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女商(大清药丸) 正文 第204章

    其实众员工感激林玉婵,都是有理由的。

    周姨不说了,一念之差,差点把一辈子的积蓄赔进去。

    林玉婵一边吃饭一边敲打:“自己不懂的东西,就不要真金白银的给它花钱。这个教训记住了?”

    周姨上了人生第一堂理财课,这次低眉顺眼,对这个比她小一半的姑娘心服口服,一句话也没驳。

    常保罗和他媳妇的冷战终于结束。孟三娘一家人远在宁波,当初听说上海地价起飞,派了个亲戚来探风声,都走到洋行柜台了,硬是被常保罗给拽了出来。亲家关系降到冰点。那几个长舌的七姑八姨,打听到是林玉婵严禁员工炒房,更开始散布各种捕风捉影的猜测。

    如今谁也没话了。常姑爷成了全族救星,上礼拜请假去宁波探亲,村口直接放了鞭炮,把他震得耳鸣了三天。

    老赵却不太顺。他的远亲炒房破产,正缠着他借钱,动不动就跑他家门口蹲守。老赵只能天天赖在公司加班,早出晚归,效率倒平白高几倍。

    至于红姑念姑还有几个跑腿新员工,原本就没钱参与炒房。抱着看戏的心态,眼看宴散了楼塌了,都拍手称快,觉得有钱人就是欠教训。

    ……

    金融海啸的余震方兴未艾。林玉婵花钱雇佣天地会跑腿老幺,每天去德丰行门口探听动静。

    王全已经全无斗志,每天枯坐铺子里,不是看天就是看地,要么就是突然破口大骂。

    骂朋友误他,骂旧主抛弃他,骂一个贱籍女人居然骑到他头上,骂多年前碰到的算命先生只会讲好话,没算出他命里这一劫,肯定是故意害他。

    他原本在广州有妻有妾有女儿,贩猪仔事发之后,他为了来上海重新创业,遣散了小妾,嫁出了幼女,只留个糟糠之妻打理家务。可不曾想,女人家居然也趋炎附势,被洋场的风气带坏,染上了拜金的毛病。原本老实温顺的黄脸婆,眼看王全一天天亏钱,开始还安慰两句,后来居然也开始顶嘴,指着他鼻子骂他没用,家里床头日夜大战,让他更加不得安生。

    铺子里的伙计都知道老板炒地皮亏钱,但不知老板把整个铺子都抵押了出去。倒是还在正常工作,但三天两头旷工,因为王全根本不管。

    到了例行给海关派送精制茶的那日,德丰行送货的伙计被崔吟梅叫住,在江海关后门口训了半个钟头。因为茶叶保存不当,已经受潮发酸,根本没法入口。

    “当初招标的时候你们好好的,”崔吟梅恨铁不成钢地说,“质量也是最优,价格又低,宣称有秘方,是百年老字号——今日这是怎么回事?嗯?这是百年老字号的水准吗?这是给洋人喝的茶,你要让洋人觉得咱们中国人都是弄虚作假的假货贩子?”

    骂了几句,见那伙计蔫头耷脑的,崔吟梅也知道伙计不管事,再破口大骂也是白搭。

    “换一批好茶,明天叫你们老板亲自送来!下次再这样,就算违约!我们要追讨罚款的!”

    伙计不声不响地走了。崔吟梅兀自生气。

    洋人娇贵,一日喝不上好茶,他也吃挂落。

    “吟梅先生。”林玉婵早就候在一旁,礼貌上去打招呼,“德丰行最近出了变故,那老板焦头烂额,明日也未必能来。博雅公司的茶叶可以应急。按去年的招标价就可以,不多收你们的。”

    崔吟梅喜出望外:“林姑娘!哎,还是你靠谱。我就说嘛,今年本该继续选你们的,奈何我讲话分量不够啊。”

    林玉婵笑道:“无妨。我明天派人把茶叶送来——对了,德丰行可不是什么百年老字号哦,别听他们吹牛!”——

    到了第二天,德丰行果然没有按约送来替换的茶叶。

    因为整个铺子热热闹闹,被围得水泄不通,差点打起来。

    正如林玉婵所料,由于地价跳水,德丰行的抵押价值也跟着腰斩,钱庄让他立刻还钱。

    王全哪还得出。就算把手头所有股票卖掉,也不够还个零头。

    于是钱庄暴力催收。这种事都有成熟的产业链。一群纹身大汉往门口一站,你不低头,就让你莫得一分钟清静。

    王全家底儿基本上空了,被纹身大汉一吓唬,主意打到糟糠之妻身上,说自己还有个老婆,年纪大,不值钱,但是有力气,能做点苦工什么的。要不先把她带走?

    大汉跟着到后面一看,“糟糠之妻”影子都没有。老实了半辈子的王太太终于在最后关头开窍,卷了王全最后几天的饭费,跑了!

    王全坐在地上叫屈。围观的人寥寥无几。

    炒地皮亏光家底儿的不止王全一个。连日以来,这种强征腾退的戏码,在上海城内各处上演。大家早看腻了。

    林玉婵也没跟着掺和,派个跑街,向海关汇报了此事。当天下午就跟崔吟梅补签了合约,揽过了七地海关下半年的茶叶供应。

    经济再萧条,海关饿不死。她的茶叶客户缩水了一半多,这个大客户回来,一下子减轻了不少压力。

    当天晚上,收到鼎盛钱庄华掌柜的口信,说铺子已经交割完毕。请林姑娘耐心等待,等他们清算估值,再履行合约,把铺子交给她。

    真到过户的时候,还有小小风波。钱庄图利,当初被她压价签约,如今似乎有点回过味来,不肯爽快将一个成熟大茶行送给她。华掌柜又抛出补充条约若干,总之是让她补钱,否则别想过户。

    对付这种流氓行径,就不能据理力争,而是需要比对方更流氓。趁着苏敏官跑船在外,义兴的几位黑恶势力大哥又赚了一回外快,“帮助”德丰行和平过户。

    林玉婵和博雅两位经理分头到处跑,办妥了各样手续,交齐了各种税款。博雅公司的账面存银几乎掏空,终于,把那个曾在广州独领风骚的巨人茶行,一口吞了下去——

    “哇——”

    踏入德丰行门面的时候,好几个人同时啧啧赞叹。

    当然它眼下已不叫德丰行了。一个木工正爬在梯`子上,摘下那油烟浸润的大招牌。

    徐汇茶号的毛掌柜也巴巴的过来见世面:“看人家这铺面布置!啧啧,是阔气过的啊!林姑娘,老头子我今天不得不给你个大拇指,歪瑞古德啊,歪瑞古德!”

    原本徐汇土庄茶号,在上海茶界已经算是很成功的佼佼者。以前给博雅、给德丰行做代工,也都游刃有余,毛掌柜觉得自己怎么也得算是个业内小明星。

    今日一比较才发现,跟大厂真的有差距。

    就说那样品摆放的方式,那产品目录的精美程度,还有柜台上那看似不经意安放的西洋存钱罐——无一不显出专业和格调。

    只有林玉婵偷笑,看着这熟悉的铺面布置,觉得平平无奇。王全无非是把广州商人的习惯带来了上海,在不明真相的群众眼里,这点文化差异称得上别致高档。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吧。

    赵怀生则直接坐在掌柜的黄花梨木凳子上,摩挲扶手,满怀希望地请示:“林姑娘,以后茶叶生意挪到这里好伐?这凳子老舒服了!——我那破产的倒霉亲戚不晓得此处地方,也免得他骚扰博雅呀……”

    门面后面联通货栈仓库,还有精制茶的炒茶作坊。这些都是去年王全来沪,用广州带来的家底购置的地皮。随着地价上涨,这些地皮也升值了两倍有余。

    不过最近的地产风暴过后,地价又被打回原点,甚至更低了些。

    当初王全抵押铺面的时候,钱庄给他的估价是一万二千两——当然是故意压价以后的数目。王全急于借钱炒股,也就同意了。按照六成的抵押率,扣除手续费,拿到七千两现银。

    这七千两都被他换成了地产股票,在股价最高点时,一度膨胀到将近六万两。足够吃掉两三个博雅公司。

    如果王全足够理智,能及时卖掉股票抽身,换来的银子足够把博雅砸死好几回,能让他把那个可恶的小妹仔来回吊打。

    但林玉婵也没那么后怕。如果王全真的那么理智,他压根就不会跟着黄老头去炒地皮。

    现如今,这七千两蒸发得所剩无几。剩下的几个伙计一合计,干脆拿了点值钱东西跑路。

    林玉婵看着高耸的货架上那一箱箱毛茶精制茶,抑制住澎湃的心情,默默估算,这铺面上下的所有资产的真实价值,至少两万两往上。

    她只花了七千两就拿到了所有这些。由于定金九五扣息,实际只花了六千八百五十两。

    外加给苏敏官的两成五佣金。苏老板很厚道地给抹了个零,实收一千七百,并且可以赊到年底。

    她耳中忽然想起许久以前,苏敏官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折价收购优质资产哦……”

    她已忘记当初聊天的语境,但记得他说话时,那踌躇满志的笑意。

    此时她算是对这几个字有了更深一层的切身理解。做生意的本质是什么,就是低买高卖啊!

    林玉婵忽然想起什么,忙吩咐:“去翻德丰行的客户名录。这些积存的茶叶得赶紧出售,适当打折也可以,卖不出去的必须换地方保存。这屋顶都漏雨了,角落也发霉……”

    这些珍贵的库存茶叶,眼下已经是博雅公司的财产,最好一斤损耗也别有。

    老赵跑步离开,又跑步回来,带点恼恨,说:“客户名录、账簿、工作记录,有用的文件都被原主人泡了水,毁得干净。”

    王全就算失败破产,也不肯让对手太过得意。在钱庄“暴力腾退”的同时,已经悄悄毁掉了不少文字记录。

    林玉婵蓦然道:“炒茶秘方!”

    连忙奔进炒茶工作间。只看到一地笸箩扫帚、锅碗瓢盆……

    墙面上凸着一排钉子。那些操作手册、操作记录,都已被摘下毁掉。

    原来的伙计们早就作鸟兽散。至于德丰行固有的那些十三行老师傅,原本被王全带来上海,就是不情不愿背井离乡。德丰行财政危机初始,付不起老师傅的工钱,师傅们就一个个辞职回广东,反正这一门手艺吃遍天下,不愁无处收留。

    七千两银子,收购一个庞大的空壳。尽管是一笔超级合算的买卖,但其中并没有林玉婵最心水的“秘方”。

    林玉婵刚刚失望了一分钟,身边忽然有人叫道:“咦,我知道了!”

    毛顺娘今日软磨硬泡,让老爹也把自己带来见世面。这姑娘表面上一团和气,看着挺温顺,其实自己心里有主意,尤其是独立挣钱之后,学着林玉婵说话做事的派头,在家里愈发的无法无天,有时候还敢跟老爹吵几句。

    毛顺娘自己请缨,当了博雅公司唯一的科研人员,试图破译德丰行的炒茶秘方。眼看别人都在一天天赚钱,她毫无建树,反而还烧钱。不光自己心里憋屈,父母同事,乃至总号的那个赵经理,对她也颇有微词。要不是看在她跟林玉婵的关系上,估计早就把她给开了。

    小姑娘一口气憋了好久。今日总算看到德丰行工作间内部,虽无老师傅带领,但她看着那些炒茶器具,蹲下闻闻灶台里的味道,又抓起温度计研究一番,已然有点开窍,好像一个拿到画满重点的课本的学霸,融会贯通只是时间问题。

    “爹!你来看,他们是分批烘焙的,这几块案板上色泽都不一样……我以前居然没想到,呸呸呸,蠢死了……这些是他们进的毛茶,揉撚力道那么大,那些师傅得老有劲了吧?……这是干什么用的?——啊,我晓得了,是观测湿度的……”

    毛掌柜看着旁边几个大男人,颇觉丢脸,低声斥道:“行了!安安静静看!别叫唤!这些你弄懂也没用!你马上就要嫁——”

    “我弄懂了当然有用,我可以做博雅的茶叶专家呀!”毛顺娘也低声跟她爹杠,“别跟我提嫁人,嫁了人要是不能干这些事,我就去自梳!”

    毛掌柜鼻子气歪,“你……你……你这是跟谁学的!”

    “博雅有好几个自梳姑姐呢!哪天我不开心了就去找她们!”

    毛顺娘把老爹怼得哑口无言,得意地做了个“略略略”的表情。

    林玉婵带着老赵几个人,翘着嘴角,在旁边一扬手,表示谁也别插话。

    毛顺娘这姑娘本事见长。一开始还得靠林玉婵冒昧掺和家务事,拼着讨人嫌,妥协一大堆,才能说服她爹把她留下来干活;眼下她不知是长了岁数还是长了见识,还是终于到了青春叛逆期,居然能自力更生,歪门邪说一套一套,愣是把毛掌柜给噎哑了。

    毛掌柜一边恨恨地想:这种闺女,放别人家,那是要狠狠打的!哼,回去就打死你!

    一边却有点心酸:等嫁了人,她就是别人家的媳妇,怕是没这等撒欢的机会了吧?

    可怜天下父母心。在这奇特的矛盾心理下,自家闺女再唠唠叨叨地跑来跑去,他叹口气,装没看见。

    林玉婵拍板:“眼下生意清淡,德丰行不用急于开工。老赵,你派人清理整合铺面资源,能合并的合并,该分拆的分拆,在商会里多宣传宣传。毛姑娘的工坊可以移过来,几步路的事儿。毛掌柜不放心,让她带个丫环就行。有‘同乡会’的标志在,邻里街坊都会照拂。诸位,等市场元气回复,咱们有了这些额外资财,我向你们保证,博雅定能大干一场!”

    呱唧呱唧,大家鼓掌。

    当然,并不是奉承领导的那种鼓掌。在场的几位博雅骨干,平均年龄比林玉婵大一轮,但面前这个他们看着成长起来的姑娘,眼下已经俨然有了独当一面的风骨,谁也不敢轻视。

    对德丰行的安排告一段落,林玉婵跨出门的时候,忽然看到路边一个沧桑的身影。

    王全头一次没穿长衫,而是套着一身脏兮兮的短衫短裤,眼镜倒还戴着,糊了一层带土的油花。肩上挑着沉重的扁担。他身后跟着一个大汉,提着根棍子,俨然十六铺码头的工霸地头蛇。

    “看什么看!今儿第一天上工,给老子表现好点!知道你是财主,等你还完那五百两外债,老子自然放你走,让你回去当你的财主,哈哈!”

    抵押的资财一夜之间蒸发,王全还倒欠钱庄大额银两,落得了众叛亲离的地步。

    钱庄有门路,直接把他“外包”给工霸,让他做苦力还钱。

    走投无路之际,男人卖力,女人卖身,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下场。

    任你曾泼天富贵,也要榨出身上最后一滴油。

    王全看着那拆下来的“德丰行”招牌,眼前渐渐模糊。招牌是他从广东搬来的,油亮漆黑的木料上似乎还带着烧腊和海味的香气。这招牌底下曾走过官、商、洋人,不知有多少银两在它的注视下进进出出。当王全接任德丰行掌柜的时候,他曾雄心畅想,把这个铺子开下去,开到自己老,传给儿子孙子,让它像大清江山一样矗立几百年。

    现在,几十年还没到,富贵如昙花一现,来得快,走得也快。

    王全觉得世道不公,转而又想到那日在英联房产公司门口,黄老头被人围殴重伤,无人管顾,最终被工部局收尸车拉走的惨状,再看看自己现在,至少命还有,似乎不该抱怨。

    他耳边响起黄老头那粗鄙的宣言:“不冒险怎么赚钱?有多大胆做多大事,天生我材必有用,与其平平庸庸的活一辈子,不如干它一个万紫千红!”

    现在呢,这话应验了一半。王全身上的确“万紫千红”——扁担压的,鞭子抽的。

    王全终于挑不动那扁担,膝盖一弯,把担子放在地上,自己大口喘气。

    他忽然发现路边一个熟悉的背影,摘下眼镜使劲擦,仿佛不认识林玉婵似的,呆呆看着她,还有她身旁的毛掌柜。

    “你们、你们是一伙的……”

    “博雅公司从去年起,就是徐汇茶号的最大股东。”林玉婵坦然介绍,“不过您别多想,我从没指示毛掌柜做过任何有违职业操守之事,也没让他透露过任何你们德丰行的机密。他跟你们合作得尽心尽力,童叟无欺。”

    王全黑着脸,几年前那些往事都已模糊,有几个片段却忽然清晰起来。

    他堆出一个难看的笑,用广府话说:“林八……林太太,林夫人,依家你发迹,我……我其实是很欣慰的。前阵子那些竞争之类的话,都是为了激励你,激将法……对,激将法!我就知道你这女仔必成大器!你、还请你看在过去我照顾过你几个月的份上……对了!当初有人要买你做媳妇,我没让!我留你在广州!……”

    林玉婵差点笑出声,心想:多谢您照顾,我差点饿死。

    她笑了笑,说道:“德丰行眼下确实缺一位能干的掌柜。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花钱雇你的。你还是学着用双手劳动吧。别偷懒哦。你以前最讨厌苦力偷懒了。”

    工霸照着王全的小腿踢了一脚:“懒驴,快走!”

    那个目睹了十三行时代由盛转衰、亲历了大清国从闭锁到开放、同时练就一身炉火纯青的剥削本领的第一批民族资本家。终于,结束了他在这混沌历史中的一点点戏份,成为无数被抛弃的时代渣滓中的一员——

    林玉婵目送王全离开,然后送走博雅的经理员工,转过街角,笑嘻嘻迎上去。

    公园围栏前,斜倚着一个身高腿长的青年。他正读着份《北华捷报》,报纸挡了他的脸。

    被林玉婵拍两下,苏敏官才惊觉,放下报纸,严肃的面孔上绽出一丝笑意。

    “一品香番菜馆,新开的。”他指着报纸缝隙里一则广告,轻声笑道,“尝尝去?”

    林玉婵的目光却落在另一版的商业新闻里。她踮起脚,把苏敏官手里的报纸扒拉下几寸,认真一瞧——

    “旗昌洋行任命新经理……这个曾在印度和苏门答腊战果累累的商业巨子,扬言要制霸远东……”

    苏敏官垂首,看着她那紧张的神色,笑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惧他。”他轻描淡写,说,“去吃饭吧。”