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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商(大清药丸) 正文 第163章

    没有字典,没有教辅,两个苦娃自力更生,英文原版大部头啃了几十页,终于先后被催眠成功。

    林玉婵醒来时,发现自己舒展着躺在窄床上。半边脸被枕头压出了印子。一床厚被整整齐齐地裹在她身周,被角细心掖到她脚下。

    她的衣物已经晾干,分门别类,叠在椅子上。

    《国富论》丢在书桌上,第31页夹了鸽子羽书签。

    但林玉婵细读这页,发现半点印象也没有……

    往前翻翻,翻到第27页,依稀记得内容。

    看来苏敏官也就比她多坚持四页。

    他一早就上工,监督露娜在重重湘军包围中,驶过江宁城。

    没有长江大桥,没有跨江隧道,整个江面异常开阔,沿岸铺满了军用渡口,密密麻麻全是船只。

    湘军军营林立,旗帜飘动。火炮连绵,壕沟围墙筑成铁阵,壮观不可盛举。

    我大清国之国威,唯在平叛剿匪之时格外昂扬。

    乘客们纷纷涌到甲板上看热闹。头等舱二等舱三等舱,此时超越阶级,挤成一团。

    有大惊小怪的:“那城里围着的,都是长毛匪!乖乖,难怪那城顶罩着一团黑云!”

    有高瞻远瞩的:“哼,犯上作乱,吃饱了撑的!苦日子嘛挨挨就过去了。都去上山当匪,谁来种地,哪来东西吃?”

    有明哲保身的:“嘘,小声点。长毛天天在城里作法哩!虽说咱们这是西洋轮船,万一误伤到了也不好呀!”

    还有各种嘴炮侠:“官军太没用!照我说,这样那样,如此这般——再坚固的城池,也早就攻下来了!哪用得着如此劳民伤财?”

    这时代消息传播不便。“长毛”的名头响遍大清国,但真正见过“长毛城”的,那可是凤毛麟角,以后能吹嘘二十年。

    当然,谁也不知道,底舱的船工宿舍里,现成就安静躲着几十个“长毛”,是趁昨夜乘客们熟睡,悄无声息地偷渡上船的。也许昨晚有人听到动静,但都以为是湘军调动演习,迷迷糊糊中谁也不会去确认。

    林玉婵按约定待在舱里,心情郁郁。

    几个月后,此地生灵涂炭。

    而船上众人兴高采烈地围观,遥想那困守孤城的“长毛”,宛若看着火锅里一块即将涮熟的毛肚。

    从这个角度来看,曾国藩实在是战争罪人。

    但,与此同时,他思想开明,慷慨资助西学人才,以一己之力,将洋务运动的进度条拉出老远。此后的一百余年华夏历史进程,都可谓深受其惠。

    轮船缓缓将南京城抛在身后。远远的地平线上,一处军旗招展。那是驻扎孝陵卫的曾国藩帅营。

    林玉婵朝那军旗遥望许久。

    那个功过鲜明、毁誉参半、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物,第一次和她擦身而过——

    接下来,船停芜湖、大通。由于这两处并非开埠港口,外国轮船禁止停靠。

    露娜降下米字旗,升铜钱旗,顺利靠港。

    只停两三个钟头,装卸几十名乘客,并不过夜。

    能停靠非开埠港口,这也是华人航运所剩无几的优势之一。

    但这些港口未免商业衰败、设施老旧。本地渡船破旧不堪,当地人也没什么出远门的需求,但不少人涌来码头看热闹。

    而且由于未开埠,不能卸货买卖,只容许中国客人上下。想下去看风景的外国人,一律被拦在船上。

    史密斯照例不高兴。

    他来中国几个月,到哪都享受特权,如今竟有一处地方,向中国人开放而把他拒之门外,那简直岂有此理,对史密斯来说堪称奇耻大辱。

    “我要下去!我带的饼干吃完了,我要下去买!”

    船上茶房好声好气地劝:“您要下去买什么,小的给您代劳。您看外头那么多小贩等着卖东西呢!小的在船上就是干这个的,小费么随便给给就行……”

    史密斯冷着脸,仗着黑女奴健壮,让她开路去挤□□。引起一片混乱。

    义兴的大哥们黑白两道通吃,平日不惧洋人,但此时也束手无策。毕竟史密斯同时也是客户。跟他闹矛盾,不仅毁信誉,而且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最后还是船长出面,请了头等舱一个英国太太说情,才让史密斯留在船上。

    史密斯骂骂咧咧。

    “就不该买中国人的船票!哼,这趟旅途一点也不可爱!下次我宁可加钱也要买西方人的船运公司!

    义兴的船工也气不过,小声嘟囔:“下次?你不想买,我们还不卖你票呢!”

    史密斯更怒:“你们太无礼!我、我回去便索赔!你们等着!”

    众船工专业素养优异,众口一词:“抱歉,保险条款里没有‘无礼赔付’这一条!”

    史密斯摔门而走。众华人乘客哈哈大笑,拍手称快。

    长椅上的男装姑娘从书里擡头,瞥了一眼这闹剧,冷笑一声,继续啃书。

    苏敏官悄悄凑近,张了一眼她手中《国富论》的页数,轻声抱怨:“同样是史密斯(斯密),怎么差距那么大呢。”——

    再过一日,阳光夕照之时,轮船迎着晚霞,驶近安庆。

    安庆扼守长江动脉,是江南平原的门户。两年前被曾国藩从太平军手中夺回,战事无比惨烈,以至于有传言,说湘军破城之时,城内已找不到一棵菜、一只老鼠。市场倒是没关闭,摊位上出售的是人肉,价格每斤半两钱。

    而今,经过两年的休养生息,安庆城重新有了人烟。中国人那顽强的生命力在此得到完美展现。如同野草,一茬茬的烧,一茬茬的长,扎根在同胞的骸骨上,挣扎向上,生生不息。

    赫德曾花费大量精力疏通游说,想让安庆也成为开埠港口。但由于曾国藩的极力反对,此事并未成功。毕竟,这么要紧的咽喉之地,不能把利权都让给洋人。

    于是照例是中国乘客紧张收拾行李,早早就在甲板上伸脖子等;洋人乘客优哉游哉,头等舱里欣赏落日美景,准备在船上度过又一个摇篮般的夜晚。

    烟囱里黑烟冲天,汽笛长鸣。工人和税官已经等在码头。地面上挑担小贩云集,各路餐馆旅馆的托儿也严阵以待,准备迎接这艘庞然大物。

    突然,那隆隆的蒸汽机运作声中,杂了一声不太自然的尖锐声响。船身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黑烟渐淡,船体内响起奇怪的噪音。船头划开的水波渐次合拢,重归宁静。

    轮船熄火了。

    甲板上一片哗然,民怨沸腾。

    “哎,怎么不走了?”

    不少人指着遥遥在望的安庆码头,焦急地催促。

    “快开船啊!喂,管轮,开船啊!”

    ……………

    船工们比乘客还着急。江高升急得脑袋冒烟,抛下自己职位,飞快下到轮机室,大声询问:“老轨,怎么回事?”

    没人应答。轮机间里气味刺鼻。轮机长“老轨”晕倒在地上。

    ……………

    数人簇拥下,苏敏官冲进轮机室,脸色马上阴沉下来。

    “先救老轨,派船送安庆城就医!然后安抚乘客,让他们等着!”

    煤炭燃料不完全燃烧,以至于产生毒气。行船操作手册上也有关于这种事故的处理方法。已经有人提来冷水,将昏迷的机匠浇了一头一身,脱了上衣,搬到通风处。

    过了一会儿,老轨醒来,神智虚弱,说不清楚话。

    看那蒸汽机械,貌似完好,不知何处出了问题。只得先把锅炉停掉,燃料搬走,以防事故。

    不敢耽搁时间。露娜自备一个小小运输舢板。派人将老轨送到安庆码头,擡到医馆救治。

    夕阳半落,江面上孤零零的轮船沐浴晚霞,拉出长长的静谧的影子。

    轮船侧边,缆绳发出吱呀轻响。一艘小小舢板放到水面,飞速离开。

    眼尖的乘客看到了这一幕。

    不知是谁抢着宣布:“船要沉了!”

    顿时。三等舱里的乘客争相涌上甲板。

    “看!船坏了!”

    “船工跑路了!抛下咱们跑了!”

    “我就知道洋人的东西用不长久!”

    “什么西学科技,变戏法的玩意,白坑钱!”

    “为什么不带我们一起走?!”

    恐慌会传染,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昨天还津津乐道“蒸汽轮船真舒适”的各路乘客,一下子都成了惊弓之鸟。不出三分钟,船工们徒劳的“稍安勿躁”,就被沸腾的吵闹声淹没。

    “乡亲们,船要沉了!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