强,但也难得糊涂,乖乖的躲进营里。
忽有人记起来:“那个黑旋风李逵呢?咋没出来跟咱拼命?”
问了一圈,有相熟的公人道:“那个好赌的黑大汉,在太守病发当日,就翻墙逃走,不知所踪。哎,太守平日待他如兄弟一般,这人也没少狐假虎威,在府城里寻衅闹事,让下官们给他擦屁股。眼下出了事,跑得比谁都快,真是人走茶凉哇。”
阮晓露只觉当头一棍。这么大个祸害,让他流落江湖?万一他踅上梁山,给谁来一板斧,怎么办?
“怎么没人通知俺们?”她质问。
宋江治下的济州府,和梁山经常互通声气,遇到调兵遣将之事,都会互相知会,以免误会。
缉捕观察何涛一脸冤枉:“通知了啊,当天就通知了。下官以为,他身无分文,很可能跑到梁山去容身,马上派人去告知。不过那时候贵寨似乎有点忙乱,我们也不好添事,只找到了你们的军师,简略说明……”
阮晓露面色微沉。吴用这厮,压着这么大新闻而不公之于众,是几个意思?
只能告诫左右:“只怕他还在左近,此人行事疯癫,不知会做出什么狂事,须得严加戒备。”
按照此前的计划,令喽啰去府衙里取了宋江的官印、官服、中书省的奏授告身、以及一系列委任文书,另外从安道全那要来一沓乌黑银针,当做“朝廷谋害文官”的证据。然后写了个状子,拿去去街坊巷陌收集百姓手印——大家亮出肌肉,和和气气,以理服人,没多久就攒了一大摞指纹掌印——当做“告御状”的材料。再从张贞娘处买来更多白布,必要时往身上一披,以添声势。
这些事情做完,不管是否合理合法,反正大家底气足足,“告御状”的步伐迈得六亲不认。
宋江若清醒,必定会以死相抗。可惜他还昏迷在床,济州现下完全是无政府状态,只能任由梁山人马摆布。
此后数日,静悄悄拿下沿途州县。直到出了山东,梁山的影响逐渐稀薄,无法直取州府。阮晓露便教大伙改了装扮,化整为零,扮作客商、伴当、上香百姓,藏好军器,分头行走,水陆并进,不一日聚合在东京城外,此时正是正月十五当日。
阮晓露扮作村姑,带了几个小弟,展开事先绘好的京师地图,踅到城门观望。
她不是头一次进京,然而这一次,却觉得气氛平白有些不对。
上元灯节前夕,按理说应当家家热闹,户户喧哗,都安排庆赏元宵。可为什么这城外一条长街,却是家家闭户,铺铺关门,一派萧条之色?
而且城门大开,守城兵勇尽皆不见,地上隐隐有血迹。
她直觉有情况,令喽啰先收起“告御状”的行头,“刀拿在手上。”
忽然,只见一群百姓奔逃而来,口中惊呼:“不好了,不好了,天上杀星下凡了!一个黑大汉,抡两把板斧,赤条条刀枪不入,趁节庆时杀入城中,火杂杂只顾砍人!这位娘子,你休要在此逗留,赶紧逃去乡间,莫要让那杀星撞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