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偏过一点身子,避过那炽热的呼吸,小声答非所问:“就是……不许乱动,不许乱亲。”
她不知道对古人来说什么尺度是可以接受的。只是她自己还没太反应过来。就在十分钟之前她还觉得自己在进行纯纯的早恋,怎么一转眼闹到这地步,床上多了个男的!
……想逃。
全是她自找的。换一艘外国轮船就没这些事儿。
她嗫嚅半天,打了个补丁:“也不许挤我。总之不许离太近。”
一连串的“不许”像夏日滴落的露水,落在人心里,丝丝凉爽,又有些难耐渴求。
苏敏官嘴角轻轻一翘。
懵懵懂懂的可爱,让人忍不住想抽查一下,她这狡猾的脑袋瓜里到底有多少不该知道的。
刚跟她熟络起来那会儿,苏敏官还隐约有过猜想,一个被卖来卖去的小妹仔,身不由己,诸事不能做主,被人欺负怕是难免。不然为何死也要往外逃?
污秽的市井生活是一座大染缸,盛满了肮脏的鸡毛蒜皮。看似光鲜的钟鸣鼎食之家更是污垢横流,冠冕堂皇之下,藏着多少经年累月的龌龊。
她从那样的深渊里狼狈地爬出来,留着一双干净的眼睛,已经是很难得。
不过,随着后来两人关系日近,从她义正辞严宣布自己“未成年”,以及她那一系列青涩的做派来看,其实……也没见过太大世面。
估计都是道听途说。自己瞎琢磨的。
还敢邀男人同床共枕。傻大胆罢了。
不知有什么可得意的。
她的禁令其实漏洞颇多。苏敏官一闭眼,就能想出无数可占便宜的破绽。他动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在脑海里排演了一圈,津津有味地过了各种脸红心跳的剧情,最后觉得她大概不会让他那么轻易得逞。
然后他就连床都没的睡了。
小姑娘表面上满不在乎,其实心跳短促而快,咚咚咚,像一只误闯民宅的惊恐的小兔子。细胳膊上的筋肉紧绷着,好像随时准备打仗。
苏敏官转身,环住她肩膀,将她的小脑袋圈进怀里。
有这么一点点重叠,床上总算没那么挤,挪动什么身体部位的时候,也不会突然撞到一起。
“干嘛呀。”
这种程度的侵犯并没有引起她的反感。她不太走心地抗议一声,然后乖乖蜷进他怀里。
很容易就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也不知为什么如此顺利,也许真是异性相吸的本能天性?
她想起广州初见之时,那心底藏着柔软一隅,却冷漠疏离、不肯跟人交心的彷徨少年。那时他大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对一个无亲无故的细妹不设防,让她贴在自己的心囗。
林玉婵忘记船外的大营灯火,忘记片刻前的冒险搏命,甚至一时间忘记自己所处的时代。她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多情少女,窝在自己喜欢的人怀里。
古今中外,多少年轻炽热的灵魂,像这样悄悄靠拢在一起。在两小无猜的书斋里,在西湖断桥下的小舟里,在富家大族的果园里,在战云笼罩的庄园里,在纸醉金迷的豪华巨轮上……
他身上带着和她的同款皂香。也许是刚刚泡过热水的缘故,平日看起来硬朗结实的喉头肩头,触感却是意外的柔软细腻。那承受过铅弹和火炮的胸膛,被她的脸蛋压得微微陷下,又因粗长的呼吸而鼓起。让她忽然走神,心想这人肺活量一定很足……
他的身躯温热而结实,窝在他怀里,也不用拿后背贴冰凉的墙,实在是取暖之神器。
她的发梢还没完全干。凉凉的拂过他喉咙锁骨。他屏息一刻,有点粗鲁地用手拨开。
一缕发梢压在他肩下,扯得林玉婵轻轻“嘶”了一声。
苏敏官连忙松手,有些失措地找到那些被困的发丝,一点点抽出来。
“对不起……疼吗?”
这才是真正的耳鬓厮磨。声音直接传入心底。
林玉婵摇摇头,立刻意识到,这种睡觉法……他怕是依然没法歇息。
她轻声提议:“要不我下去……反正我明天白天可以补觉……”
“不许讲话。”他的声音莫名其妙带火气,“也不许乱动。”
林玉婵噤声。
只觉他胸腔起伏愈发明显。手指轻轻抚弄她肩头,力道愈发的重。一双看似养尊处优的、修长白皙的手,因为握枪握缆绳,指根生着薄茧,隔一层衣,也能隐约感受到那硬度。
粉饰的太平终究会碎,渔阳鼙鼓动地来,打破了虚假的宁静。
“阿妹,”苏敏官突然说,“我们聊天吧。”
她故意冷笑,不吭声。刚刚不许她讲话,转眼又要聊天,她又不是手机,说静音就静音。
“没的可聊。我要睡觉。”
他突然翻身,整个人悬在她上方。借着一丝月光,看到她白瓷般的面孔染上粉红,墨色的眼里惊愕无比,有点惶惶不安。
他慢慢拨回她的脸,摩挲那光滑的下巴尖儿。
身上还带着温润的水汽,热腾腾地穿着他的中衣,再里面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就这样还敢让他上床来……
他将热恋的野火藏在心底,控制再控制,只留一点点热度,让他的姑娘感到温暖熨帖。
不想烧到她。不想把她灼伤。不想让她觉得刺眼。
所以她只要流露出一点点怕羞不愿意,他都很体贴地退回。哪怕他知道,只要稍微强势一点点,就可以得逞许多事……
他在生意场上,在谈判桌上,不是一向很强势么?别人尚在举棋不定,他已经登锋履刃,步步蚕食对方的底线。
“阿妹,”他终于笼不住那团火,小声求她,“你别动。”
他俯下身,捕捉那淡红翕动的唇。
林玉婵在他掌心里小小的挣扎,“现在不行……”
她那几万年前的祖先直觉还是很正确的。这囗子一开,没法收拾!
至少不能在床上!
他压抑着短促的喘息,不容置疑地沉下面孔。
“就一下。等下再扇我。”
这时后悔也晚了。她也舍不得真扇巴掌,只能可怜巴巴看他,盼着侵略者大发慈悲,民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和妥协性一览无余。
但苏敏官没能碰到她。门缝里忽然扫过明亮的灯光。一阵拖泥带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什么声音?”
船上每日有船工巡夜,今天情况特殊,苏敏官格外多安排了两人,吩咐要保持绝对清醒。
林玉婵慌忙噤声,捂住嘴。
看不清苏敏官的脸色,但从他紧张的呼吸声也能看出来,这舱里的动静要是被人发现,他这大舵主威望扫地,义兴船行明年一整年的笑料都有了。
苏敏官也屏住呼吸,脸色酡红。
谢天谢地,巡夜的弟兄主要盯着逃民,听得他们在远处交谈几句,灯光远远近近地来回片刻,然后几人分头走远。
一边走还一边纳闷:“老板说他跟头等舱里的朋友夜谈。可我听那里边鼾声挺大啊。要不要送个被子去?……算了,不多管闲事。”
林玉婵当机立断,连滚带爬地逃出他禁锢,摸到桌案上煤油灯,手忙脚乱地点亮。
煤油只剩一个底儿,烧出奄奄一息的亮光,但足以看清方圆三尺以内。好似一泼凉水,暂时浇熄了舱内那几乎沸腾的□□。
她低头,脸红成桃。那宽兮兮的中衣被揉搓许久,早就组织纪律涣散,露出大片肩头肌肤,被灯光照成暖白。腰带倒是没散,但底下衣襟七扭八歪,浅浅的肚脐眼若隐若现。
她慌忙端正衣冠,一边解释:“不不不我不是故意穿成这样的……”
苏敏官定定看她,目光肆无忌惮地从一处跳到另一处,然后似笑非笑,低低道:“是故意的,也没关系。”
一边跟她杠,一边竖着耳朵听门外动静。眼中有伺机而动的凶光。
这下跳进长江也洗不清。她转移话题,提醒:“你不是很累了么?”
“你也很累啊。你乖乖睡啊。”
她无话可说,嘻嘻一笑,忽然擡手,轻轻胡噜他脑袋。
他刚刚理过发,短短的发茬有点扎人,在自己的舱里也不用伪装,大大方方任她摸。
指尖轻柔地划过头皮,勾起难忍的战栗。
他忍不住捉过她的手,向下,让她描自己的发际。
就像他平时捋她的头发一样。
满意地看着她脸上红红,认认真真地爱抚他。
白天跟她彬彬有礼,人五人六,是个合格的大清子民;晚上便显出革命本色,朝她释放各种胡作非为的天性。
其实苏敏官十八岁时剪发明志,为的是继承金兰鹤衣钵,给濒死的前辈一个破釜沉舟的交代,并非天地会硬性规定。
此后他也没有积极造反复明,而是选择入世积攒实力,完全可以把辫子再留起来,像容闳一样,方便跟寻常人打交道。
全赖他随手捞出来的小怪胎。她的审美极其跑偏,第一次看到他短发的真容,她眼里没有惊吓没有厌恶,反倒——在苏敏官看来——有那么一点点惊艳的意思。
于是他索性就不改了。她爱看多久就让她看多久。
脚步声彻底听不见。苏敏官双眼渐亮,瞥一眼窗外的月亮。
夜深人静,还有的是时间跟她玩。
不过林玉婵动作更快。她拉近煤油灯,起身在书架里翻找,自以为很机灵地提议:“找本书读好不好?”
书架狭小,被她胡乱上下其手,呼啦啦掉下好几本。她连忙坐下来拣。
最先映入眼帘的封面让她无地自容。那是本英文西部小说,衣着暴露的女郎被邪魅笑容的恶棍压在床上……
原先美国水手留下的书。
“呀,”苏敏官忍俊不禁,搂住她的腰,“喜欢这种书啊?正好,不认识的词太多,我一人读不懂。”
林玉婵瞪他一眼,飞快把这破书收起来。然后快速丢掉骑在马上的牛仔情侣、撅着屁股的挤奶女工、漫步凡尔赛宫的裸体贵族……
那些漂洋过海的外国水手,动辄几个月不上岸,都靠这些东西打发时间,无可奈何。
终于,她自豪地从书堆里找出一本比较正经的,坐回床上,自动靠到他怀里,被子拉起来,盖在两人胸前。
那书缺了封面,被她用手写字体填了书名。
《AnInquiryIntotheNatureandCausesoftheWealthofNations》(国富论)
ByAdamSmith(亚当·斯密著)
“小白同志,长夜漫漫,我们一起读书进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