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梁山经营多年,招徕豪杰无数。寨主老大哥虽然并非武功最强,也并非智谋最高,但一直像个镇山的神兽一般,是山寨凝聚的核心所在。
如今头一次,寨主重病卧床,虽免了性命之虞,但状况仍然堪忧。一会儿发烧,一会儿昏迷,一会儿又水米不进,一会儿剧痛难受,铁打的汉子蜷成一团,面冲墙壁,悄悄呻`吟落泪……
尽管安道全事先叮嘱过,这些“后遗症”都属寻常,但全山兄弟姐妹看在眼里,还是不免群情激奋。三阮、刘唐、白胜等创业元老,更是心如刀绞,整日守在晁盖身边。公孙胜表面上说什么“命由天定”、“随遇而安”,但也在丹房里供了神位,日夜给三清四御上香。有那巡夜的喽啰,半夜还听到公孙道长咬牙切齿地叨叨:“都他娘的给贫道听好了,晁天王但有三长两短,贫道也略懂拳脚,砸个崂山不成问题……”
其他大小兄弟,公开上不敢惊扰寨主,但暗地里,都在悄悄的商量:“杀进东京,把那皇宫烧作白地,给咱老大哥出气!”
更有那性急的,当即磨刀霍霍,打算先到附近州县杀几个官,宣泄一下怒火。
吓得朱仝赶紧把几个小婴儿抱回托育所,免得他们听那些污秽叫骂。
好在晁盖神智未失,紧急叫停,闭目思索良久,吩咐将几位山寨首脑、各事务负责人都叫来。服侍的喽啰都遣出去。十几个人围凑在病床前。
“我是不中用了……”
他刚说完半句话,底下一片反对之声。
“安神医不是说了,”阮家三兄弟大声道,“这些都是暂时的症状,只要好好休养……”
晁盖苦笑。
外头有些喽啰见老大病重,表现得如丧考妣,嚎得比谁都响,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忠心;而这些真正的忠心兄弟,并没有哭天抹泪,反而一直在呵斥那些软弱之人,教他们不许扰乱军心。
只有当关起门来,他们才微微红了眼圈,用激烈的情绪来掩饰内心的彷徨。
“外头的坏人可不会耐心等我养着。”晁盖微弱地道,“况且,人有旦夕祸福,如今我不能办公,山寨无主,不少兄弟人心惶惶,不成样子……”
他咳嗽一声,目光重新定在阮晓露脸上。
“贤妹,”他忽道,“你是如何知道我被下药,因而提前让张顺兄弟请了神医的呢?”
“我,”阮晓露张口结舌,“我是……”
要说她真的熟读剧本、未卜先知,倒也不然。这个世界的发展方向总是出乎她意料,让她手忙脚乱,没一刻闲着。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事后回想,勉强能跟既定的事实相互映照,让她不至于失却对生活的把控。
现在回想,大约只是多年的江湖经验,加上一点点先知先觉的敏感度,再加上灵光一现的一点运气,才让她在第一时间猜到朝廷的意图。提前把安道全请上山,也不过是多加一道保险,就算她猜错了,也不过是瞎忙一场,没损失什么。
但这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就算她真的和盘托出,晁盖也没有精力去听。
“嗯,”她最后只好简单道,“大约是玄女娘娘保佑,突然在我心里放了这个念头……”
玄女碑威武霸气地立在水边,周遭香火旺盛,梁山的头领喽啰、乃至村民老乡,路过都会拜上一拜。她搬出玄女名头,也是顺理成章。
晁盖环视四周,笑道:“看到了没有,果然是有神明护佑。这个闺女,我从她上山第一天,就知道她不简单。”
忽然想起,她炸的那小鱼干真好吃,比皇帝那御膳也不遑多让……唉,自己也是飘了,居然真的相信朝廷会尊重自己、认同自己、和梁山称兄道弟……
晁盖感慨了一会儿,忽然道:“如此,我也可以放心把山寨事务交给你……”
阮晓露轻声:“啊?”
有人比她反应还大。阮小二跳起来:“阿也,大哥,这可不行!俺妹儿还是小孩……”
吴用咳嗽一声,责怪地看他一眼,嫌他吵。
阮晓露心跳微微加速,马上解释:“只是在老大哥病重乏力之时,代为处理点杂事。等过几日他痊愈了,自然就用不到我——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晁盖观察她的反应。他虽然病体痛楚,但脑子清醒。看到自己此言既出,这小妹子既无骄傲自满,也无惶恐畏惧,仿佛只是像以前一样,接了个再寻常不过的跑腿任务——他脸上生出笑意,轻声道:“对对,当然是代理。贤妹虽是女子,但是我梁山第一女中豪杰,办事我也放心。”
又看向周围诸人:“你们听到没有?若是我病情加重,管不得事时,小六姑娘可以代拿主意,你们须尽心辅助,不可有违。”
他隐约觉得有点荒谬。刚上山那会儿,梁山还是男子汉的天堂,女眷靠边站。这小丫头想上聚义厅喝酒,他还不让;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当他自己不得不考虑休病假的时候,第一个想起来的顶替人选,却是她……
并非是梁山无人。他做了多年山寨老大,对众兄弟的品格秉性了解得透透的。公孙胜虽然脑子清醒,但每天炼丹修道,急事找不得他;林冲武功虽强,太过优柔寡断,让tz他来决断点什么事务,三天打底,黄花菜都凉了;武松杀心太重,要是让他接棒,山东地方不几日就得血流成河;鲁智深太好被人忽悠,得有个武松盯着,但这俩货在一块儿免不得喝酒,一天得有八个时辰醉着;花荣带娃,不考虑;栾廷玉除了武艺出众,人就是个闷葫芦,别人说啥他听啥;阮氏三雄勇武有余,谋略不足,也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石秀么,倒是精细智慧,真给他这么大权力,明儿个山寨全体兄弟都得让他寻出三百条罪状,排队扫厕所,明年都扫不完……
还有不少优秀的兄弟,譬如杨志,远在北方苦寒之地驻守,无法为山寨分忧。不过就算杨志近在眼前,他也不考虑——运气太差。玄女娘娘显然不待见他。
而梁山好军师吴用,虽然各方面都很出色,也是创业元老,惜乎底线太过灵活,倘若没个人在旁边时刻牵制,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不意外;再者,军师武功基础几乎为零。这么多年与虎为邻,也没能近墨者黑,练出一两保命绝招,晁盖深以为憾。梁山毕竟是土匪起家,凭拳头在绿林里立足。如果让他一定要在“不会武功的男人”和“会武功的女人”中选一个替补,他宁愿选后者。最起码不会重蹈王伦的覆辙。
女眷里头倒是有不少靠谱角色。譬如梁红玉也是文武兼修,大方稳重,但上山较晚,群众基础不够。顾大嫂倒是个好领导,可惜人在旅途,无法受命。而且就算让她管点事,她肯定会偷偷开赌,破坏山寨的好风气……
人人都是英杰,人人都有短板。思来想去,也只能是阮小六各方面能力比较平均,没什么致命缺陷,能让他安心养病,不至于每天着急上火。她的武艺虽然不甚出彩,但军功全山最高,也是人人目睹,在“谁行谁上”的梁山逻辑下,也不太会有人不服。
而且还有神明加持……
他当然不会前卫到直接把山寨之主的位子交给一个女流之辈——哪怕是临时的。但当此危急之时,若是指派任何一个兄弟临时代理,都不免会让人多想,好像他在指定接班人一样,进而引发猜测,坏兄弟义气。反而是将重任交到一个并非正式头领,更不可能当寨主的女眷肩上,最是安全稳妥,不至于引发无谓的猜忌。
晁盖想透这点,彻底放下心理包袱,拉着阮晓露的手,嘱咐:“……其实也没多少事。主要就是在我养病的时候,签发江湖令,莫要让宵小欺侮咱们山寨。山上兄弟但有人心浮动,你要给大家鼓劲,莫使士气低落。倘若朝廷要清算咱们寨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也知道该怎么做。就像在登州那样……若觉得力有不逮,就让别人顶上,千万别逞强……”
阮晓露低头,晁盖说一句,她“嗯”一声。看着那昔日红光满面的脸孔憔悴如斯,心里一阵阵堵得慌。
过去她也经常曾胡思乱想,倘若自己坐上那聚义厅正中的交椅,该怎么改这里、变那里,把自己看不惯的事情统统处理掉;而今日真的临危受命,她却只希望自己这个临时工干得越短越好。
晁盖忽道:“药该好了。你去给我端一下。”
阮晓露一怔:“应该还有一会儿呢吧?”
晁盖笑道:“你去看看,莫要让煎药的喽啰偷懒。”
阮晓露点头,笑道:“那您放心。我小六接的活,没有半途而废的。”
起身离开,寻棵大树,站在底下静一静。
晁盖估摸她走远,目光叫来吴用。
“贤弟。”他语重心长地道,“非是老哥哥不信任你……”
吴用忙起立道:“大哥说什么话,你就算真的让我代管山寨,小生也不堪重负呀。”
吴用深知自己的定位。军师再厉害,也只是个辅助。况且他虽然号称小诸葛,实际也只会出点馊主意,得遇上个合适的主公,一唱一和,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果;如果让他自己既出主意,又拿主意,但凡做出什么违背江湖道义的事,骂名全他自己担,没多久就得众叛亲离。
还是藏在幕后,当个黑手,比较安稳。
晁盖瞧不出吴用心里一圈圈的盘算。想了想,低声道:“我的意思是,小六姑娘到底是女流,智谋胆识魄力尚有不足,得靠你相助……”
吴用忙道:“我懂我懂。”
“还有……”
晁盖深深吸一口气。他看不出小六有什么野心和企图,但最好也要防患于未然。
“还有,”他的目光扫过床边的几位心腹兄弟,瞪着眼,眼神倔强,“小六虽有能耐,但在江湖、朝堂上关系复杂。但凡她背离我梁山道义,做出不利于山寨之事,你们立刻将其拿下,按军法处置,不可心慈手软……”
吴用肃然称是。其余人也纷纷点头。只有阮氏三雄面面相觑,同时道:
“俺妹不可能……”
“俺姐不可能……”
“没人说她不好。”吴用语重心长,劝他们,“可万一她让人蛊惑诱骗,做傻事呢?总不能干看着吧?这叫万全准备。况且,如果大哥真不信任她,会当着你们三兄弟的面说这些?大家都坦诚相待,才是英雄本色。”
阮小七撇嘴,嘟囔几句,顾着老大哥病重难受,没骂出声。
晁盖闭目凝思,觉得嘱咐得差不多了。这么多身怀绝艺的兄弟,足够节制她一个。
有人推门。阮晓露端来滚热的汤药,看看房内众人——尤其是阮小七——的脸色,猜得八九不离十。
就说嘛,泼天富贵不是那么好接的。自己只是当个临时工,“监工”却有十来个,个个都能一指头要她小命(吴用甚至用不着动手,动动嘴皮子就能让她生不如死)。好在她心大,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全力以赴,别人怎么看、怎么想,都与她无干。
晁盖喝了药,沉沉睡去。外头却开始喧哗。原来山上众人见晁盖召见心腹,谈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动静,担心老大哥有什么三长两短,一齐过来喊问。
阮晓露目视自己的新团队,深吸口气。
“走,出去跟大家说一下情况。”——
“杀去东京!杀他个血流成河,让狗皇帝看看,这就是敢惹咱们梁山的下场!”
聚义厅里掀起声浪,一波比一波高。大家还按照以前习惯的座次排位,但谁也坐不下去,看着最中央那个空荡荡的交椅,心头的忿怒达到极点。
就算有那少数出身官僚系统的好汉,觉得以暴易暴未必可取,杀去东京不妨再议——此时也不好公然反对,只能摇头叹气,默认了伙伴们的怒火。
梁山好似一匹通灵性的野马。张叔夜多年苦心孤诣,给它套上个松松垮垮的缰绳,让它不至于到处撒野害人;但它归根究底还是野兽,没人能驾驭它,没人能驯服它。谁敢把它当坐骑,对它挥鞭子,它绝不会逆来顺受。
阮晓露坐在自己平时的“梁山物流”交椅上,感觉自己就是个傀儡。
晁盖亲口指她作替补,倒是无人质疑。不过眼下众意沸腾,她哪有什么指挥管理的空间?不管晁盖的替补是谁,甚至若是晁盖亲身在此,都会做出同样的决策——今天必须给众兄弟一个满意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