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上海的西菜馆分两种。一是容闳带林玉婵吃过的正宗法式意式西餐,聘请欧洲大厨,装潢十分高雅,当然价格也跟世界接轨,租界洋人常光顾,华人一般被挡在门外,进都不让进。
林玉婵不稀罕去那里。
另一种就是所谓“海派西餐”,是上海开埠以来,有人将西餐和本地口味土洋结合,演变出来的一种独特菜式。而且由于广州开埠更早,这些时髦的西菜馆一般都有个广东人老板,口味也相对清淡,不会出现带血牛排之类的恐怖菜品。
价格也相对亲民,能让中产家庭偶尔来“开洋荤”。
“扬记西菜馆”的装潢布置皆是中式风格,雅间里有个茶水小灶,还供着灶王爷。墙上挂着几幅外销油画,画的是“金陵十二钗”古典仕女。
滋滋作响的炸猪排盛在粉彩仙鹤瓷盘里,旁边配着辣酱油蘸料。洋山芋色拉五彩缤纷,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加热到烫嘴,盛在蓝地白花瓷碗里。由于菜牌上的洋酒常年售罄,此时桌上放的是温热的绍兴黄酒,旁边还附送一碟油炸花生米。
林玉婵空降大清以来,头一次下如此混搭的馆子。
不过炸猪排蘸辣酱油居然别有一番风味。她尝了一筷子就赞不绝口,把盘子往对面一推。
“来来苏老板别客气。这是海派西餐,平民食品,你小时候肯定没吃过。”
苏敏官抿嘴微笑,放下筷子换刀叉,慢慢切掉猪排边缘的一小块肥膘。
“这么热情,怕是别有所图。说吧。”
他看一眼那辣酱油,觉得颇为可疑,于是没蘸。
林玉婵笑道:“给你接风洗尘,没什么企图。”
“真是好心。”火盆燃得旺,室内温度上来,苏敏官扯开领口一个盘扣,温柔看着她,“既然这样,上次那最后一个鬼故事的结局,给我讲完吧?”
林玉婵:“……”
打死她也不乱给这家伙讲鬼故事了!
苏敏官就等她脸红,俯身拉过她的小挎包,略略一捏,里头厚厚一叠纸。
他笑而不语。
林玉婵无话可说,只能讪笑。
“嗯,是有点事……吃完再说。别影响胃口。”
“现在说吧。下饭。”
看这么厚一叠稿子,没三五天准备不出来。
苏敏官不禁好奇,她回到上海之后休息过吗?
林玉婵不好意思,夹一筷子洋山芋色拉,慢慢吹凉,一边看着苏敏官眼睛。
“苏老板……义兴有没有再买轮船的计划?”
义兴在稳扎稳打地扩张。苏敏官这一趟入内陆,沿途盘下不少货栈仓库泊位。这么多配套设施,只服务于一艘蒸汽轮船,岂不是大材小用。
苏敏官微微欠身,好一阵才说:
“有。”
林玉婵喜出望外:“洋人不封锁你了?”
苏敏官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这姑娘面对他的时候,一如十五岁时的清澈透亮,喜怒哀乐都不藏着。
他那颗被一路航程冻硬了的心,又一点点软了下去,有冲动摸摸她的头发。
然而他脸上还摆着一副故作高深的神色,摇摇头,轻声道:“我自有办法。”
自从他做了那第一个吃螃蟹的华人船运,并且把一艘洋轮船经营得风生水起,其他船主也跃跃欲试,有余钱的开始向洋行询价,做起了鸟枪换炮的美梦。
洋人也要赚钱。抵制一个人容易。抵制一群人、一整个行业,那凝聚力就有点跟不上。
于是,尽管大牌洋行还都端着架子,但慢慢的,有些小本洋商开始将小吨位的、淘汰的、老旧的货轮卖给华人。从船上卸下来的机器部件、一些洋人不屑于修复的坏船破船,也有华人抢着收购,然后学苏敏官的手艺,拆了卖废品回本,从中再抠出几个完好的零件,一点点的自己“攒”。
于是如今的黄浦江上,也能偶尔看到属于华人的蒸汽小破船,玩命喷着黑烟,鸣着哀嚎的笛,追赶那中式帆船的优雅白帆。
在这种情势下,再搞什么全民杯葛,就显得有些儿戏。洋人只好听之任之。
苏敏官料定,如果此时义兴再流露出购买轮船的意图,洋商大概不会再把他拒之门外。
不过,准备一屋子竹杠,狠狠敲他一笔,大概免不了。
苏敏官思考入神,手中下意识地学林玉婵动作,最后一块炸猪排终于晚节不保,投入了辣酱油的怀抱。他毫无察觉,一口咬上——
他绷着脸,蹙了蹙眉。
真的还挺好吃。不知这搭配是谁想出来的。
“等我买第二艘轮船,”苏敏官问,“你打算做什么?”
林玉婵早有准备,吞下自己面前最后一块炸猪排,然后推开盘子,包里拿出厚厚一沓笔记。
“我想把这艘轮船包下来。”
她脸上笑盈盈,双手大大一张,绘出了自己的野心。
苏敏官一时间有些迷惑。
他不喜欢“我听错了吧?你再说一遍”这种套路。林姑娘从来说话很准,不在正事上开玩笑。而他的耳朵离年老耳背大约还有半个世纪的距离。
他也不会问“你要干什么”这种纯为满足好奇心的问题。生意人的基本素养,赚钱第一,隐私第二。送上门的生意何必问太多。
所以他直接道:“包一艘轮船,你知道需要多少银子?”
林玉婵对于他这么快就接受自己的狮子大开口,也不免有点惊诧。她低头看看,土豆色拉基本上凉了,她挑里面的火腿吃。
她笑笑,坦言:“我不知。你给个价位。”
“譬如一艘三百吨的小型汽轮快艇,洋商会开价至少三万两,”苏敏官立刻如数家珍地说,“往来长江航线,基本船工水手十人,你要付薪水;日常的柴薪煤炭,还有每个月的检查保养。如果是客运,还需要专门的……”
“不做客运。就按货运算。”
苏敏官看着她步步为营的谨慎神色,笑一笑,换了个说法。
“这么说吧。如果我购入一艘小型快艇,专做货运速递,每往返长江一趟,运费可收两千五百两。按毛利两成算,就是五百两银子利润。一年走二十趟,就是一万两。再加上轮船造价折旧……”
“付不起。”林玉婵坦然道。
一边暗地里咋舌,苏老板真是不显山不露水,义兴重启才两年工夫,谈价钱就开始以“万两”为单位了……
相比之下,她那“每担二两、三两”的棉花生意,显得多么寒酸可怜。
当然,他这利润听着高,但是以高负债为代价来运转的。买一艘轮船得靠借贷,算上洋人收的高额利息,得好几年才能回本。
所谓那几千几万两的运费,也大多是“待收”状态,客户拖上一年半载的尾款是常事。她提醒自己,不能被他的大话吓住。
他有弱点,她也有对策。
她耐心听苏敏官说完,把关键数字记在笔记本上,才笑道:“付不起现银,但是咱们可以想办法,用别的东西补偿。比如……你方才说,洋商依然对你实行歧视价格,义兴要买轮船,他们会集体开高价。”
苏敏官点点头,不置可否。
没办法,中国匠人虽然正在研究造轮船,但还没能制出媲美洋火轮的、可以安全下水的品种。
科研烧钱。面对如此缓慢的进展,不少洋务派官员也开始退缩,认为:西人的造船技术咱们短期内赶不上,要不还是买吧?咱别白费力了?
于是经费被一砍再砍。国产轮船更加难产。恶性循环。
至于寻常商行要购轮船,不言而喻,还得向洋人低头。
洋商占着垄断优势,自然会狮子大开口,不足为奇。
真到要买船时,苏敏官自会想些旁门左道。
“……那我给你指个旁门左道,”林玉婵好似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微微一笑道,“你的第二艘轮船,以博雅的名义购买,托管在义兴名下,你们负责行驶、维修、保养。博雅是西式有限公司,老板十分怕羞,轻易不露面,跟洋商暂时没有利益冲突。这样的公司要买轮船,我想,洋商的竹杠不会敲太狠吧?”
苏敏官眉梢一动,随后,还是微笑摇头。
“即便船价能减半,林姑娘,据我所知,博雅如今的资产也养不起这样一艘船吧?”
“别急别急,还有商量的余地。”
林玉婵不慌不忙,笑眯眯给他斟一杯酒,然后摊开另一个笔记本。
那上面圈圈点点,五颜六色,都是她此次长江之行,沿途记下的见闻。
苏敏官从中看到了熟悉的细节:镇江洋商如何为了垄断竞争而签订齐价合同;九江洋商如何恶意擡价开盘、抑价收购;洋商之间如何议定收购份额,对破坏规则的友商集体抵制,而华商却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各港口棉价如何高低不均,显然有人故意传播错误情报……
苏敏官略略扫一眼,擡眼洗耳恭听。
“我这几日跟大伙讨论好几次,自己又仔细想了一下,”林玉婵慢慢说,“洋商这些竞争手段,你我无法阻止,但也不至于任其宰割。如果能开展一些反制的措施,不说别的,起码上海港的棉花收购价,不至于被他们操纵得这么离谱。”
苏敏官用心听着,想到她方才所言“想包一艘快船”,大致推测出了这个姑娘的野心。
他垂眼,虚看着眼前的雪白餐布,收敛起温和轻松的神态。再掀起眼皮时,眼中只剩犀利的搏击之色。
“说服我。”他解下怀表,倒转放在她面前,“你有半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