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李师师用尽全身力量,攀上低矮的院墙,闭上眼,纵身一跳,便崴了脚。她强忍着没出声,皱着眉头站起。
周围火光幢幢,人声马声汹涌而来。她握紧那把并不锋利的小刀,茫然四顾。
她在这楼里住了十年,却不识街上的房屋道路。
忽然,面前巷子里驶来一辆马车。一个人影径直朝她奔来。
李师师面色惨白,举起刀,本能地抵在自己颈间,“别过来!”
犹豫片刻,又将那刀尖指向来人:“别、别过来!”
来人有些tz眼熟,好像是瓦子里一个伶俐俊俏的小厮。李师师痴迷《草莽英雄传》那会儿,他宣称手里有未出版的书卷,李师师重金求得,因而见过一面。李师师聪慧,对见过的面孔过目不忘。
“小人来迟,”燕青匆匆一揖,指着那马车,快速道,“姐姐但随我来,我护你周全。”
李师师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弦外之音。她自知天生丽质,见过自己的男人无不神魂颠倒。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却对她许下生死承诺,难说没有别样的心思。
她捧起一包金银,颤声道:“若能得义士护我安全,这些金银可做盘缠之资。奴的妈妈已死,她在白矾楼还存有黄金千两,若侥幸逃得性命,日后也可赠予义士……”
燕青脸色暗淡一瞬,随后又面色如常,朝她伸出手。
“金银买命,姐姐也把我看得忒小了。”他粲然一笑,“随我来。”——
史进从黑暗里疾奔而来,脱下身上的浸血软甲,月光下一身九纹龙花绣,蒸腾着热气。
“东华门内皇城司兵营,已经尽被我们控制,”他精神高涨,气喘吁吁地向阮晓露汇报,“我和石秀大哥带人杀散了千余人,其余的都缴械投降。内监闻知有人攻入,一股脑都跑了……”
即便是在浴血奋战之际,他也不失一副阳光面孔,顿了顿,朝阮晓露咧嘴一笑:“这是好消息。”
他此时才注意到郑皇后,以及被困在宫内的无数仕女佳人,其中不乏绝色。先是一惊,随后尴尬,赶紧转了个身,却忍不住偷眼回瞄。
阮晓露瞥一眼郑皇后和太子赵桓,“坏消息呢?”
史进回神,低声道:“审了几个皇城司指挥官,他们说,皇帝今日微服出宫,不在宫里!难怪兵营里人员减半,都出去随驾保护……”
和赵桓所说的一致。阮晓露这才确定,太子彻底吓怕,不敢再使心机。
情况一秒一变。现在可好,大海捞针,怎生寻找?
是分出兵力,去城中地毯式搜寻,还是抓紧自己手里这些人质,谋求最大利益?
己方看似占据上风,但她清楚,当务之急,非在于进取,而是……
不及细想,忽然何成白着一张脸,飞奔来报:“大大大姐不不不好了,御花园闹闹闹鬼了!”
阮晓露仰天长叹。不带这么给她上难度的!
何成说得严重,还是得去看一下。她带一队人马奔赴御花园。
刚伏进草丛,就看到了灵异景象:假山旁的一处小屋,屋门无风自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门口一盏灯左右摇晃,投下扭曲的影子。
何成趴在她身边发抖,低声道:“这里的鹰爪都清掉了,花园里现在没人……”
阮晓露拍拍他肩膀,安慰:“也许是条狗,是只猫。”
话音未落,从那门内,伸出一双苍白带血的人手。
何成眼一翻,晕过去了。
阮晓露顿悟:“地道!”
燕青跟她说过,皇宫大内有地道直通城离,这事不是什么机密,凡是在东京住过三个月以上的,基本上都有所耳闻。
她用力揪何成耳朵:“醒醒,皇帝来自投罗网了!”
皇帝从地道回宫,随行而来的必定也有大量禁卫。阮晓露迅速传令小队,严格埋伏,不许出声。
果然,片刻后,一个宿卫将官从地道里爬出,左右看了看,确定自己的位置,明显松口气,坐在地上揉自己胸口。
又爬出几个小兵,和自己的长官围坐一圈,却是低声抱头痛哭。
“此番定然性命难保,怎么办哪……俺家里还有老爹老娘……”
那将官也深深叹气:“咱哥几个一定要对好口风,就说刺客有百十余人,装备精良,早早埋伏在彼。咱们力战不敌,这才……”
那小兵着急:“可刺客尸首只有一具……”
“等这一阵过去,你们去乡下里借点百姓人头,不就行了?——我知道这是昧良心的事,若在平日,是万不会做的。但眼下火烧眉毛,只能出此下策。以后多多念佛……”
这几个残兵败将密密商议,全然没料到旁边埋伏了敌人。阮晓露没完全听懂他们所言,但也立时火冒三丈。
“借百姓人头?俺待会就借你们人头!”
随后,地道里擡出一个人——睡在门板上,盖着锦被,斑驳带血。四个宿卫小心翼翼地把门板放在地上,袖子擦擦汗,朝那门板下跪磕头。
“皇天在上,臣等无能,没能护着圣人。眼下也把您带回宫了,您在天之灵千万护着微臣,给小的留一条性命,日后保护新君,小的一定万死不辞……”
阮晓露听得寒毛直竖,不及细想,当机立断,伸手做了个手势。
何成此时已醒过神来,带领伏兵从四面八方跳出,霎时间把这几人送上西天。尸首拖入花园水塘。
待要检查那门板上的人,阮晓露听到地道里声音又起,灵机一动,下令:“别动那个门板!给他留在原处。”
此时地道里又钻出几个人。地道狭窄,原本只是为着皇帝和近侍进出来去。此时几百个宿卫挤在里头,不免摩肩继踵,挤得水泄不通,只能分批离开。
这几人出了地道,用力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忽见那门板孤零零地放在花丛里,赶紧连滚带爬跑过去:“你们几个不要命了?怎么能让官家一个人躺这里……”
话音未落,让人兜头拽倒,静悄悄抹了脖子。
……
一批批宿卫探头,又一批批的被杀。后头的人不明就里,还在喊话:“喂,前头的兄弟,给个话,宫里情况怎样……”
就这么“围尸打援”,直到大家杀得累了,地道里头的皇城司宿卫终于觉出不对,只道宫城已尽被“刺客”势力控制,有的丢下兵器,举着双手出来投降,有的慌忙向后转,急急如漏网之鱼,向来处逃窜。
宫内众女远远看到匪兵杀人如割草,都吓得魂飞魄散。
几个黑影自城墙跃下。童威童猛带着一队盐帮精锐,大步前来会合,身上都是恶战的血迹。
“李大哥派我们来通报,”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道,“放的火都扑灭了,残余的禁军已反应过来,集结在外城。只因咱们手里攥着皇帝后妃,因此不敢妄动,和我们盐帮的队伍僵持着。但禁军兵马数十倍于我们,恐对峙不长久。如果能逼得皇帝下令……”
两人说一半,忽然注意到身边有陌生动静。
一具丰腴圆润的遗体被放在李师师家的门板上,慢慢擡进了延福宫。一群缴械投降的宿卫趴在地上,朝那遗体流泪磕头。
童威神色一滞,满眼不相信。
“这死的是……”
阮晓露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轻轻点头。
童猛也明白过来,齐齐傻眼:“你们要杀皇帝,咋不早说呢?”
阮晓露:“不是我们……”
郑皇后呆呆注视那门板上的人,几度晕厥。
阮晓露头都大了。出发前,她和吴用制定了几十样预案,却没有一个能料到如今这诡异变数。
皇帝莫名其妙死了!就在梁山军马大闹东京的当天!
她再次澄清:“不是我们的人……”
赵桓跪在地上抚尸痛哭,忽然从那肥胖的腹部抽出一柄尖尖的小匕首,带着凝固的黑血,在花灯下闪着异光。
“也不是李逵。”阮晓露微微一惊,轻声道,“李逵不使这种兵器。”
赵桓从没拿过刀,手一抖,匕首掉在地上。灯光下看得清楚,那匕首的刀柄上,凹凸铸着四个小字:替天行道。
饶是众人多不识字,也认得这几道弯弯曲曲的笔画,哗然:“这不是俺梁山军械库的公用兵器吗?”
一句话全招。郑皇后面容凄厉,长长的指甲指着阮晓露,厉声控诉:“你们、你们弑君……”
赵桓扑上去嚎啕大哭:“父皇!父皇让他们害死了!……”
鲁智深烦得要死:“行了行了,人死不能复生,号什么丧!”
阮晓露叫道:“金芝公主!”
她的脑海里蓦地划过一段画面:金芝公主被救上梁山……狼吞虎咽地吃素菜……大伙赠了她银子路费,让她跑路江湖……她额外管自己要了匕首、暗器和软甲……
对了,自己当时还开玩笑,“别招呼在俺身上就行。”
看来金芝公主在拿到这些兵器的当日,就已经想好了把它们招呼tz在谁身上。
哭声传开,宫内的后妃、女官、宫女、小黄门……忽然都像说好了一样,挣脱土匪们的监押,飞蛾扑火般扑到皇帝遗体身边,哭得一个比一个大声。
“官家啊——”
事态发展已经失控。阮晓露提刀大吼:“都给我不准动!”
刀尖闪烁,又激起连绵的尖叫。阮晓露抓起桌上一个酒注子,闷一大口,火辣辣的感觉直通胸臆,头脑冷静下来。
原本打算绑个皇帝当人质,没想到金芝公主这一头独狼,直接帮他们撕票了!
有个“弑君”的罪名在身,什么“告御状”、“讨公道”,都成镜花水月。皇帝是谁杀的不要紧,在统治者眼里,全天下反贼都是一个品种,怎能不互相串通。这时候喊冤,说“刺客跟俺们没关系,匕首是俺们随便送的”,无人会信,越抹越黑。
只能担起这虚名儿。
她聚拢身边几个头领首脑,商议:“当下只有两条路。第一,就此将皇宫劫掠一空,撤回山寨,准备迎接朝廷围剿。第二,一不做二不休,咱给他来个改朝换代!”
鲁智深将直裰衣襟塞入腰带,大吼一声:“怕什么?来都来了,不如杀个干净!”
可也有人迟疑。孙二娘低声道:“武二兄弟、还有其他人都在守宫门,是不是得跟他们商量一下?还有山寨那边,寨主大哥也不知……军师不知道怎么说……”
“当机立断!”阮晓露低声喝道,“李大哥还在外头顶着呢!”
照梁山做派,这么大事儿怎么也得来个全山表决,开它十个八个研讨会。然而此时哪有工夫走流程?
何成不敢瞎提议,一推六二五:“你说了算,俺们跟着便是。”
延福宫靠近宫城西侧。借着风声,阮晓露似乎能听到有官军大呼小叫,声音越来越清晰,说明李俊带领的外围人马,正在一步步收缩后撤。
尽管有数百精锐兄弟守御宫城,但和冗重的禁军体量相比,依旧是九牛一毛。禁军虽然本事不大,但人海战术堆上去,一轮一轮的车轮战,体力先耗尽的肯定是自己一方。
时机稍纵即逝。她让人把赵桓带到面前。
赵桓已经面如死灰。他今日见到的死人,怕是比一辈子见到的活人还多,下半辈子怕是日日要做噩梦。
他拼命往墙角缩,结结巴巴地道:“先皇年迈体弱,长年服药,今日归天,也……也是命数。我是太子,父皇薨逝,现在由我监国。尔等庶民无知,擅闯宫禁,本宫可以赦免,只要你们……”
郑皇后见太子如此软骨头,气得脸色发白:“你……你……乱臣贼子,太子何故与其沆瀣一气,先皇九泉之下得知,心也不安!禁军随时可至,千万要坚持……”
赵桓无言以对,只是啼哭:“可是他们真要杀人啊……”
郑皇后凛然道:“他们若杀了我,是本宫为国捐躯,求之不得!太子,你站起来些儿!”
她情绪激烈,说到最后,剧烈咳嗽起来,忽然再次晕厥。几个宫娥连忙施救,又是啼哭不已。
“你下令,让禁军立时缴械撤退。”阮晓露对赵桓道,“然后,不管以什么名义,把京里掌兵权的都宣进宫来……”
刀枪并举,赵桓吓得魂不附体,立时猜到她的意图:等那些军权大户都被清理干净,是不是该轮到他自己了?
阮晓露不理会赵桓反应,令左右:“冒犯一下,让这些娘娘挪个步,都送到那边小屋去。若不从命,每拖一刻,我们便杀一个人。待到午夜,全部斩首!”
众贵妇不知这是匪帮惯常的威吓之语,只道他们要大开杀戒,登时哭成一片。
忽然,哭声中传来一声断喝。
“阮小六,阮姑娘!你本是梁山侠女,智勇双全,嫉恶如仇,誉满江湖,何人不知!缘何却自甘堕落,草菅人命、滥杀无辜,行此不忠不义之事?”
梁山兵马大闹宫禁,从未对任何人自报家门。阮晓露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如挨当头一棍,吃惊非同小可,立刻寻找那声音的主人。
“花和尚鲁智深!九纹龙史进!母夜叉孙二娘!小霸王周通!……”那人声音铿锵有力,将在场梁山头领都点了一圈名,“你们都是响当当的绿林英雄,威震海内,播德于远。当年玄女碑轰然降世,将梁山尊为江湖之首。今日你等却背国忘忠,杀孽深重,天所厌之,悬崖勒马,尚未晚矣!”
众人皆悚然:“谁?谁在说话!”
一个身着碧青色襦裙的严妆贵妇自人群中冲出,大步挡在阮晓露面前,毫不畏惧地和她对视。
阮晓露恍惚半刻,轻声道:“易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