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绍兴五年秋。上京道狼河之畔。金山夕照,平沙莽莽。成群的战马呼啸奔腾。巨大的兽皮毡帐内火光猎猎。帐上的黑色旌旗被凛冽的劲风吹拂招展,在蓝天下仿佛展翅的苍鹰。
御前侍卫穿着直身劄甲,铁胄裹头,整个人如镔铁般冷硬,令云集的使臣肃然起敬。
这些使臣来自四面八方。有戴尖顶重檐毡帽的西夏人,有戴大檐帽的高丽人,有着公服、戴东坡巾的宋人,有戴卷边帽、着驼皮靴、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喀喇汗国人,有穿着鲜艳团花锦袍的高昌回鹘人,还有高鼻深目、蓄着大胡子的波斯、大食等地使臣,远道而来,济济一堂。
面前的台案上堆着瓜果烤肉、蜜饯果脯和羊髓饼,银执壶直接煨于炉口之上,煮着珍贵的茗茶。众使臣眉花眼笑,伸手的伸手,伸筷子的伸筷子,大快朵颐。
宫账另一侧,是臣服于辽国的各部族代表。汉儿、渤海、室韦、敌剌、王纪剌、茶赤剌、也喜、鼻古德、普速完、唐古、忽母思……
熙熙攘攘,皆臣服于地,用各种语言赞颂大辽盛德。
还有一批髡发、戴“瓜拉帽”的女真人——那是女真各部分裂以后,重新归降于契丹的部族领袖。
甚至有不少茹毛饮血的草原部族,新认了辽国为宗主,万里迢迢入朝觐见,因着语言礼仪不通,让人好一通笑话。
从已经归附了几百年的,到上个月刚刚降服的,兄友弟恭地云集在一处,好一幅万国来朝的太平画面。
忽然,舞乐暂停,众人齐刷刷起立。帐门口侍女如云,环佩叮当,迎进一个金面佛妆的贵人。她双颊如月,涂着淡金色胭脂,眉色深红,双唇近黑。如此面貌,簇拥在满头满身金饰当中,犹如俗世里一尊佛像。
一时间人人屏息,不敢直视。
耶律答里孛,原为辽国公主,精通四夷外语,精明干练。当初大辽被女真部族联盟威胁统治,兵祸连绵,丢失大量土地,昏庸的天祚帝却依然沉迷于享乐,放任奸臣祸乱朝纲、外戚内讧争斗,国家覆亡指日可待。
当答里孛的母妃和哥哥先后死于宫斗以后,这位聪颖的公主意识到不能坐以待毙。在忠心部下和一些民间伙伴的帮助下,她逃脱追捕,聚集部族残兵,出奇制胜地杀入京城。天祚帝在华丽的宫帐里惊醒,做了自己女儿的俘虏,半年后离奇死亡。
换了帅的辽国起死回生,与女真止战,休养生息,改革积弊,恢复国力。在一系列的运作之下,失去战争补给的女真部族迅速陷入资源枯竭,滑入分裂和内讧的深渊,甚至比阿骨打起事以前还要分散和孱弱。
而大辽契丹,已经从致命的泥潭里挣扎了出来,重整旗鼓,比天祚帝执政前期更加兴旺。
答里孛拥立自己的侄子——被冤杀的太子的儿子——为帝。小皇帝今年才不过六七岁,一副无忧无虑的面容,已经长出了双下巴,背上驼出富贵包,华丽的腰带绷得紧紧。今日盛典,他并没有坐在皇位上,而是正和几个年龄相仿的贵族子弟玩闹,抓起桌上的精致细点,咬一口,嬉笑着掷向他们身上。
使臣宾客们政治素养出色,都知道在这华美宫账里,谁是最该巴结的。
“参见太后!”
接着便是南腔北调的溢美之辞。什么文治武功、女中丈夫、令名遐福、中兴贤主……
忽然,称颂声高了一个调。乱哄哄一片中,有人喊道:“什么太后,是菊儿汗!菊儿汗!”
“菊儿汗”是突厥语“汗中之汗”的意思。从回鹘汗国灭亡以来,草原十八部落后分散,无人称汗。这没头没尾的几声大呼,着实将在场宾客都吓了一跳。
其中宋朝使臣尤为惊悚——倒不是因为这个称号。可汗什么的,胡虏自封的土称呼而已,让他们自娱自乐去;
可问题是,自古以来可汗都是男的。就算大辽收服了诸多草原部落,称汗的也该是皇帝本人吧?
众人目光移动,终于有人在角落里找到契丹小皇帝——只见他左手一块羊髓饼,右手一块马奶糕,正吃得忘我,双下巴蠕动,眼睛笑眯成缝。
几个草原部落的首领朝着答里孛行礼,跟着高呼:“我们推举大辽太后为菊儿汗!不是菊儿别速,是菊儿汗!”
西夏使臣第二个醒过味来,从善如流地附和:“菊儿汗!她就是菊儿汗!”
右神武卫上将军tz段景住使个眼色,军帐里的亲兵侍卫皆拜服在地。
“菊儿汗!”
万众呼声响彻宫账。答里孛坐在硕大的虎皮交椅上,手里玩弄一支不知哪里进贡的金玫瑰。微笑着回应了几句,好像一尊巍峨的菩萨。
……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狂热。南院枢密使耶律大石微微欠身,嘴皮子跟着动动,面庞半隐在毡帽下,一双犀利的眉眼,注视着自己那雍容华贵的远房堂妹——几个俊美的各族少年围在她身边,殷勤地侍餐、倒酒、给她擦掉鞋面上的污渍。
另一侧宾客席里,一个英武健壮的汉人青年也有些无所适从,各种语言的嘈杂马屁魔音灌耳。他不卑不亢地微微欠身,朝答里孛作揖致意,随后缩到后面,跟身边的同行女郎互相看一眼,轻声道:“这是安排好的罢?”
阮晓露一时未答,将远处的答里孛看了又看,觉得一时熟悉,一时陌生。
“称汗以后,便是称帝,但也得看看舆论反响。”她轻声道,“她心里毕竟还不是百分之百的自信。不然不会把你我也叫来,花钱请观众——来来,马奶酒不错,难得免费。”
岳飞依旧皱着眉,听着一声声“菊儿汗”,目光扫过面前众使节,分辨着能人、蠢货和胆小鬼。
他的目光定在一个草原部落首领身上。那人年纪甚轻,肌肉发达,衣着粗犷,头顶剃光,两侧粗粗的结着鞭子,套了数个金环——即便是顶着如此(在汉人看来的)死亡发型,依旧可见容貌出众。
他嘴唇动着,口型却并非“菊儿汗”。他和其他人一样伏在地上,偶尔擡眼,眼中并没有多少敬畏,而是闪过一瞬间的不屑之意。
岳飞微微扬起下巴,眼神指了指那金环青年,让阮晓露看到他。
“嚯,”这人果然成功引起了阮晓露的注意,“帅气。”
岳飞看她一眼,“有点子硬功夫在身上。”
阮晓露:“……我正要说。”
新推举的“菊儿汗”称谢各路宾客,请大家畅饮美酒,一醉方休。然后一个一个的接见使臣,让人敬杯酒,说些夸奖感谢的话。
等接见到宋使的时候,答里孛照例讲了些“兄弟之邦”之类的言辞,宋使唯唯赔笑。
宋朝新君登基这几年来,虽然不曾穷奢极侈,也摆出个励精图治的样子,但颁布了一大堆自相矛盾的政令,弄得官民束手束脚,中央财政愈发吃紧。“岁币”已经欠了三个月,不得不做小伏低着些。
答里孛忽然转头,金面之下露出些微笑容,转头看向另一个客人。
“对了。”她讲着流利的汉话,闲闲的道,“岳将军在辽东率部维和,也已经不少时候,对我大辽相助良多。边关恶地,生计辛苦,游子思乡,将士们也不容易。使君可传话给南国皇帝,令他们回国休整,朕自会派遣兵马接替边关防务。些许礼赠,休嫌轻微。来人。”
侍女托出金盘,呈上厚厚的礼单。
岳飞还在喝免费马奶酒,闻言一怔。
“等等……”
专程把他从辽东叫来,就为这?
那宋使却迅速点头,有些讨好地笑道:“明白,明白。毕竟是南国人,老在北方待着也不是个事儿。下官这就去办……”
“禀太后,”岳飞倏地起身,道,“小将斗胆,此事需从长计议,不是说走就走的。”
答里孛微微沉下脸。
自从金国不再是切骨威胁,这“维和军队”自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偌大一个辽国,居然还需要非本国军马——尽管是不隶属于任何人的民间武装——来维护边境,本身就有损国家形象。更别提,听说这支兵马在当地威望极高,清除匪患、维护安定之余,居然还搞屯田、搞商贸,和当地百姓相处得如鱼得水,对她来说,更是肘腋之患。
当然,就这么把他们打发走,也不免有过河拆桥的意思,于国家面子上不好看。为表补偿,她赠的礼物可不少,足够这些兵马回乡养老,吃用一辈子。
答里孛尚未言语,旁边的宋使先不高兴了。
“小岳将军,下官知道你在当地受人拥戴,名气大,挺威风。”他低声道,“但那毕竟是别人的地盘,怎好长居?况且,你也是大宋子民,等圣旨一到,你不想走也不行,还是尽早做准备的好……”
“啧,使君大人这话可说得差了。”有人突然插话,“人家堂堂菊儿汗,可不兴让你这么忽悠。”
那宋使急回头,看到一张明媚红润的汉人女子面庞,朝自己挑衅地微笑。
答里孛身周众臣先是捏一把汗,互相询问,很快认出来:“这是当初在辽河上救过太后性命的那个江湖女侠。”
本可以继续追随太后,像那个金毛混混段景住一样,来个“从龙之功”,捞个女将军、女官当当,她却没抓住这个好机会,至今在那土匪寨子里粗茶布衣,可谓不识时务的反面典型。
不过大约是远香近臭的道理,如果她真的“从龙”,富贵虽然唾手可得,但天威难测,哪日获罪挨整,丢人丢命,也在太后一念之间。反倒是她回归江湖,太后对这个南国女侠倒是念念不忘,埋首朝政之余时常感慨,像她那样的纯真勇敢之人,自己身边是越来越少了。
答里孛回首,脸上金色胭脂一闪,笑道:“你迟到还有理了!过来!”
阮晓露起身,还是行足了礼,才笑嘻嘻上前,立在答里孛身边。
答里孛:“你那相好呢?”
阮晓露笑答:“没来。”
“换人了?”
“怕冷。”
答里孛哈哈一笑,思绪飞回当年冰封的辽河,想到了那个狼狈无助的自己。
时隔多年,她再也不是那任人宰割的小公主。而身边的旧友,却似乎一点都没变,依旧是元气满满,一副明丽爽朗的笑颜,让她暂时忘记纷繁事务,回到那奇诡绚丽的江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